早春时节，齐国长安宫巍峨飞檐上，凝积了一个冬天的冰雪终于逐渐消融。镇守宫门的石兽，褪去了皑皑白雪做成的甲胄，显露出本来的面貌。拂面不寒的南风，吹来了花红柳绿，吹出了万紫千红。
长安宫的御花园里，有一处称为梅海。而梅海无梅，那只是一片如海般壮阔的湖泊。此时湖面的冰封已经消退，湖水清清冽冽，虽带着寒凉却又湛出一股子春意。湖畔不远处的殿阁里正随着清风传出一阵清朗稚嫩的读书声。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只见一位身着朱色暗秀宝相花纹，头束双髻的白净少年，背负双手摇头晃脑地背道。他双颊粉润，正如含苞待放的桃花之色，双目黑里透亮，一副自信满满胸有成竹的样子。
太傅孔非眼眯笑成了两条缝，捋着他那一撮山羊胡子，连连夸赞道：“不错不错，二殿下可谓大有进步。大殿下，请你接着背下去。大殿下。”他唤了几声都无人回应，方才的少年也回过头去，冲着坐在窗边的紫衣少年使劲挤眉弄眼。无奈那少年已经被窗外湖泊上两只戏水的鸳鸯吸引去了魂魄。
眼看孔太傅的眼睛瞪了起来，坐在紫衣少年身后的小伴读秦云悄悄探出了脚，冲着还在愣神的少年踹了一脚。紫衣少年这才一骨碌站了起来，神色慌张的低下了头：“太，太傅……。”
孔太傅皱起了他花白的眉头，手中戒尺在桌案上敲击了两下，又道：“请大殿下解释一下方才二殿下所背的《告子》。”
“糕……子……？桂花糕还是枣仁糕？”紫衣少年眨巴眨巴了眼睛，挠着后脑勺问道。
顿时其他学子俱哈哈大笑了起来，紫衣少年也咯咯地跟着傻笑了两声。孔太傅的脸是由白转红，又由红转成了青色，狠狠将戒尺敲了几下后，又凝下双眸道：“此次考核大殿下无法通过，明日复考，若还不能通过，臣将如实回禀皇上。请大殿下好生准备。今日的早课就到这里。”
太傅如此一说，早已经坐不住了的众少年站起了道了一声“谢太傅”后，便像小鸟一样纷纷飞了出去。
紫衣少年缓缓吞吞抱着自己书本，眼巴巴看着朱衣少年。只见朱衣少年冲他微微一笑：“大殿下不必着急，你还有我呢。”
紫衣少年温温吞吞笑了开。却在此时听到身后秦云长长地哼了一声，大声道了一句：“他真的是大殿下么？”
紫衣少年顿时缩了脖子，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不敢再说话。
朱衣少年往他身前一挡，道“我说他是他就是。秦云，你要是去告诉太傅，我就再也不把你当朋友了。”
秦云头一低，脸上虽不服气，嘴上却道：“秦云不敢。”
朱衣少年笑了，拉起紫衣少年的手道：“我们走。”
原来这两位殿下，皆是陈皇后所生的一胎双胞之子。大殿下名梁绍，二殿下名梁复。他才是二殿下梁复，是大殿下梁绍的孪生弟弟。两人长得一模一样，又如影随形，旁人也只能通过他们的衣着颜色来辨别。秦云是尚书令秦广的儿子，与他们两是一同长大，一眼便看破了他们互换衣服的把戏。无奈大殿下如此一说，他也不敢再言其它，只能遥遥跟随在后，悄悄地偷看大殿下几眼。
将近正午，阳光足够的温暖，湖边的草地变得绿绿茵茵，初初绽放的小野花吸引来了几只粉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梁绍躺在软草上，以手枕头悠悠然然道。
“那是什么意思？”一边的梁复皱着眉头茫然不解地问。
梁绍笑转过头刚要回答，却见几个太监急匆匆地正朝他们方向赶来。其中一个还没到跟前便已经大声道：“大殿下，二殿下，原来在这啊，叫奴才们好找。来啊，快带大殿下去更衣。”
梁复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小太监团团围了住。他惊恐地连连回头寻找梁绍。
“你们带大殿下去哪？”梁绍跳起来问道。
“二殿下，是陛下传召。”太监毕恭毕敬回答道。
“那我呢？”梁绍又问。
“陛下只传召大殿下一人。”太监又回答道。
梁绍皱了皱眉头，却见梁复已经被小太监们架远。
梁复这一路走得兢兢战战，在这个世上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每次责问课业，总是挨一顿严厉责骂。今儿冒充皇兄被秦云揭穿，已经让他噤若寒蝉，如今要以皇兄身份去见父亲，若是被揭穿了指不定要受什么责罚呢。一想到这些，梁复的双腿就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我，我要尿尿。”眼见着远处已经透露出太极殿的飞角重檐，梁复却越走越慢，最后干脆站住了脚道。
“哎呀我的小祖宗，您再不去陛下就要动怒拉。还是先去见了陛下再说吧。”太监们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只一心不想受罚，连推带请地便将梁复领往了太极殿。
