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抵达温府的时候正是午夜,时辰不早,他们就没有惊动太多府上的人,只是到各自的房间休息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清早,苏倾就起了床,叫上温容一起去找温仪之。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温容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既然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也就姑且迁就她一次,毕竟如今情势不容乐观,兴许她还真能为此事带来些转机。
两人走到一半,就与司徒瑾迎面逢上。
几日不见,这厮似乎更加容光焕发,见了两人,惊讶地“咦”了一声,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苏倾于是回答,“想着太晚了,就没打扰你们。”
温容于是点了点头。他心中隐隐不情愿司徒瑾出现,看到苏倾和他说话,心里也不太舒服。
“那……你为什么没回蔷薇苑?”司徒瑾心想自己才留下她这么几日,这个女人该不会就真的把自己的清白给毁了吧?
闻言,温容展开扇子,淡淡说了声:“你不在的这几日,阿倾都是住在我这里的。”似乎故意模糊其词,没来由地想要宣示主权。
看着苏倾点头,司徒瑾皱起了眉,心想她怎么真的这样不知自爱。而苏倾看他脸色,当然知道他怎么想的,无奈地瞪了他一眼:“我以后跟你解释,现在你先向我们讲讲情况。”
听见苏倾这句话,温容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笑了笑:“伯琛兄去请夷尘,可还顺利?”
司徒瑾于是沉吟了一下,道:“夷尘已经瞧过陆兮,说她性命……续不了几日了。”
温容垂了垂眸,想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于是又问了句:“那温仪之表态了没有?”
“他?”司徒瑾无奈地“啧”了一声,“若你们要去寻他,我还是劝你们别去了,自昨日夷尘诊过陆兮之后,他就精神恍惚,又喝了不少酒,那个叫花眠的小妾去劝,还被他误伤……估计现在他还未清醒!”
苏倾跟温容对视了一眼,问:“他……不至于吧?”温仪之再怎么说也是教养良好的翩翩公子,况且陆兮救不好的事他又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怎么会被刺激成这个样子?
“你们不知道!”司徒瑾于是又无奈地说了一句,“夷尘那老家伙其实对陆兮的病情没有说多少,尽念着为他爱徒鸣冤,斥责温仪之,把他说得哑口无言,脸都白了。”
三人走到了一个亭子中坐下来。
温容略一思忖,问他:“他说了些什么?”
司徒瑾托起了下巴:“我也不太懂,”他回想着,“就是、就是那个李秋痕,活不了几日了……诶,你们没带她回来,她是已经死……”
“什么?!”苏倾从石凳上弹起,几乎尖叫出来。温容亦敛了敛眉。
司徒瑾被她吓了一跳,向后缩了缩身子,戒备着说:“她的体质特殊,能将别人体内的毒通过一种蛊过渡到自己身上,现在寒魄在她身上,她活不过五六天了。”
苏倾愣了愣,突然跌坐在石凳上。
原来如此。寒魄真的无解,只是李秋痕将它都渡到了自己身上,这两个女子之间,温仪之必定要将一个伤透了,逼至死地,才能换得另一个的相伴。
怪不得李秋痕说,师父一遍遍教导她“生死有命,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救更多的人”,传闻中她的体质精奇,竟奇得如此悲哀。她是在用命为陆兮医治。
怪不得,她脸色那样苍白,她身子那样冰凉。她又从未让温仪之知道这一切,她要离开,就是不想让死在他面前。在他欢喜娶亲的日子,也是她拖着残存一口气的身子落魄离开的日子。
她怎么能,拖着那样单薄孱弱的身子,孤身去赴生命的尽头?那时她身后,是她用一生来成全的一双眷侣,是她最爱的男子的喜宴。那夜整个襄阳府红妆如燃,她一身冰冷,缩在哪个角落呢?
苏倾喉咙哽哽的,感觉她临走前一直握着的那只手,整个都冰凉起来,这种冰凉一直延伸到她整个胳膊,一路蔓延到心里去。她哑然半天,才呆呆地开口:“她……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司徒瑾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温容知道事情始末,也明白她的心情,想安抚她却碍于司徒瑾在,终究没有开口。
苏倾的眼眶红了起来,温容忍着难过不去看她,也不作声。司徒瑾见温容无动于衷,心里又暗为她不值,叹了一声,手放在她肩上温声问:“你没事吧?”
