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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和揖
1
“项将军,项将军败了!秦人正在追杀!”
听到族人们的大呼小叫,桀骏心头猛然一颤,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塬,心下顿时揪紧了——前方几条山谷中遍地血泊尸首,无数雒越郎兵们蠕动的身影挤满其中,丢盔的丢盔、弃甲的弃甲,狼狈不堪地向着昆仑关纷纷败逃,身后紧跟着大片黑甲秦军,直如黑色浪潮般将他们从背后一点点吞没,显见形势危急万分!忙一摆手中的屈卢之矛:“我等下山增援!”
“可项将军令我等死守……”几名西瓯元老迟疑道。(
抗日之兵魂传说)
“项将军便在军中!他有闪失,谁还能抗秦?你等不去,我独自去!”顿时引起西瓯人一片不假思索的应和。
“桀骏将军,我也去!”人群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桀骏刚扭头便触碰到了媚珠那急切的目光。
“乜娘,你……”
“败军里,也有我雒越族人!”
“一同下山!”桀骏二话不说,挥起屈卢之矛,率领着西瓯人大呼小叫着向山下猛扑而去。
……
“骆垌!你果还活着!”
前面遥遥传来了桀骏惊喜的叫声。正在山道中狂奔的项梁猛然收住了脚步,望着正向自己飞奔而来的桀骏与媚珠,黄金面具的眼眶中透出了诧异的目光。
“骆垌,我等,来援你了!”桀骏气喘吁吁道。媚珠虽未吭声,也重重点了点头。
“桀骏,如何弃山而下?”出乎桀骏的意料,项梁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死里逃生的欣慰,反倒透着一丝不满。
“先援骆垌要紧!”
“不知轻重!”项梁猛然一声暴喝,“你弃山而下,若被秦人抢得山塬便是大险!快撤回去!”
桀骏愣住了,思忖片刻却仍一声大吼:“不行!我等先要保得骆垌无事,旁的顾不得!”说着长矛一招,身边的西瓯人已呼啦一下散开,迎着那些猛扑过来的秦人而去。
“蠢也!”项梁愤恨得一跺脚——西瓯人虽是好心,却大大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们盘踞的那座山塬是昆仑关前的制高点,一旦失守为秦人所得,秦人当即便可居高临下压制昆仑关,必会将百越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地利优势便要损失大半!正是因此,开战前项梁向桀骏提出的要求便是,无论战事如何吃力,他亲领的这支西瓯军都绝不能弃山而下,桀骏当时满口答应,不料眼下早把这叮嘱抛在了脑后!眼见西瓯人不会再听将令,目下唯一的补救之法便是自己撤入昆仑关,再抽调关头雒越守军顶替西瓯人占领那座山塬,但动作必须要快,若雒越守军动作稍迟,秦人便极可能全歼西瓯军、夺取山塬……
“骆垌,保重!”
媚珠的叫声打断了项梁的思绪,他如梦方醒,一把攥住了媚珠的手腕:“乜娘,休要妄动,随我入关!”
媚珠却是抽回手腕,笑着摇了摇头:“请骆垌转告召宏,乜娘若回不去,便是去到了娘那里,让他放心!”说罢也如一片鸿毛般飘向了前方的战阵。
项梁目光阴沉地望着她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转身与他们背道而驰,飞奔向了昆仑关。
战局已越来越明朗了。
对追杀的秦军来说,西瓯人的突然杀出虽令他们颇感意外,却并未造成太大障碍。这些西瓯人虽士气正旺,单兵战力也算得强悍,可彼此默契却实在是等而下之。一个时辰厮杀下来,秦人已歼灭了西瓯人大部,又顺利拿下了他们弃守的那座险峻山塬,此时还在拼死抵抗的,便只剩下桀骏、媚珠和他们身边的百余名士卒了。
望着这些西瓯军中最后的顽抗者,尤其是挥动着那根亮晃晃长矛进退腾挪的桀骏,赵仲始心下暗自赞叹,思忖片刻后叫来几名百将一阵小声商议,又吹响了骨笛。听到这号令,那些不断挤压着西瓯人的秦军步卒纷纷后撤到一旁,后面的射士们却是举起弩机快步上前。桀骏等人见状正在愣怔,秦人阵中已裂开一条缝隙,一个年轻都尉用极清楚的越语叫了一声:“西瓯人,你等败局已定,还不速速降秦?”
桀骏狠狠啐了一口:“降秦?先胜我再说!”
赵仲始早猜到他会如此回答,微微一笑:“若我胜你,西瓯人便尽数降秦;若我败给你,便放你等回昆仑关,何如?”
幸存的西瓯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喊了一句:“秦人狡诈,不能信!”
“你且问那些降秦部族,我秦人何时出尔反尔?我既许诺,便决不反悔。此乃你等脱身之唯一战机!”
西瓯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回却显然不乏动心者。桀骏思忖片刻终是上前一步,屈卢之矛直指对面的赵仲始:“我便与你一战!可你却须应我一事!若我败了,我等听你处置,可你须放乜娘走!”说着指向身旁的媚珠。
“骆垌……”媚珠惊讶道。
直到目下,赵仲始才注意到桀骏身旁那个娇小的身影,心下陡然浮现出那一夜她与自己交手的情形,那夜尽管看不真切,他却对她的相貌记忆极深;目下正是白日,她虽拼杀了许久,脸上已满是血污,却仍难掩明艳。赵仲始见了她微微一怔,但马上一挥手:“先走便是!”身旁的士卒顿时让开一条去路。
“我不先走!”媚珠摇头高声叫道,“骆垌,我看你胜秦人!”
桀骏感激地望了她一眼,又挥动着长矛向赵仲始大喊了一句:“谁先见血,谁便认输,来啊!”
赵仲始淡然一笑,自腰间抽出短剑摆好架势,看到剑锋骤然绽放出的光芒,所有西瓯人都惊叫了起来——
步光之剑。
眼见百越圣物落入秦人之手,桀骏同样又惊又怒,一声大喝,手中矛尖一颤猛刺过来。赵仲始则滑步侧身躲过,欺到桀骏身前,桀骏长矛收招之时,他右手短剑已刺向对方右肋,桀骏将矛杆猛然向下斜压,一声闷响架住剑身;不想赵仲始早已料到,剑身刚与矛杆相架便迅速撤回,脚下再一滑,已闪到另一侧,这次剑锋直取桀骏左腰;桀骏又以矛为棍顺势横扫,赵仲始眼见矛杆扫来却不躲不避,剑锋变刺为砍,直直迎着矛杆劈来。只听喀嚓一声木料破碎之声,那屈卢之矛的矛杆已被拦腰斩断!
