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六点差一刻钟,外面下着小雨。(
冷心公主的复仇)魏争骑着他的捷安特山地车,在中华门外的上坡上,吃力地攀爬着。他的头昏得厉害,雨淋下来,使他的湿发变成厚重的一饼,拍在轻飘飘的脑壳上。骑到雨花台商场时,他看见商场内灯火通明。于是他拐进去,把车拖到屋檐下,照例在辐条上锁上那把小永固锁。然后他进了商场,到五金交电柜台买锁。他先挑了一把六块钱的绿塑料皮包的链子锁,又换了一把十三块钱的钢锁,都不满意。最后,他把湿漉漉的手指向一把黑色的又粗又长的摩托车锁。这把锁花去了他二十七块钱。他心疼而又满意地拎着锁出了商场门。在檐下,他试着掏出钥匙试这把锁,结果良好的弹性使条状锁的一头蹦开来,打在他的左眼上,立刻金星乱舞。待金星消失了,他明显感到左眼肿了起来。把小永固锁远远扔到街上,又把新锁别在车龙头上。见雨越下越大,马路和楼群上升起腾腾雨烟。污秽的秦淮河泛出来的腥臭,在风中雨中盲目乱窜。(
展搜中文网)魏争的胃蠕动得厉害,身子又累又冷又饿,左眼一锥一锥地疼。他不能再等雨停。于是,他跨上车骑进雨中,随着下班的人流水向前。
走到城南桥头的时候,骑在他前面的一撮人突然刹车,紧接着,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刹车声。魏争刹车时,差点滑倒。他听见桥上堵成一团的人们高喊着:救人啦,有个女的掉河里啦!他赶忙牵车挤上桥,顺着无数支指向河里的手臂,努力睁着还管用的右眼。这时,他看见一个穿着红衣服的长发女人,在水里挣扎。可是没有一个人跳下水。他浑身的汗毛“嗖”一声全竖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几乎压过了所有的声音:快下去救人要紧,他妈的!同时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车龙头上的新锁,身子腾空而起。他的背有好几双有力的手推送着,使他飞出好远,才“咚”的落在水里。在水里,他的身子一直落到河底的烂泥里,一股恶臭的化工味污水从他的鼻子里钻进去。(
夺舍成军嫂)他的双手乱舞,在身体升浮的途中,什么也没有抓到。悬空的恐惧使他努力向岸边挣扎。这时,他出了水面,一束刷亮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巨大的机器声轰鸣着。
他昏了过去。
几分钟后,落水女人被水警艇救起,魏争也被水警救上来,像落水狗一样被扔在河沿上,他处于半昏迷状态中,坐在那里呕水。雨还在下着,他的身子却滚烫,脑子里变幻着红柳喜怒无常的胖脸。他记起下午他从红柳的小屋里牵出车时,红柳愤怒的双眸里跌出几颗硕大的泪水。
魏争打了几个喷嚏,终于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看见围着他的人正在散开,说醒了醒了,还救人呢,想当英雄却成了孬种,逞强!
看!有个女人尖利的嗓音说,他的手里居然拿着一把锁!另一个声音从伞下传来:拿着锁救人,是个神经病吧。(
角落里的妖孽)
魏争从地上跃起来,一个惊悟使他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几乎与人同时射出了胸膛。几个围观者惊惶地散开。
果然,魏争的车不见了。
他冲上桥头,跌跌绊绊地跺着脚。我的车呢?他喊,我的捷安特车呢!他舞着手中的锁,一遍遍哭着嗓子喊。正在这时,他看见一辆红色的夏利牌出租车冲下桥去,张开的车屁股里夹着一辆车。他拔腿向着车狂奔过去。在雨中,他分明看见了那辆山地车露在汽车后盖外的粗糙轮胎。出租车下了桥,沿河堤向城里驶去。他跟在后边追赶着,的士要从视线里逍遁的时候,忽然碰上了十字路口,红灯下一长串汽车像珠盘一样串接着。魏争在车与车的空当里拼命地跑着。可这时车队松动了,那辆红色的夏利过了马路,向一条深巷开去。魏争隔着马路高喊,贼,有人偷我的车啦。(
花间高手)
他喊出去的声音嘶哑而狂暴,像锯子锯开钢板一样,在雨中飞溅着七零八落的火星。他的衣服早就湿透,鞋子里的臭水随着脚步的跨越,甩出的水珠交错着画着弧线。他冲到巷口时,那辆车已调头出来,他冲进两束强烈的车灯光里。红色夏利戛然而止。他拍打着车玻璃喊,我的车呢,我的车呢?