苏倾这时候在想,这个女子,她忍受着这么大的痛苦离开,竟最后还在求他们保温仪之,她究竟有多爱他?她总拿她来和自己相比,觉得她们对这两个“温容”的付出与被伤害都是一样的,可现在看来,虽然她那时也愿意为他拿自己性命来冒险,但若真的让她舍命去成全温容和另外一个女子,仍旧是她想都不能想的事。可她,竟静静忍耐了这么多年……那该有多痛呢?
这样想着眼泪就忍不住盈眶。司徒瑾没见过她哭,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想给她擦眼泪:“姑奶奶,我错了,我不该告诉你这个,我收回这些话还不行么?你、你别哭啊!”
于是苏倾摇摇头,低声说:“我没有要哭,”她深吸一口气,“好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见见温仪之。”
她会在温容面前哭,多少有些想无耻地依靠示弱的手段博取怜爱的意思,可她才不会在司徒瑾这怂货面前展示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她勉强扯了扯唇角,又说了一遍:“我要去找温仪之。”
她为了不让他担忧,竟要将眼泪都生生忍住,温容心中寒意更甚几分,随着她站起,淡淡地说了一声:“既伯琛兄回来了,阿倾见过仪之后,便回蔷薇苑去罢。”
苏倾茫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种熟悉的遥远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自己再怎么努力,终究只能得到他那么一分半秒的假意温柔罢了,无论如何,她对他都是可有可无,怎么也走不进他心中去。
她定定看着他,忽而笑了起来,说了句:“如你所愿。”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温仪之住所的方向。
温容手指握扇骨握得生疼,表面却依旧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司徒瑾看见这一幕,想起苏倾为他做的一切,觉得他未免太过分,但由于总是苏倾送上门去让他欺负,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告辞都没有说,走向原本要去的地方,找娘和夷尘去了。
*
苏倾找到温仪之的时候他果然还在宿醉当中。他似乎刚梳洗完毕,眉头紧锁地闭着眼,手扶着额头坐着,脸色很差劲,直到听见侍者向苏倾问好的声音,才被惊醒似的睁开了眼睛。
“阿倾,”看到苏倾,他没等到苏倾开口,先站了起来,急急地问,“你将秋痕带回来了么?”
苏倾觉得几日不见,这个人比从前更加憔悴。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眶乌黑,整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颓唐的气息。她初见他时他那种藏在眉间的忧郁,如今真的已经占领了他的整个身子。
“你知道她不愿回来。”苏倾皱眉,说了这么一句。
“她……她……”温仪之半天说不出话来,只眼神恍惚地看着苏倾,又像是全身力气被抽尽似的瘫坐在了椅子上,喃喃,“也好,她早该,早该离开我。”他的愧疚已经将他什么意识都吞了个干净,只觉得自昨日夷尘说了那番话之后,有一份极强的痛楚从心里钻出来,让他束手无策,像是要死去一般。
苏倾叹了口气,坐在他对面,说:“你就不打算去找她么?”
温仪之眼睛抬了抬,艰涩地说了一句:“她,恐怕是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若我是她,我也不会再想见到我……这种人了,”他又闭眼扶额,叹口气,深深锁起眉头,低声说了句,“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面对着这样苍白的一个人,苏倾竟没有了那份想要谴责他的心情,只沉下声来说了一句:“她对你有多用心,你难道不知道?她想离开你是不想让你知道自己付出了多少。她直到现在还是在为你考虑,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这样耽搁下去,让她真的孤零零地死去么?”
听见这句话,温仪之的身子又是一僵,极痛苦地将身子后仰在椅背上,眼睛已经通红,深锁眉头:“她怎么这样傻?她明知我对她……如何还能……我怎么就……”他已经语无伦次。
“所以说你要去找她啊,”苏倾见他这个样子有些急,“你骗了自己这么久,还不能面对一次自己的心么?”
温仪之目光有些躲闪,哽着声音说了一句:“我骗自己什么?”
“你喜欢李秋痕。”苏倾一字一顿说。
温仪之抿了抿唇,眼神躲闪地摇头:“不,我此生只爱一个陆兮。”
“如今一病非因酒,试问君知否。”苏倾于是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么,你那次喝醉后在我耳边唤的,是李秋痕的名字。你握着我的手说的那句‘不要走’,不也是给她说的么?”