这一下猝不及防,桀骏饶是向后一个滑步,堪堪避开剑锋,却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须知这屈卢之矛的矛杆乃是以上好的思櫑木制成,此等木材坚实无比,浸入水中百年不腐,不曾想竟被步光之剑一剑斩断!再看手中断为两截的矛杆,茬口极为齐整平滑,显见用力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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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及此,桀骏嘴角猛然抽搐,那张绘满了蛇纹的面孔也因此更加扭曲,他一声大吼,左手矛尖右手矛杆齐齐挥出,再度扑向赵仲始。
尽管对方此番气势更猛,赵仲始却看出他攻势已显散乱,心念电闪间已谋划好对策,将身一矮,赶在左矛右棍合围前挺剑,直取桀骏当胸。桀骏左矛回防,右棍当头劈来,不料赵仲始剑锋去势丝毫不减,直扎桀骏左腕!
两声痛苦叫声同时响起,矛杆端端正正砸在了赵仲始左肩,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可与此同时步光之剑也刺伤了桀骏左腕,鲜血随之答答滴下,染红了屈卢之矛那闪亮的矛尖。
西瓯人和秦人同时一片惊叫,几个秦人想冲上去,赵仲始笑着摆了摆手,擦掉额头的汗水,仍勉力直起腰;桀骏却是口中咝咝抽着凉气,绘满了蛇纹的脸上满是沮丧,他并未再摆开重新交手的架势,却将双手的矛头矛杆一同丢在了地上,愤愤喊了句:“见血了!”
听到这句,两军士卒这才回过味来:这一回合交手,本是赵仲始受伤更重,桀骏抡下矛杆砸在肩头时,他怕是肩骨已被拍碎了。可偏偏事有奇正,两人交手前约的是“见血认输”,尽管赵仲始受了重伤,却是钝物所伤并未见血;反倒是桀骏手腕已被剑锋划破,渗出的血滴谁都能看到。若依这战前约定,此番便是桀骏落败!
尽管肩头钻心地痛,赵仲始却还是勉强绽出一丝笑意:“不算你输,再来!”
桀骏却沮丧地摇摇头:“你已让我一次,何能再让一次!自家落败,岂有反悔不认之理——你等,丢下兵刃,我等降秦!”
他那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自己的士卒们说的,这些西瓯人尽管满脸不服,但沉默片刻后终是先后丢下了兵刃,秦人士卒们一拥而上,将他们尽数绑了起来。
“都尉以诈术骗得我等降秦,不觉胜之不武么?”
一个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说的竟还是雅言,赵仲始一怔,正撞见了媚珠那冷冽的目光。
“依乜娘之意,却又如何?”
“我与你再战一场!”
赵仲始笑了:“乜娘不必费心,我不会与你交手。”
媚珠双目中陡然腾起一丝怒意:“看不起我?我且明告你:我虽是女流,身手不比男子差!”
“乜娘身手,末将数月前已有领教,不知你偷袭我时,何不觉胜之不武?目下我已受重伤,乜娘还要与我交手,何不觉胜之不武?”
“……”媚珠怔住了。
“秦人,我等守约,你也须守约,放了乜娘!”身后已被捆起来的桀骏大吼道。赵仲始转身向他一点头,又向士卒们一招手:“放乜娘走!”士卒们第二次为媚珠敞开了一条生路。
“……”媚珠轻咬着下唇,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惊奇,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秦人,可除了一脸诚恳外,她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图谋。
“乜娘,我秦人绝非要将你等斩尽杀绝,只要百越人真心肯降,万事好谈。方才我已应承桀骏将军,他既守信降秦,我秦人自然更当守信!你走吧,下次若再有缘,你我或可一战!”
“乜娘,还不快走!”桀骏等西瓯人纷纷叫道。
“骆垌,我这便回去调援军,定要将你等救回!”媚珠向桀骏叫了一声,瞥了赵仲始一眼,欲言又止,终是转身便走。
“乜娘留步,还有一事!”赵仲始忽又叫道,将步光之剑一把丢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布包,强忍着左肩的伤痛,蹒跚来到她面前:“此乃你上次遗落之物,今日还你。”媚珠接过布包,打开后顿时惊讶地抬眼望着他。
那里面,是数十颗圆润晶莹的海珠。
“这海珠,我本欲交阮翁仲,由他寻机还你。他却说你深恨他,不敢再亲来见你,是故,仍留我这里。”
迟疑了片刻,媚珠终是小声说了句“谢都尉”,然后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装有这些海珠的布包,紧贴在心口。然后她便看到,面前的这个年轻秦人笑了,于是也尴尬地笑了笑,没再说话,扭头飞奔向远方的昆仑关。
2
夜风轻拂过连绵林莽,林涛阵阵,直如无数喁喁私语一般。安阳王蜀泮静坐在这片谷地中,面前是一处深不可测的黑漆漆山洞,洞中不住传来的缕缕寒意,使他不由自主地战栗着。
“娅浦,为何弃我百越,反助秦人?”安阳王语气中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倦怠。
幽深的洞中隐隐传来了龙母那清澈冰冷的嗓音:“蜀泮,而今竟还执迷么?这岭南之地已蛮荒了千百年,你愿见我百越人永世蒙昧下去么?”
“自然不愿。然假以时日,我雒越部必当一统岭南,使百越人开化。”
洞中传出了龙母揶揄的笑声,“假以时日?你继位为王二十年,一心想待别部衰落后坐收渔利。二十年来,你除却坐看别部互相攻伐,除却以种种手段挑动他们内斗,又有甚正经作为?你眼界胸怀这般狭隘,一统百越岂非痴人说梦?”
安阳王死死咬住下唇:“蜀泮受教,只要此番能击退秦人,蜀泮必当改弦更张、励精图治。”
“怕是由不得你了……”洞中轻轻飘出了龙母的叹息,“秦人南下以来,东越南越治理大见成效,我也乐见他助我百越人移风易俗,甚或与百越人杂居通婚,直至彼此融合。”
“此话怎讲?”蜀泮惊愕了,“我百越人皆为越人之后,岂能变为秦人?”
龙母的笑声中满是嘲讽:“目下我百越各部,哪支是血统纯正的越人之后?闽越部有闽人血统,扬越部有吴人血统;你雒越部更有蜀人血统!既如此,百越人何以不能与中原人融合?”