太极殿的龙案前坐着的便是乾元皇帝梁严。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二个年头。
梁严本是隆光皇帝梁郜的第二个皇子，也并非皇后所生。在他的前面还有一个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皇长子梁玮，却没想到就在隆光皇帝驾崩的前一年，太子竟然叛乱造反。太子的军队只有几万人，根本不是对手，很快便被镇压了下去。隆光皇帝念在父子之情，并没有杀他，而是斩断了他的双脚送去了遥远苦寒之地当了一个陵王。二皇子梁严也就此顺利成章的在父亲驾崩以后，继任了皇位。
当然这些不过是明面上的事，往细里想又有太多不合逻辑之处。例如当时隆光皇帝已然病重，太子都等了二十几年，怎么可能会忍不下这一时半会起兵谋反呢？明眼人心里清楚，只是皇家之事本就有太多不能说清楚的秘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总之现在皇帝是那个平常唯唯诺诺不胜起眼的二皇子梁严。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追随前太子的人，有的见风使舵，有的则忿忿不平，一心想助残了双腿的陵王东山再起。可梁严也并不是个软柿子，登基第一年就在朝堂上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清洗，整个一年都在血雨腥风之中，人人自危。过了这个冬天，才终于恢复了平静。而紧接着梁严又开始着手征服燕国。
在此之前，他必须立定太子，已安民心。虽是以庶子身份登基，可在立太子之事上，梁严也不敢妄动祖宗家法。虽然两位皇子是一胎双胞，两人仅仅相差一个时辰。可一个时辰也是长幼之别，随父亲一样，嫡长子依然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梁复入殿后看都没有敢看父亲一样便跪到了地上，用极小的声音道：“父，父皇……”
这声音根本就没有引起乾元皇帝的注意，立于他身边的大太监张顺有连忙提醒道：“陛下，大殿下到了。”
“父……父皇……，儿臣叩见父皇。”梁复稍微加大了些声音，望着地面哆嗦道。
乾元皇帝这才抬起了头，他正值壮年一脸英气勃发，在凝视了跪在殿中的小皇子后，挥了挥手屏退了身边的众太监。
梁复跪在冰凉的石地上，听着殿门吱呀呀地关了上，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阴影里。
“平身吧。”乾元皇帝道。
“谢，父皇……。”梁复低着脑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站立。
“你到朕身边来。”乾元皇帝道。
梁复走得一步一挪，磕磕绊绊地才终于到了自己父亲身边。他虽没有看父亲一眼，却感觉得到眼前有一团金灿灿的颜色在晃着自己的眼睛。
“父皇……。”
“绍儿，过来，坐到朕的身边来。”乾元皇帝手指身边的龙椅道。
“儿臣不敢。”梁复初初一看，腿脚便是一软，便要跪倒在地上。
乾元皇帝伸手一托将他稳了住：“朕让你坐你便坐。”
梁复没有办法，紧闭着嘴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往龙椅上坐。仿佛贴着他屁股的不是椅子而是一团炭火。他紧张得额头冒汗，裤裆子里更是要憋不住。乾元皇帝却只是当他年幼，并不在意，而是道：“绍儿抬起头来。这位子以后将是属于你的。往下看，那些是属于你的臣民，你的江山！”
梁复咬着嘴唇，微微抬了抬眼皮，偷偷地将目光放向了阒无一人的大殿，却也就是这么一眼，煞时让他凝固住了。
乾元皇帝笑了，执住了梁复的手腕道：“天下芸芸众生如此之众，皇帝却只有一人，这就是天命，可光有天命是不够的。要想守住这帝王之位，你就必须付出的比常人更多！否则你将活得连一个老百姓都不如！江山在你就在，江山灭你亦灭。绍儿，你懂么？”
梁复嘴角颤了颤，无法答出一言。他想要尿尿，也想哭，可是在父皇身边，他什么都不能做。
“要立信更要立威。谁若乱，先抚之。他若不服，杀之。”
梁复对父亲的话根本是一知半解，直到眼前白光一晃，一把出鞘的利剑湛着寒光摆在眼前时他才反应过来。
“父皇！”他惊恐地叫了一声。
“绍儿，握好这柄剑。成大事者决不能妇人之仁，谁若动摇你的江山，就用这剑刺向他。哪怕是你的亲兄弟。”乾元皇帝道。