温仪之不知道自己醉酒那夜在场的除了花眠还有苏倾,惊讶地张了张眼,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反驳,只是喉结上下滚动,又扶住了额头。
苏倾看着他这般颓唐模样,深知现在多说无益,一味催促也是没有用的,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等着他的反应。
而温仪之的头因为她这些直白的话开始隐隐作痛,似乎一些往事,一层层地被揭了开来,使他逃无可逃。
*
若说李秋痕在温府住下的第一年,温仪之尚怀着歉疚与感激交织的复杂情绪与之共处,那么到了第二年,他们的相处已经变得十分自然。
李秋痕本来就是个毫无心机,心思简单的姑娘,即便处于这种情况下,她的烦忧也没有增加多少。最初的几个月里她还会时常独自闷闷不乐一会儿,到了后来,就将调理陆兮的身这件事做得乐在其中,自己还经常在街上东跑西跑去抢人家医馆的生意,导致襄阳府所有郎中都有了带着帷帽的一个心理阴影。
这日温仪之才进府上大门,就听见一个贼兮兮的声音:“喂,喂,你帮我挡一挡,别说话,别看这边……”
听见这声音,温仪之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又闯了什么祸,让人家追到府里来了。微侧头向后一看,果然那边追来了两三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他顿下脚步,又向声音源头扫了一眼,瞧见一个躲在墙头的影子,觉得有些好笑,于是也没有和她同流合污,而是站定,扬了扬头,看向那几个人。
这边这几个人走到了这边,才发现一路追到了温府的大门来,看见温仪之,皆收起了面上不满,恭恭敬敬地作揖叫了声:“温少爷。”
温仪之于是微颔首:“几位这样急急忙忙过来,是在寻什么?”
“温少爷见笑,”于是为首的那人讪笑,“我们,是在找一个女子。”
“哦?”温仪之向墙那边扫了一眼,扬起了唇角。
“少爷有所不知,此女子不知是哪里人士,整日在城内医馆游荡,坏了我们不少生意,平日里我们脱不开身去质问她,今日是准备好的,不想追到此处,却没了影子。”那人一五一十地答道。
“那女子医术如何?”温仪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这……”几人对视一眼,不得不回答,“算是极上乘。”
于是温仪之笑了笑:“实不相瞒,她是我府上的郎中,平日里出去行善,也是我交待过的,若对诸位造成……”
“不敢不敢,”听见这句话,几个人都变了脸色,连声应着,“是温少爷心怀仁善,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温仪之这才转向墙头那边,唤道:“秋痕,你过来,与他们认识一下。”
半晌,才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影子磨磨蹭蹭地从墙头跳下来,扭捏着来到他身边,冲着已经换上一脸谄媚脸色的几个人点了个头。
温仪之又觉得好笑,伸手扬起了她面前的那层轻纱,垂首道:“跟你的同行问个好。”
李秋痕实在觉得这样出现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但是看着他含笑目光,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又抿着唇看了他们几个一眼,垂下眼睛用仅两人可闻的声音道:“他们才不配当我的同行……”
“说什么?”温仪之语气故意带了些威胁。
李秋痕只好瞪了他一眼,转过脸去看那几个变脸比什么都快的人,说了句:“见过各位。”
“姑娘……多有得罪,”几个人目光触及那张仙女似的脸时都有些愣神,声音也诺诺的,“还请今后多多指点。”
“那我以后进你们铺子的时候,你们也不赶我走了?”李秋痕无辜地眨了眨眼。
“姑娘说笑,说笑了。”不要说她的身份是温府的郎中,单凭那张漂亮的脸蛋儿,就足以让他们点头哈腰地献媚了。原本以为需要用轻纱遮了面容的,定是丑陋无比,没想到生得这样水灵,这样的一个“同行”,他们简直求之不得。
温仪之看到他们的目光却有些不悦,又伸手给她将轻纱放了下来,向几人笑了笑,便带着她向府内走去。
“能几句话说清的事,怎么想不到来找我?”走在路上,他无奈地对她说。
李秋痕闻言摘下了帽子看他,无辜一句:“你怎么这样厉害?我还以为你没什么用呢。”