蜀泮默然了。
究其实,和闽越、扬越一样,雒越也是外来移民与当地越人融合后形成的一个全新部族;不同的是,它是经雒人蜀人这两大部族相互攻杀后形成的。雒人是雒越地最早的先民,建立了一个叫文郎的方国,历代首领自称雄王,也有人说是雒王。后来蜀亡于秦,大批蜀人在蜀泮先祖的带领下一路南逃至此,为争夺土地而与雒人展开大战,最终杀死了末代雄王,征服了当地民众,鸠占鹊巢地建起安阳国,一直传到目下。安阳王之所以痛恨秦人,正因自己先祖曾为秦人所败;然而他却忘记或有意忘记了,若以血统说事,自己便是外来部族,又凭甚以此指责秦人?久久的沉默后,他无可奈何地再次开口:“娅浦之意,我雒越除却臣服秦人,别无他法?”
“秦人平定岭南乃大势所趋,你纵然顽抗到底,也终是徒劳,反而白送我百越人性命,何如径自降秦?我言尽于此,你且好生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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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娅浦,容我思量一番……”
“我自然容得你,秦人却未必容得,你且好自为之。”
幽深的洞中不住回荡着这最后一句话,山谷重又安静了下来,安阳王跪坐了不知多久,终是缓缓起身,蹒跚着离开了这片谷地。而当他走出山谷时,看到皋通恭敬伫立在树影下。
“召宏,南路秦军,又发来了劝降书信……”
“老套说辞了,不看也罢。随我去看秦人营垒。”
两人来到博邪山南麓,向山脚下那片极尽壮阔的秦军营地放眼望去,但见夜色中一片灯火通明,夜风中遥遥传来了声声金柝阵阵马嘶。
“我瓯雒联军,还剩几多?”
“西瓯人只余三千了,目下尽数集于昆仑关,桀骏被俘后都是人心浮动。我雒越郎兵倒还余万人,都在这南麓驻扎,斗志也尚可。只是这南麓无险可守,纵然硬拼,怕也抵挡不了几日……”
默默望着山脚下近在咫尺的秦营,这对君臣心下不约而同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蜀泮至今还记得,旬日前,皋通亲领那数十头战象抵达博邪山时,所有百越人都沸腾了,他自己也是踌躇满志,一心以为有此大军在手,必能将秦人杀得大败。不料旬日之间,战象全军覆没、关前险塬失守、桀骏被擒,一系列惨重失利接踵而至,两军战局转眼间便发生了剧烈倾斜。目下北路秦军已进逼至昆仑关前,连日来一直盘踞在那座险峻山塬上,居高临下向关城倾泻着箭雨石块,使西瓯人伤亡极是惨重;而南路秦军的到来,更使他们脖颈上的绞索越收越紧了。
南路秦军是三日前抵达的,当时昆仑关前激战正酣,雒越郎兵大半都被抽调到了北麓,南麓只余五千人留守。当蒙武率领的那支先锋飞骑出现在南麓山脚下的原野时,毫无防备的安阳王大惊失色,急召元老们商议对策。寥寥数语间,众人都不约而同认定,南麓虽只余五千郎兵,但眼前这支飞骑更不到千人,后面大军至少还须大半日方能陆续赶到,不如先下手为强,抢先吞掉这支小股骑兵!当下便命南麓守军主动出击。不料这支飞骑人数虽少,战力却惊人。博邪山南麓本就一片旷野,最利骑兵纵横驰骋,雒越郎兵又多为步卒,本身就大大落了下风,更关键的是从无抵御骑兵的经验,结果刚开战便是一边倒的战局。蒙武亲率的七百余飞骑轻轻松松便斩首了同等数目的百越人,自家伤亡却连百人都不到,乐得蒙武大叫:“快哉快哉,俺从军数十年竟从未打得这般畅快。”安阳王见状不妙,急令南麓守军撤入林莽,以竹弩射住阵脚,这才勉强挡住了蒙武飞骑的铁蹄。
据实而论,百越军在这场遭遇战中所受的实际损失并不如何大,关键是士气备受打击,死里逃生的郎兵们惊魂甫定,向同袍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见所未见的秦军怪兽。这些飞骑带给百越军心头的震慑,几乎不亚于百越战象之于秦军,一时军中人人自危,安阳王急切之下又忙从北麓昆仑关重新抽调了数千人回来,这才勉强稳住了军心。
然而次日正午,当赵佗亲领大批步卒,簇拥着一架架大型连弩浩荡开来时,雒越人更加感觉大难临头了。因昨日受挫,心有余悸的安阳王抱定了死守的念头,命郎兵们只以竹弩远射秦人;不料秦人同样还以颜色,机发连弩射出的粗长弩矢,大炮抛出的大块飞石,无不打得雒越人血肉横飞。即使这般彼此对射也大大占了上风,更不必提其中还有蒙武那队飞骑时时骚扰,每次杀出必定斩杀近百,激战一整日,雒越人又是损失了将近两千,负伤被俘者更是比比皆是。当晚赵佗还放归了几名被俘的雒越郎兵,让他们给安阳王带去书信,说我秦人南平百越,为的是以战止战,安阳王若能降秦,可保你王位,更保雒越部免遭涂炭,如此则岭南幸甚,百越各部幸甚!望安阳王择善从之,无忽!
蜀泮目下还记得,刚一看到赵佗这封书信时,他愤怒得当场抽出了短剑,将这块写满秦篆的木牍劈得粉碎,又下令斩杀那几名被放归的俘虏,一心想继续同秦人周旋。然而两日鏖战下来,瓯雒联军伤亡更是惨重,原先两万五千人的大军,目下已折损过半了;南路军的赵佗、北路军的任嚣第一次劝降失败后,也仍未放弃,每日持续猛攻之余,继续不断通过各种途径诱降,内忧外困之下,无论西瓯人还是雒越人都有私下里投奔秦人者,如此下去,只怕不等秦人攻来,瓯雒联军自己就要渐渐瓦解了……
“蒲正,你说我等君臣,目下如何是好啊……”安阳王一声轻叹,打破了沉默。
皋通向自己的君长轻瞥去一眼,看到他那闪烁的目光,已明白了他的心思,深吸口气轻声开口:“召宏,恕老臣直言了。老臣之意,我等只能与秦人媾和了。”
“只不知,秦人能做出何等让步……”
“老臣愿替召宏周旋。秦人平定东越时,与那无诸、驺摇两王议定之条件,老臣也略知一二,然我雒越实力终究强于东越,目下也仍有万余郎兵,与秦人还价该当底气更足。老臣之意,当务之急乃是保得召宏王位、保得些许兵力、保得一座螺城,只要保得这三样,我安阳国便有望再起;只要秦人肯应这三样,其余何等条件,我等都可应承。”
“只是,怕那秦人不会轻易答应……”
“唯其如此,我等与秦人媾和,必要表露足够诚意。老臣斗胆劝谏召宏,向秦人献出一物两人。”
“哪一物?”