司机摇下车窗,问,要的士?他说,我的车。司机说,什么车?魏争结结巴巴地说,我的山地车,一辆山地车,刚才还夹在你屁股上呢。司机骂道,你神经啊,那是我送的客人,连车带人。
夏利车“呼”一声擦身而过。
半分钟后,魏争冲进深巷,又沿着一条石板路左拐进了一条细巷,大约跑了一百米,他追上了出租车的客人。那人正站在一间店铺样的屋子前掏钥匙开门。魏争上前一把抓住他。(
酸心的酥心糖)你这个贼,畜生!
他疯狂的声音被雨声吞下去,又吐出来。你竟敢乘人之危打劫,我要教训你。魏争举起一直抓在手中的摩托锁,没命地向那人的头打去。只几下,那人便一声不吭地倒在雨地里。魏争像一个失控的车辆,骑到倒地者的身上,继续挥舞着他手中的锁。在雨水喷溅的过程中。他感到了冰凉的滚热,稀爽中的黏稠。他的左眼钻心地疼痛起来,越来越浓烈的血腥使他的胃剧烈痉挛。魏争停下来,蹬着两脚往上站,为了借助力量,他用空着的一只手向下撑去,他的手掌盖住了一把浓密的、刺人的胡碴。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呕吐,一边看清了地上这个满脸胡碴的男人在血水中瞪着一双眼睛。
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立即席卷了魏争。他从死者身上跨过去,来到那辆车前。在抚摸那辆车的过程中,他发现车的后架上别着一把黑摩托锁。他以为是自己手中的那把,可是他的右手告诉他,他的那把锁仍然在手中,锁头上黏满了另一把锁的主人的血和白色的脑浆。魏争松开右手,锁掉在水泥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在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借着四周高大建筑物上洒下的一些光,看到这是一栋旧平房改成的店面,前墙玻璃橱窗里镶嵌着几帧大幅结婚照,三四对男女浓妆艳抹,在锁着的橱窗后笑着。照片与照片的空白处,镶金的电脑字写着:高档礼服,进口设备,著名摄像,一流服务,让美满的纪念带进永恒——亲密爱人婚纱摄影。
魏争读完那段文字,又端详了那几幅照片。在回去的路上,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数着雨中的石板,一一设计着把自己身着西装的形象,换到哪几幅照片中去,比较着哪一幅更合适。他记得其中有一个胖脸的姑娘,他差点误看成红柳。饥饿引起的胃痛又一次向他袭来。他想起了红柳用刀尖挑给他的蛋糕。这时,他有点后悔下班前与红柳吵架。当时他要牵走他的山地车,而红柳说,你不是说这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魏争说,你今天过生日了吗?她说,你一直在吃我的生日蛋糕。魏争说,那能说明什么?你这儿有的是生日蛋糕,你可以天天过生日。红柳号啕大哭起来。你侮辱我。她说。拿着你的破车滚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混蛋不是人,别以为睡了我我就是你的,做梦吧你,我明天就嫁给王猛,马上就约他拍结婚照。魏争说,好了好了,我没说不送给你,只是车子还没买锁,没上照……在走出那间蛋糕房的时候,他的后背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一盒生日蛋糕从身上滑下去。他跨上车子,回过头,看见蛋糕库房的门在风中一张一合,屋内的昏黑像一只巨大的瞳仁。
想完这些,两线泪水从魏争的眼眶里溢出来。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已走到拐弯的地方。向右一拐,他便面临着一个宽大得多的巷子。在出口处,他终于看见了一块破木牌竖在那里:
向前100米,左拐,照相馆,专拍各种规格结婚照。
五
执行枪决,是在深秋石城郊外的一片荒地上。戴着手铐的魏争与同行的死囚们,成一字线跪着。
枪响前,有一角废报纸在秋风里一翻一翻地飘到魏争面前,被他的膝盖挡住。魏争从这张肮脏的纸面上依稀读到了一首铅印的小诗:
叫一声师傅
打一把锁
送给我的老婆
刘红柳
魏争的心最后狂跳起来,他没有去找这首小诗的作者的名字。他想他用不着找。这首诗使快满三十岁的他在吃枪子后,成为这群受刑人中挣扎时间最长的一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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