温仪之听见这么直白的一句,眉毛狠狠纠了纠,握紧袖口的东西:“你若真这么想,那我今日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必给你了。”她总是喜欢新奇的小玩意儿,他每次出门给她带回些东西也就逐渐成了习惯。他日渐喜欢看她高兴地笑起来的样子,任谁都笑不出那份如春水般明净的感觉来。
李秋痕这才歪歪头:“你买都买了,不给我的话银子不是浪费了?你们这里的人不是很看重银子的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温仪之于是看她一眼:“我的银子多得用不完,不怕浪费。”
李秋痕听见这句话才感到危机,停下来挡在他面前,伸手:“给我。”
“不给。”温仪之于是故意掏出那东西,想利用身高的优势捉弄她一下,可李秋痕再怎么说也是从小随着师父练武的,轻松一跃就要拿到那一小盒精致的香膏,温仪之一惊,躲闪之下,让她失衡,整个身子倒过来。他见状赶紧将她接住,李秋痕整个人便落在他怀中。
两人距离这样近,近得令他发怔,随即心止不住地狂跳起来,一时间连放开她都忘了,只是一种悸动从心中满溢出来。李秋痕亦有些呆呆的,手足无措地拽着他衣衫也忘了放开,只想起了那夜山洞中,他好似也这样抱过她,让她依恋无尽。
气氛尴尬了片刻,温仪之才有些恍惚地松开她,目光躲闪地将那小盒子递给她,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像是躲着什么似的,狼狈地落荒而逃了去。
李秋痕痴痴地看着手中的小东西,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两人浑然不觉,身后的花丛中站着的花眠,暗自握紧了拳头。
花眠自懂事就与小姐在一起。从小她便被告知,小姐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小姐往左,她便往左,小姐向右,她便向右,只是她这样遵循规矩惯了,未曾料到,当小姐爱上温少爷的时候,她也会爱上他。
一切似乎绝不该发生,却又理所应当。她静静埋藏着这份心思,心里想着小姐有朝一日嫁入温府,她也便跟着嫁过去,到时候能与温少爷朝夕相见也知足,却又未料到,小姐有一日会因为误被毒草刺伤,从此一眠不醒。
不是没有奢望过,只是温少爷与小姐的那份情意,让她觉得自己愈是卑微,根本不敢对他有任何期许。可自从这个所谓的药王高徒来到温府后,她隐约觉得少爷的心思越来越偏向她,这让她不由不安起来。小姐似乎就是她自己所有希望的寄托,她不敢想象,若有朝一日小姐失去温少爷的痴情,她会是如何下场。
她只好不停在温少爷面前提起小姐的种种,哪怕看他愁眉不展,也一定要他记着她。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时间,这个女人来到府中第三载,她依稀觉得少爷的心似乎再也无法靠此来拉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犹如一对璧人一般,而且自她来这府中,少爷的笑容便越来越多,甚至在注视着病榻上的小姐时,眼中都没了那份忧郁。
她的不安越来越深。
终于有一日,她去找了那个女人。那时正是夏意葱郁,整个庭院中草木极美,她也极美。她不能甘心她这样美丽地在少爷身旁安好,小姐却那样苍白地躺在病榻上。
“你是故意不让小姐醒来的,对不对?”她脸色很不好看。
李秋痕听见这句话,笑了笑:“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对少爷有意。”于是她一字一顿地向她说出这句话。
“是又如何?”李秋痕一点都没有否认的意思,转身就欲走开,不想和她浪费时间。
“不觉得很卑鄙么?少爷喜欢的明明是我家小姐,你在中间妨害他们,让小姐久久不醒来。你知不知道,这样亦是在伤少爷的心?”花眠这些话说得很重,让她背影一僵。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我觉得,”李秋痕有时真的无法理解这俗世间人们的思绪,只好疑惑地看着她,斟酌词句,轻轻说了一声,“我以为,这几年,他很开心呢。”
“他如何开心得起来?”花眠见她神色变化,咬牙又说,“他只是为了讨你开心,好使你能尽心治小姐罢了……你想想,若是,若是躺在榻上的是少爷,你可能开心得起来?”
李秋痕的心揪痛了一下,眼神有些惘然:“是……不能的吧。”她似乎能感觉得到那份痛苦,若他也真的变成了陆兮那般,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活下去了。而他,这些年的强颜欢笑下,真的承受着这般痛苦么?