“召宏那件旸夷之甲。”
安阳王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目下五胜之衣、步光之剑、屈卢之矛已陆续落入秦人之手,自己若再献出这件战甲,越王四宝便尽归秦人,如此岂不更加表明,秦人一统百越乃上应天意?可纵然心疼,你又能如何?这般重宝唯有在强者手中方能焕发光彩,目下自己尚且自身难保,若仍不自量力占着它,早晚会引火上身,谁不知中原人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理?想到这里勉强平复了心绪,又问:“哪两人?”
“第一人,便是乜娘。”
蜀泮目光中透着无尽失落:“你意,和亲?”
皋通点头。
安阳王咬紧牙关:“本王,当真不想将乜娘嫁与秦人。我只这一女,自幼视她如掌上明珠一般;更有甚者,日后她若生下一男半女,我王位岂不落入秦人之手?”
“此事老臣可代为斡旋,我百越人婚嫁向来男入女家,若依此俗,乜娘纵嫁,秦人也仍须留在螺城。(
奈何殿下太妖娆)如此名为和亲,实为质子,他若留我等眼皮下,那秦人纵想对召宏不利,也须掂量一番。”
“也好,第二人却是谁?”
“这第二人,召宏该当猜得出……”皋通把声音压得更低。
两人低声说着,却都没有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桄榔树上,枝叶正在难以察觉地颤动着。
3
“骆垌,骆垌!”
媚珠那极尽急迫的叫声从关后传来,关城上的项梁扭过头,正看到那个娇小身影如一片鸿毛般飘来。
“乜娘?”项梁身边的西瓯人惊讶地望着她匆匆奔上城垣,这些天来,这位安阳王的女儿已和他们相当熟稔了。
——“召宏,召宏欲抓捕骆垌,将你献与秦人!”
一股无名业火陡然从项梁心头腾起,双目放出两道凶光。
“召宏疯了么?若抓捕骆垌,谁还能抗得秦人?”身旁的西瓯士卒们又惊又怒,纷纷大叫道。
“召宏就是不想抗秦了!”媚珠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我无意撞见蒲正与召宏密谈,听他提到我,便一路听下来。这才知晓,蒲正劝召宏降秦,还劝他把骆垌交与秦人!”
“皋通该死!”西瓯士卒们异口同声怒骂道,“我等去博邪山见召宏,让他杀了皋通!”
“快看!郎兵!”一个西瓯人遥指关城下一片晃动的火把叫道。
“好个安阳王,好个皋通……”望着这队郎兵向自己脚下飞奔而来,项梁恨声道,一瞬间心下飞快闪过了诸多念头——若立即逃跑,关城前是秦人营垒,关城后是冲过来的郎兵,两侧又都是壁立千仞的崖壁,根本无路可逃;更要紧的是,目下身边尚有众多西瓯人誓死追随自己,郎兵来时多少能抵挡一番,总不致束手就擒,若孤身逃亡,怕逃不了多远便要被抓回来,那时自己可真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了。想到这里,任凭身旁的西瓯人如何愤激地怒吼着,项梁始终一语不发,静静看着郎兵们冲上城垣,出现在自己面前。
“骆垌,召宏有请。”领头雒将看到面前阵势,心知项梁已有防备,踌躇了一下,却仍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此番请我,如何还需郎兵护送?”
“……属下不知,只奉命行事。”
“烦你转告召宏:目下战事正紧,我走不开,如有要事直言便是;若当真机密,便请召宏亲来找我。”
“骆垌欲抗命?”
“除这昆仑关,我哪也不去。”项梁的嗓音阴沉嘶哑。
“若真如此,便得罪了!”雒将沉声道,缓缓掣出了柳叶剑。
“谁敢动骆垌?”一个清脆的女声陡然响起,郎兵们心下一惊,雒将则皱起了眉:“乜娘,此乃召宏之命,我等……”
“我才不管!谁敢动骆垌,我杀了他!”媚珠厉声道,同样掣出了自己的兵刃,西瓯人见状也纷纷叫嚷起来:“对,谁敢动骆垌,我等将他杀了吃肉!”
“既如此,休怪我等无礼了。”雒将脸色铁青道,又转过脸来面向自己的部属们,“召宏有令,骆垌若不肯走,便将他生擒!谁敢阻拦,格杀勿论!乜娘若欲阻拦,也将她生擒!”
说话间,身后已爆发出一阵怒吼;转过身时,西瓯人已呼啦一下散开,猛扑了过来,雒将早有防备,当即一声大叫:“西瓯人反叛,杀!”
“雒越人欲降秦,杀了他们吃肉!”所有的西瓯人愤愤骂道。
随着这一片叫骂,昆仑关上登时便是人头攒动、火光摇曳,混战开始了。
“我等打开关门,骆垌快走!”几名西瓯元老大叫道。
“打开关门……”项梁恨声重复了一句,他心下当然明白,一旦打开关门,秦人登时便能知晓,也必会趁机夜袭,昆仑关的失守几乎是板上钉钉;可这却是自己唯一的脱身机会,若不把握便只能沦为阶下囚,无论被安阳王还是被秦人捉住,都不会有好下场!
更有甚者,安阳王如此对待自己,自己又何必替他卖命到底?
想到这里,项梁不由得目眦欲裂,最使他愤怒的还不是自己所陷入的危局,而是目下形势。眼见安阳国已是风中之烛,秦人只要攻克昆仑关、占领博邪山,整个岭南便将全数落入秦人之手,如此一来,自己多年心血又将付之东流!虽明此中道理,可自己目下尚且自身难保,却又如之奈何?心念及此终是一把扯下脸上的黄金面具塞入怀中,恨声叫道:“打开关门,我等一同杀出!”
远方一阵突如其来的吵闹喧哗,骤然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百越人偷袭?”沉睡中的王翦陡然惊醒,勉力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五日前大破战象、夺取关前山塬后,两军战局陡然反转了过来,随后南路秦军进逼百越军背后的消息也接踵而至;连番捷报使病榻上的王翦大为振奋,几日间病情便神奇地好转起来,休说任嚣赵仲始见了啧啧称奇,便是老霍龙也连连慨叹说不可思议,上将军这般年岁还能有这般身子骨,只怕万里也难挑一,王翦笑着连连拍案,若我秦军连战连捷,怕是每打一场胜仗,老夫都要年轻一岁!逗得众将笑声一片,对昆仑关的攻势更紧。而目下,任嚣命赵仲始率三千精锐据守那关前刚夺下不久的险要山塬,从早到晚轮换猛攻,直到暮色降临方才稍事休整,此种形势下,百越军不仅损伤惨重,更是疲惫不堪,又如何有足够精力和兵力前来偷袭?