“不……。”梁复嘴角一抖，从龙座上滚了下来，趴在了地上，眼泪也终于是流了下来道：“我……我不要当皇帝……。”
“你不当皇帝，那就是你弟弟来杀你了。”乾元皇帝皱起了剑眉，心里觉得跪在眼前的若软人儿，简直不像自己的儿子。
“……不会的，不会的。”梁复哭摇起头。他不懂父亲说的，什么皇位什么江山，他根本不喜欢这些。
“你会懂。”
乾元皇帝没再说什么。可方才他所说的话，已经深深烙在梁复的脑海里，就如同魔咒一般挥之不散。直到他回到了后宫见到了他的母亲陈皇后，依旧是笼罩在一片阴云里，方见母亲的面就呜呜地大哭起来。
陈皇后正为自己的儿子被立为太子而高兴，却没想到儿子竟然是嚎哭不止，不解地又心疼地将儿子搂进了怀里，劝哄着道：“绍儿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啊？当上太子可是大喜啊。”
“不，不要太子……。”梁复哭得泣不成声，鼻尖尖两腮上都挂满了泪痕。
“傻绍儿。胡说什么呢？”陈皇后哭笑不得，用手绢给他开着眼泪道：“当了太子以后你就是皇上了。”
“母……母亲……我不是绍儿……我是……复儿。”梁复抽抽嗒嗒地终于说了出来，裤裆里也是一热，竟然就尿了裤子。
陈皇后大惊失色，一下捂住了梁复的嘴。冷静了片刻后，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孩子。她的两个孩子实在长得太像了，光看长相，就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也辨认不出来。而想到此，陈皇后的背脊也开始发凉，隐隐觉得如此下去迟早要出大事。她一下握住了梁复的手，站起了身来：“来，你跟我来……。”
“去哪啊，母亲。”梁复仰起哭红了的眼睛问道。
“带你去换衣衫。”陈皇后脸上微笑，心里忧虑着道。
梁复望了望自己湿哒哒的裤子，顿时脸红成了两团绯云，回握住母亲的手就往内殿里走。
陈皇后最爱兰花，所以她的翊翔殿内永远都有一股子兰花的暗想在浮动，梁复闻到这熟悉的味道，顿时变得安静下来，也不再哭了。光着屁股，嘴里叼着蜜饯，开心地吃着，一边问道：“母亲，你说要是哥哥当上太子，他会杀我么？”
陈皇后手里正拿着绸带，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变，道：“这话谁告诉你的？”
梁复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略有些胆怯道：“父皇说的。”
陈皇后皱了秀眉，此时也不在犹豫地抓住了梁复的手，用绸带一圈一圈地绑在了床柱上。梁复先是没有留意，等反应过来时双手都已经动弹不得，急道：“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复儿，母亲对不起你。”陈皇后双眼里饱含了泪，拔下了一支梅花簪子，放到了燃烧着的烛焰上。“复儿，你就是你，千万不要再和绍儿玩这般的游戏了。”
“我错了，我错了，复儿再也不会了，母亲你饶了复儿吧。”梁复一边挣扎一边哭道。
陈皇后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她心里也是不忍，两个孩子对她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要是在寻常家里也就罢了，在皇家就绝对不能有两个皇帝。她强忍下心来道：“复儿，母亲也是为了你，就疼一会，一会就过去了。”说着便将那烫红了的梅花簪，烙向了梁复光裸着的屁股上。
“母亲……！”梁复顿时浑身一噤，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没多会儿便晕了过去。
梁复在床上躺了七天才下床。这七天里他倒是安静，也不像往常一样对着自己母亲撒娇哭闹，只是拿起了他以往厌恶不堪的《孟子》，读了起来。
梁绍不见了弟弟，心急如焚几番来找他，却都被陈皇后拦在了门外。直到第八天，他才在通向书房的廊桥上见到了梁复。他欣喜地跑上前去道：“弟，我捉了只小鸟，待会我们一起去看啊。”
梁复一转背，却是甩了袖子道：“你自己去看吧。”
“你怎么了？”梁绍拦到他身前皱眉问。
梁复瞪了他几天，却没再说话。他记得父皇的话，记得自己身上的烙印，更记得自己和大哥是不一样的。这一切他永远也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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