花眠直直地看着她。
“可是我……治好这个,还要四年才行,我也是没有法子,”李秋痕全然没了之前的淡定,目光也软下来,“他说,他等得起的。”
“你自己想想,少爷如今这般年纪,可还有四年等得起?”花眠抿了抿唇,眉头皱起来,“李姑娘,若你还有些怜悯之心,便不要再做此般耽搁了吧。”
那时起,七年,便是她的一生,她没想过,这也足以耗尽他一半的青春年华。李秋痕第一次看着那姑娘神情,第一次有了种深深惧怕。
“我去问他。”良久,她垂下了头,声音有些细微颤抖。
李秋痕第二天就去找了温仪之。她思前想后一夜,觉得可能的确是自己对这俗世了解太少,花眠这么一说,才让她第一次清醒地思考起来,将开始到现在的一切从头想了一遍,得出结论,可能他确实再耗不起这些年头。
“温仪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海棠苑中,两人坐在成荫的大树下,李秋痕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如是说道。
温仪之转了转头,便瞧见她认真的模样,心中有些柔软的感觉泛出来,让他不由扬唇:“什么?”
“你不要笑,我说认真的。”于是李秋痕继续一本正经地提醒他,看他脸上似乎还是带着笑,又加了一句,“很认真的事。”
温仪之只好忍着笑意点下头:“知道了,你说吧。”
“就是……”李秋痕抿了抿唇,注视着他,“你希望陆兮醒来么?但是如果她一醒,我就要……就要走了。”
听见这个,温仪之神情才真的严肃起来,也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听着她说要离开,突然一种没来由的恐慌蔓延开来。他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说,”李秋痕又抿了抿唇,下定决心似的,“你是不是很希望陆兮快点醒来?她的病是否耽误你太久?如果不用等四年,你会省掉好多烦恼,好多痛苦,是不是?”
她原本说的七年,是一个为保险起见作出的期限,也是因为自己寿命考虑。毒并不是不能一次性渡过来,只是有风险罢了,而且她十分明白,只要这样做了,那么自己存活的日子便会大大缩短,但是她第一次想到,他耽搁不起。
温仪之被这一连串的问句牵引着想了许多,到最后脑子里却乱成一团,看着那张脸良久都答不上话来,直到她不耐地又问了一遍,才勉强开了口:“……是。”这句话回答的时候竟有犹豫,似乎他一直在极力躲避的东西要占领他的理智。对此他明明是期盼已久,为何真到了现在,带来的却只有钻心疼痛?甚至更多地,他想对她说:“不要走。”可这句话终究还是烂在了喉咙。
李秋痕因为他的那句“是”愣了半晌,似乎认真地想着什么,最后终于还是没有把脑海里的东西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
“温仪之,我不会让再你痛苦下去了。”
*
苏倾看着面前的人颓唐的模样良久,终于忍不住想要再问他一遍,却见他缓缓抬起了头,神情恍惚,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
“你知道陆兮为什么会中毒么?”他突然轻轻问了这么一句。
苏倾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时候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于是这个一身颓丧气息的男子回忆着往事,靠在椅背上,“恰巧又及公子昱拒绝丞相姻亲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中变动,不知怎地牵扯到我府上来,使我整日劳顿疲乏,忧心忡忡。那时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是南山上有一株灵草,只要能将它采到,便能保人安好一世,竟真的为了我偷偷出府去摘。结果进了深山,灵草未寻得,却碰上了毒草,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温仪之垂了垂眼,声音有些哽哽的:“前些日子,她醒来,自知身子已是孱弱无比,撑不了多少时日,却依旧将所有的痛楚瞒了下来,做出开心模样与我度过了半月时光。她一直在告诉我她有多么高兴,可我却能察觉到她暗自的不安。”
“终于到了那一日,她知道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急急遣了花眠将我唤至她床前。她没有叫我再去找郎中,亦没有半分害怕的模样。
她只是抱着我,身子那样冰凉。
她说仪之,我当初去为你采撷那株灵草,便是希望你能无忧无虑地活着,却未料到适得其反。我的时日无多,这是我的命,我们早该承认。今后,你一定不要再一意将心思放在救我身上,因为我想看到的,是你能好好地,过上我想你过上的那种日子。这才算我当年值得,你懂了么?