“上将军,并非敌袭,乃是百越军内乱!”同样闻讯而至的任嚣兴奋不已叫道,“赵仲始急报:瓯雒两部互相攻伐,昆仑关关门大开,百越军尽数杀出;他请立即发兵,夺取昆仑关!”
王翦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匆匆披上战袍,几步跑出干栏外,但见前方的昆仑关上果然一片火把晃动,急忙大吼一句:“赵仲始莫动,守定关前山塬!任嚣,你调集三千精锐轻兵疾进,直取昆仑关!”
黎明时分,秦人终于占领了昆仑关。
在任嚣等大将的簇拥下,王翦踏过遍地尸首与鲜血,缓步登上了关城,遥望着不远处的博邪山,终是轻舒了口气:
“大局定矣……”
听任嚣讲起昨夜的战事,王翦自己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关门打开后,那些西瓯人呐喊咆哮着汹涌冲出,却并不是像秦人们以为的那样直取关前险塬,而是冒着赵仲始部从山塬迎头倾泻的飞石弩矢,沿着狭长的山道拼命前冲,与其说夜袭,倒不如说是突围一般。(
鬼王的毒妾)尽管任嚣调集人马已足够迅速,但两军相遇时西瓯人还是冲出了狭长山道,在一片四通八达的谷地与秦军交上了手,转眼便被击溃。此后任嚣毫不停顿,在赵仲始部居高临下的掩护下,一路逆袭至关城脚下,此时匆匆赶来守关的雒越郎兵刚开到,根本不及从容布阵便仓促与秦人交上了手,半夜激战后又被杀得大败,只得丢下数百尸体,狼狈不堪地逃往博邪山。如此一来,百越军最后一道防线已被突破,只剩博邪山直面秦人,王翦目下已命全军稍事休整,一个时辰后便准备向博邪山进发。
“那项梁,有下落了么?”王翦轻声问。
任嚣颇失望地叹了口气:“未曾见到。我等将战场尸体逐一搜索,又彻查了周遭山林连同关城,都未见他踪迹。”
“……罢,目下当务之急乃平定雒越、擒获安阳王,余皆顾不得了。”
“上将军!”赵仲始气喘吁吁地奔上了关城。
王翦转过身来:“何事?”
“雒越人,请降来了!”
4
皋通缓步走上昆仑关城时,一轮旭日正由东方缓缓升起,缕缕晨曦从关城上投下,照亮了这位雒越使者手中的一团奇异物事。那上面无数细小的甲叶不住闪烁绽放着灿灿金光,炫目到近于刺眼。
“老夫乃安阳国丞相皋通,特奉我王之命,前来与秦人和谈。此旸夷之甲,便是我王献与武成侯之见面礼。”皋通用清晰的雅言不卑不亢地说道,双手捧起战甲献到王翦面前。
“此甲,便是越王四宝之一?”王翦眯上眼,才看清那团金灿灿的物事。
“正是。目下步光之剑、五胜之衣都在武成侯身上,桀骏又为秦军所擒,屈卢之矛当也在贵军手中,而今安阳王主动献上旸夷之甲,如此则越王四宝尽归武成侯,若依我百越人之说,武成侯便是这岭南之主!”
王翦笑了笑,伸手想掣起战甲看个究竟,皋通却忙将手中战甲向后撤去:“武成侯小心。这甲叶边缘极是锋利,贸然碰触必定受伤!”
“如何这多讲究?”王翦大为意外。
“越王勾践当年打造这副战甲,为的便是防备刺客。此甲在身,何人近前都将为它所伤。上将军披挂此甲,日后便再不必担心有人暗算,可高枕无忧矣!”
“原来如此,安阳王披挂此甲,原来是谁也信不过!”王翦哈哈大笑,“他却不肯想想,如此固无人近前,他却也不能随意近人,岂非自缚手脚?你百越人若都做此想,只为保护自身,便不肯与人往来交流,岂非故步自封,焉能文明开化?”
“……武成侯说的是。”皋通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笑了笑。
王翦也呵呵笑了:“安阳王终归一片诚心,此甲老夫收下,只是这些甲叶既招摇又易误伤,还是卸下为好。丞相若欲和谈,这边说话。”
“请,请!”眼见王翦收下了旸夷之甲,皋通也忙不迭应道。
双方和谈很是顺畅。多日来南北秦军围攻之余,已反复向安阳王君臣开出了降秦的价码——降秦之后,安阳王可保留王位,保留那座远在西越地最南端的螺城,如中原那卫国般享有部分自治,这也是王翦和一干大将商议后做出的让步,皋通来之前已对此了然于心,只是交涉时又追加了一个要求:保留千余名郎兵来拱卫螺城。皋通的解释是,留这千余郎兵只为自卫,绝非图谋作乱,毕竟安阳王生性谨慎,难信外人;王翦思忖了片刻赞同了,只是说自己也须将幕府设于螺城附近,当与安阳王时常来往。皋通一连声道那是自然,说着又代安阳王提出了和亲之事,这回不仅王翦扬起了眉毛,任嚣等大将目光中也满是惊讶。
“安阳王此举大显襟怀!”王翦朗声笑道,“只我等大将多有妻室,岂能再娶公主,啊?”话音未落,众将已是笑声一片。
皋通神色却很是殷切:“何人娶亲,武成侯可自行决定;乜娘才貌俱佳,决然配得上秦人。”
“甚好,此事容我等慢慢商议,你我先定和谈之事!”王翦大是振奋,大手一摆。
三日之后,安阳王降秦之事已尽数谈妥,南北两路秦军的大将们也终于在博邪山上重逢了。
龙头峰前的大泽旁一片**辣说笑声,其间又以蒙武的嗓门最亮,老将军一直兴高采烈手舞足蹈,直如孩童般快活。他得意扬扬地吹嘘着自己如何率领着飞骑千里驱驰,直如一柄利剑般直插百越军背后;猝不及防间撞见那成群战象时,自己又如何临危不惧,孤身前行以打探战象底细;此后自己又如何急急撤军,将这支新冒出的大军报告了赵佗;赵佗又如何与自己火急火燎地连夜商议破战象之法,交与信鹞及时告知北路军;此后自己又如何领飞骑再度北上,一举重创博邪山南麓守军,为南路军赢了个开门红……总之,若按蒙武所说,他自己那支飞骑便是平定百越的第一劲旅,而他自己也无疑是第一功臣。
“你个老卒!商议进兵时还不许我等参战,而今如何?看走眼了吧!”蒙武沾沾自喜地摇晃着大脑袋,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自得。
“走眼了走眼了!”王翦哈哈笑道,“只是你个老匹夫,如何把旁人功劳也扯自己头上?火攻之法破战象,可是你想出的?”
“……只这一样么!”蒙武先是一愣,又嘟囔了起来。
赵佗也笑了:“上将军所猜不差,非独蒙老将军,我等将士谁也未曾见过那般巨兽,如何想得出破解之法?此法乃阮翁仲提出!他在螺城时便是象奴,那些战象许多都是他一手喂饲,对战象脾性再熟不过!”
“如此看来,此番阮翁仲方为功臣!目下他去了何处?”
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外遥遥传来,半睡半醒的桀骏猛地张开眼睛投向洞口。
被俘以来,他和其他西瓯人一直被囚禁在秦军营垒中,直到几日前才被转移到这博邪山的几处山洞。虽则换了囹圄,且是更为熟悉的博邪山,他心下却反而更是沉重——自己被关在这里,只能证明秦人已拿下了博邪山,只能证明瓯雒联军已遭惨败!
而昨日,他终于从洞口看守自己的秦人那里得知了昆仑关失守的全部经过:自己的族人们掩护着骆垌逃离昆仑关,刚送走骆垌,秦人便杀了过来,一番激战之下,数千西瓯人小半战死,大半逃亡或被俘,竟是全军覆没!桀骏还记得,听到这里自己心中满腔悲愤,一声大叫一口鲜血两眼一黑便直直栽倒在了地上,醒来之后便发觉自己躺在了这里。(
强悍老公你够狠)这一日一夜,细细回想着译吁宋死后自己的诸般作为,只觉万念俱灰,越发感到自己依附雒越部的决定从一开始便错了。当时他领着西瓯人投奔雒越部,为的便是族人能有个透亮出路,为的便是族人能真正如雒越人那般开化起来。不料安阳王疑心太重,始终对自己和西瓯元老们备加提防,而雒越人也始终对西瓯人极是轻蔑,西瓯部人人愤愤不平,几次密谋要离开昆仑关逃入林莽,纵然重过那茹毛饮血的日子,也比在雒越人手下受这鸟气强得多,当时是自己苦苦劝住了他们——目下毕竟大敌当前,抗秦才是第一要务,我等不能只为怄气坏了大事……谁承想,自己一忍再忍换来的仍是而今这结果!
洞外的沉重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看守自己的两名秦人走了进来,解开捆绑住桀骏的绳索,一人用越语说了句“洞外有人见你”,便任由他起身。桀骏蹒跚着走到洞口,却是猛然一惊:“阮翁仲?”
伫立在洞口的确实是巨人阮翁仲,看到桀骏出来,他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骆垌,俺,来看你……”
桀骏已猜到了对方来意,马上皱起了眉:“若欲劝我降秦,却是白费工夫。”
“……为何?”
“我等归顺了雒越,得了甚好?”桀骏的声音分外愤激,“卖命的都是我等,死伤的都是我等,纵然这般,安阳王也看不起我等,直将西瓯人当奴隶一般!我等虽甚也不懂,西瓯也不如雒越强大,却也不能整日看人脸色!我等受够了!如何肯再降秦人,接着受鸟气?”
“桀骏将军,秦人与安阳王,终究不同。”一个苍老的声音用越语悠然说道。随着这句话,阮翁仲身后现出一个老人的身影,桀骏认出,他身披的那件艳丽战袍正是五胜之衣。
“你,你便是……”桀骏愣住了。
老人笑着拱了拱手:“老夫王翦。想劝将军与我秦人一同治理岭南,更想劝西瓯人与秦人化敌为友。”
“你秦人既侵我岭南,烧杀抢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何必假惺惺充好人?我既落入你手,你想杀便杀,休如召宏那般辱我!”桀骏气咻咻叫道。
王翦轻轻摇头:“老夫方才说了,秦人与安阳王,终究不同。将军信不过老夫,总该信过阮翁仲。你且问他,我等如何待他?”
桀骏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巨人:“阮翁仲,你便降了秦,不还是奴隶么?不还是要为秦人凿渠么?不还是被逼着掉头打百越么?”
“不一样,不一样。”阮翁仲连忙摇头,“俺在安阳国,人虽叫俺第一勇士,却也瞧不起俺;可秦人,却把俺当兄弟看……”
“秦人说拿你当兄弟,你便信么?召宏还说无论瓯雒,都是我百越部族,他必当一体对待,实则如何?”
王翦点点头:“老夫也最恨那言行不一之人,将军有此顾虑,确在情理之中。老夫不愿对将军说那般漂亮话,也不会说,只向将军一诺:将军若果真愿本部如雒越一般强大,果真愿自己族人不再整日挨冻受饿、互相杀伐吃肉,老夫愿助将军,我秦人也愿助百越人,何如?”
“……你秦人,哪有那般好心?”
“将军看我等日后作为,便知我等心思。老夫这便放了将军,还有将军那些族人,你等去留自便:欲回林中继续渔猎,便请回;若欲留下,秦军可供你等吃喝,给你等住处衣衫,你等可与秦人杂居共处。只要不再如当年那般攻我秦人,秦人绝不对你等用刀兵!”
“与你共处,我等又做甚?你肯白供我吃喝?”桀骏听得颇有些心动,忙追问道。
王翦笑了:“哪有这般好事!百越人也须同秦人一道垦荒耕种、修路凿渠。”
“若秦人欺压我等,却又如何?”桀骏的目光中仍闪烁着警惕。
“若果有私斗仇杀之类事端,我秦人必邀将军等西瓯元老前来,两方一同商议裁决,若是秦人过错,便罚秦人;可若是百越人过错,将军却也不得偏袒。”
“……我却如何信你?”