我懂了么?直到我向昱公子提出那个要求时,我都没能懂她,可我现在懂了。我这些年来,因着心底的执念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终至作茧自缚。有些东西明明不能强求,我却不能接受这些现实,终是伤害了所有不该伤害的人伤害了自己,阿倾,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确实,确实是不应该再欺骗自己了。
阿倾,你说得对,我去找她,我要去找她,这些话,我都要亲口对她说出。”
温仪之声音低沉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整个屋子似乎都因这番话而笼上一层悲凉。他缓缓地站起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被门槛拌得一个踉跄,抓住门框才得以站稳,那样狼狈。可他再也没有回头。
苏倾眼泪断了线似的不停掉落。她以为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能悲伤至如此地步,可似乎心里又是明白的。
她听见他说的那句“有些东西明明不能强求,我却不能接受这些现实,终是伤害了所有不该伤害的人伤害了自己”,想起温容方才冷漠的面孔,第一次想,原本就是不应该奢求的东西,她总是此般付出,是否终究会如同这个男人一样,作茧自缚。
她一个人在空荡的屋子里,几乎将这些时日在温容面前小心翼翼藏起的所有委屈都哭了出来,又想哭出来便好了,这样能在途中被点醒也是好的,至少她还没落到如同温仪之与李秋痕一般惨烈。
也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终于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出去,却在门口与温容劈面逢上。
正午的阳光下,两人就这样站定,蝉鸣鸟叫似乎格外清晰,响在整个世界里,将所有的喧嚣都盖过了,淹没了,只剩下对面的彼此。
温容深锁着眉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苏倾,脑子里不停想着温仪之走前告诉他的那些她孤闯洞房后说的话,面对着这样泪痕交错的一张脸,心疼得厉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苏倾先是一怔,随后想起了方才自己那句“如你所愿”,抹了把眼泪,向他疏离地笑了笑:“温公子。”
她拭干了脸上的泪,再也没有像从前一般给他安慰她的机会。他开始慌乱,因为这句“温公子”而害怕起来,皱起眉头:“阿倾,你……”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打断。
“苏倾谢过公子这几日照拂,”苏倾温和有礼地朝他笑了一下,“从前苏倾不懂这里规矩,给公子添了不少麻烦,还请不要怪罪。”
温容心慌更甚,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手足无措。他想她若对他发脾气也是好的,至少他可以向她赔罪,他可以任她发泄她的委屈,可是现在她突然对他疏远成这样子,连他解释的时间也不曾给,却让他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一般。他才知道他有多怕失去她。
“阿倾,你听我说……”虽然自己都没有弄清楚事情缘由,但他还是开了口,试图挽回些什么,却终究不知道怎样措辞才好——大概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刻。
苏倾只是静静地,温和地看着他,对待陌生人一般,礼貌地等着他将话说出来。可是温容终于还是因为她这份甚至连故意冷漠的成分都没有的疏离弄得什么都说不出。
于是苏倾又笑了笑:“既然没什么好说的,就不要说了吧,”她点点头,“我现在去搬回蔷薇苑,再借住一宿,明日就离开。”说完,便再次微笑以示告辞,越过他向前走去。
“你去哪里?”温容听见“离开”这个词,心脏猛地一紧缩,急急随着她转过身问道。
“我自是无根之人,四处漂泊吧,”苏倾脚步顿了顿,“不过未郡不很讨我喜欢,我先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他慌乱至此。温容听见这句话,整个脑子都混乱起来,只想着她一定是对自己失望之极,她已经放弃了那份想要亲近他的念头,她已经……不再想要他了。
“阿倾,对不起。”只好低低地对着她背影说这么一句,太想挽回,可是越显笨拙,连追上去都忘了。
苏倾在转身那一刻其实已是眼泪盈眶,听见这一句,更觉得心酸得厉害,却仍旧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洒脱地说了一句:“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原来他也知道歉疚,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混蛋的事。她这时已经有些维持不了淡定的疏离,语气终于冷下来,“还是唤我‘苏姑娘’吧,‘阿倾’这样亲切,苏倾觉得受宠若惊。”
然后朝着远离他的方向,大步走开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