王翦笑了,双手捧着一样物事上前,将它平举到桀骏面前:
“此乃西瓯部圣物,老夫将它交还将军,自目下起,将军去留自便。”
望着王翦手中那根已换了完好矛杆的屈卢之矛,桀骏迟疑片刻,终是伸手接过,又紧握住了矛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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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骏将军,后会有期!”王翦拱了拱手,沉声道。
“……”桀骏沉默半晌,仍没有吭声,只是学着王翦的样子也拱了拱手,转身招呼起了族人,带领着他们蹒跚走向了密林深处。
“上将军,放他们走,妥么?”望着他们的背影,任嚣皱眉问道。
“老夫已说了,来去自便吧。桀骏已代西瓯人应了老夫,今日之后,西瓯人便不再与我交手,彼此各安其所。此人极重信诺,当不会反悔,只要西瓯人守信无战,我等便不必强求他信过我等,日久方见人心,不在一时。”
“可屠雎将军……”
王翦叹了口气:“彼时乃两军阵前,算是各为其主;再者,人死终不能复生,我等也不能整日念着旧仇……”
赵佗也笑了笑:“秦瓯两部虽有仇怨,却非无从化解,只是尚需时日。若是急功近利,反倒揠苗助长,慢慢来吧。”
“幕府议事!走了走了!”蒙武大叫道,一干将尉们随即簇拥着王翦,一同走向幕府山洞。
这次的议事,可称得上是真正决定岭南未来命运的一次商讨。其时的岭南之地,只有最先被平定的东越地早早设了闽中郡,秦法和郡县制也贯彻得相对深入,而南越地和刚平定的西越地虽有秦人驻军,终究不能如此一直驻扎下去,大局稳定后仍要安心开发,也正因此,与之相对的一系列问题便摆在了王翦等人面前。毕竟,岭南之地不同于六国之地,百越人也不同于中原人,以目下形势,若想完全依治理山东旧地那般治理岭南,一是秦国自身未必有足够力量,二是也可能因此引起百越人的逆反之心,是故幕府会商时,王翦特意向任嚣等将询问了当年秦国攻占蜀地的先例。久居巴蜀的任嚣,祖上正是曾随司马错灭蜀的汉中守任鄙,是故对灭蜀之战以及治蜀方略都很是熟悉,当下便讲了起来。
秦惠文王之时,巴、蜀两王彼此攻伐,蜀王之弟苴侯向秦国求援,当时上将军司马错认为,秦国趁此机会灭这两国,既是禁暴止乱,名正言顺,又有“广国”“富民”“缮兵”这三大好处。最终说服秦王出兵灭国,又在两国旧地设了巴、蜀、汉中三郡。考虑到两地民风刁悍,又刚归附秦国人心未定,是故没有将两地等同于其他郡县,而是实行了羁縻之策:将两地作为王族封地,受封于此的历任王族子弟都号称巴侯蜀侯,襄助民治的大臣则为巴相蜀相,除不得成军外,一切民政都可自治;原先的巴、蜀两王则被贬为君长不得干政,却仍保留了王侯待遇。此后历代秦王又对他们多方笼络,长期与两族通婚,秦昭王更在与巴人的会盟中象征性立誓说,秦若犯巴人,当罚铜制黄龙一双;巴人若犯秦,则输清酒一盅。如此经过数十年的融合,巴蜀终是渐渐化为了秦国领土。
虽然这般,任嚣却说,这羁縻之策可行之巴蜀,却难行之百越;只能做权宜之计,不能当长远谋划。说着进一步拆解道,巴蜀之地与百越之地,有两点最大不同:其一,民风之别。巴蜀两地甚为开化,向对中原文明有仰慕之心,可行之以怀柔;百越部族却大都以渔猎为生,仍是蛮荒部族,不会轻易归顺,若如楚国那般只以松散盟约治理,百越人必定日日图谋反叛,如此则后患无穷。其二,地理之别。巴蜀地势外险峻而内平缓,只要进入腹地便是一马平川,大军驻扎极是便利,纵起叛乱也可很快平定;岭南之地却是山峦连绵丛林密布,一旦生乱便极难降服,当真如此,则华夏无岭南矣!
听到这里,赵佗也插了嘴:便是巴蜀之地,羁縻之策行至后来也渐渐失效,三十年来接连三任蜀侯蜀相叛乱,及至最后一次蜀侯绾叛乱被平定后,当时在位的孝文王才开始全力治蜀:其一,彻底废弃巴侯蜀侯称号,取消王族封地,将巴蜀郡县直接划归庙堂治理;其二,以李冰为蜀郡守,修建都江堰,彻底根治水患;其三,拓宽关中入巴蜀之两条大道巴山道、金牛蜀道,加强关中巴蜀之联系;其四,自中原迁徙民众及富豪至蜀地;其五,修筑成都城,广开贸易,设锦官掌丝绸织造,设盐官铁官大兴盐铁。如此五策之下,巴蜀地终是彻底融入了秦国,与关中一同成为我秦国两大粮仓之一,更彻底融入了中原文明。
“行郡县、修水利、筑驰道、徙民众、兴民生,如此五策,果然直指要害!”听到这里,王翦兴奋地重重一拍案,“几位之言使老夫茅塞顿开,如何治理岭南,老夫心下明了矣!若说修水利,我等已有秦凿渠;若说筑驰道,也有扬越新道;目下所需者,便是其余三样!”
“赵佗更有一策:混风俗!”赵佗叫道。
经此次幕府会商,众将大体议定了治理岭南的长策,归总而论,便是以下几样:
第一大举措,将中原郡县制继续推行于岭南。在南越地设南海郡,西越地则一分为二,西瓯人主要盘踞的东北部设桂林郡,雒越人主要盘踞的西南部设象郡。南海郡治所为番禺,下辖龙川、博罗、揭阳等县;桂林郡治所为布山,下辖中留、四会、朱庐、劳邑等县;象郡治所为临尘,下辖象林等县,再加先前设立的闽中郡,如此便是岭南四郡。此等郡县设置大体与中原等同,却不设郡守只设郡尉,相当于军政合一,之所以如此,也是由岭南局势决定的——百越人刚归附,难保不会降而复反,是故须加强兵事掌控;再者此地远在天南,与中原往来太费周折,若事事都须庙堂允准,显然要平白耗去太多工夫,更无从应急,是故几名郡尉必须有足够专断之权,方能保得随机应变。商讨到这里时,任嚣等人都提出四郡当统一听王翦号令,王翦却坚执拒绝了,反倒是提议由任嚣任南海尉,为四郡尉之首。众人都明白上将军此中深意——自己年逾古稀,身体也虚弱,该是交接之时了,是故包括任嚣在内的众将终是赞同了。
第二大举措,大举迁徙中原人口入岭南。秦灭六国后,咸阳庙堂曾有过多次迁徙民众之举,这些被迁民众大体分两类,第一类为苦役刑徒等获罪之人,其中也包括赘婿、商贾等社会地位低下者;第二类则是部分六国贵胄及其家眷、族人、门客、仆役等,被迁徙之处多为蜀地、北疆等边陲荒凉之地。这般迁徙的目的,其一是对边陲之地进行开发治理,其二则是消除复辟隐患。目下秦军刚平定岭南,二十余万大军折损甚多,这岭南之地又是地广人稀,急需补充人口,于是众人很自然想到了徙民之策。不过赵佗又额外提出新增一类移民——治狱吏不直者,顿时引起众人赞同:治狱吏不直者便是断案不公之司法官吏,秦越杂处,秦人之间、越人之间、秦越之间必定纠纷甚多,此等官吏虽皆获罪之身,然毕竟精通大秦律法,在这岭南之地极是稀缺,自然来得越多越好。
紧随这移民举措的,便是第三大举措,赵佗所谓“和揖百越”之策,这是针对中原人南下与百越人杂居的情况提出的,归总而论主要四点:其一,大量任命桀骏等百越君长为官吏,与秦人一同治理岭南,以部族首领身份虚领民治,实权还在郡尉手中。通过控制族领来控制部族,并且将百越各族首领、元老及其子弟聚集在各郡治所,一为学习中原文化,二为提拔百越人才,三也是便于监控。其二,中原人将铁器、耕牛等物事带到岭南,再将凿井、建城等技术教与百越人,还可与其商贸往来,如此可大大便利南北物产交流。其三,中原人在衣食住行、礼仪风俗等方面模仿百越人,使之从心理上接受自己,渐渐与中原人融合,同时再将中原的语言文字教与百越人,慢慢引导他们消除那些诸如食人仇杀之类恶习。其四,中原人与百越人和亲通婚,以利族群融合!
“这最后一样尤其好!赵佗既提出通婚,不如先为我等垂范一番,何如?”任嚣笑道,“你儿赵仲始不是尚未婚配么?那安阳王便有一女……”当即把皋通提出的和亲请求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道:“那女娃儿我等也见过,长得确是俊俏,如那蜀妹子一般,就是黑了些许,配给仲始,还真半点不差!”
“竖子好福气!”蒙武拍案大笑,“战事刚完便混了个媳妇,还是公主!”
赵佗略有些尴尬地笑了:“上将军、列位将军,且容末将与犬子商议一番,何如?”
王翦也笑了:“无妨无妨,好好商议便是。就实说,老夫也觉得这桩婚事若成,确是天大好事!”
“只是,只犬子一人了结这终身大事似嫌不够;末将又有一提议!”赵佗笑着岔开了话题,“目下我等将士与百越人广为婚配,似显仓促,是故末将又有设想:我等请求咸阳庙堂,自中原征发大批女子南下,与岭南将士婚配!”
“甚好!将军此法,当真能救急!此提议算在将军头上!老夫这便上书庙堂!”
“这赵佗整日便是想女人!”蒙武拍案大叫,众将笑声一片,赵佗倒也不觉难堪,笑着回敬了一句:“蒙将军或可不想,我等可憋不住!”洞中顿时又是大笑。蒙武更是得意扬扬:“俺那婆娘还在咸阳。中原移民大举南下以后,俺与王翦便都要上书皇帝,请他许我等回中原了!”不想话一出口,任嚣赵佗等人无不大吃一惊,幕府洞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你等……还不知?”蒙武察觉气氛有异,诧异地望着众人,又将目光投向王翦,王翦却是静默以对,最终颇有些尴尬地苦笑起来:
“你这老卒,如何这般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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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军的上书送至咸阳宫时,正是夜半时分。
皇帝刚上床合眼,太尉王贲便一阵风般冲入寝宫,刚叫了声陛下,守在外面值夜的赵高便慌忙摆手示意他噤声。王贲大不耐烦,自数年前皇帝微行遇刺,又赦免了赵高死罪后,他便和郎中令蒙毅一样,对此人隐隐有着一丝反感,目下见他阻拦更是心下不快,正要呵斥上几句,却不料皇帝已穿戴齐整,快步走出寝室了。
“王贲,何事这般紧急?”尽管刚被吵醒,心下很有些烦躁,皇帝的语气却仍然平和。
“陛下,武成侯来报,岭南已定!”王贲顾不上为吵醒皇帝而致歉,开门见山道,说着双手奉上了王翦的书信。
“好!大好事!”皇帝顿时睡意全消,一把抢过绢帛匆匆展开,边看边叫道:“请左丞相议事!”
片刻后,同样刚被唤醒的李斯已匆匆赶到了偏殿,眼见灯火之下,皇帝太尉都已等候多时,不禁吃了一惊。皇帝三言两语便将岭南大势交代清楚,最后道:“岭南局势涉及长远大政,更涉及天下安定。武成侯上书已说得明白,若欲岭南真正化入中原,一则须行郡县制,以秦法治理岭南地;二则须迁徙中原人口大举南下,与百越人杂居。朕欲今夜商定岭南之事,这才连夜请来丞相,勿怪!”
“岂敢岂敢!如此大事自然耽搁不得,臣岂能只顾卧榻酣睡!”李斯一连声道,语气极是谦恭;又连忙转向王贲,“太尉,恭喜恭喜!”
尽管李斯的语气满是真诚,王贲却只轻轻点头没有吭声,李斯倒也浑然无觉,只是从皇帝手中接过王翦书信,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罢一抖绢帛,抬起了眼睛:
“陛下、太尉,臣以为迁徙民众之事可立即着手。武成侯书信已将治理岭南之大要说清,诸般举措都有成例在先,我等循例而行便可;更兼秦凿渠修成后,我等已开始筹备徙民,此事必然顺当。此中唯一匠心独运之处,便在赵佗那征发女子南下之提议,只是却有一难。目下关中人口空虚,书信上说请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臣怕人数不够。以臣之见,这第一批不如只征发一万五千人。”
“也好,日后还有徙民,我等再行征发便是。”皇帝点头道。
“此外,岭南将士之家眷,也当尽数南下与之团聚——自然,武成侯不当在此列。”李斯忙赔笑道,“武成侯多年坐镇南疆又年事已高,平定西越时便病了一场,显然不宜继续留在岭南。目下南疆大局已定,臣之意,还当将武成侯接回中原颐养天年为佳。不知陛下、太尉意下如何?”
“朕也有此意!”皇帝笑着转向王贲,“太尉如何看?”
“谢陛下……谢丞相!”王贲迟疑了片刻,这才补上后半句,“实在说,臣也早有此想,还在家信中劝过武成侯北归。”
“前日蒙毅也向朕提过,请将蒙武老将军接回咸阳,你王蒙两家果然想到一起了!”
李斯也笑了:“王氏蒙氏皆为军功世家,更兼两代世交,进退一体自在情理之中。”
王贲却没有笑,李斯虽在夸赞自己,可他听了心下却很不是滋味。
“既如此,此番征发移民之事,便交丞相办理;征发完毕,便由太尉统领,赶赴岭南。近来岭南的扬越新道、通西南夷那五尺道都先后修成,朕已许常回岭南与将士们重聚,目下也想命太尉巡视岭南之地,正好顺道将武成侯、蒙老将军接回中原,何如?”
“臣领命!”李斯王贲齐声应道。
“太尉莫忘了将王离也一并带去。”李斯呵呵笑道,王贲不无尴尬地一笑。
“除此之外,朕还欲派一人与你等同行。”皇帝又开了口,这次却叹了口气,“便是朕那长女,华阳公主。”
“……”王贲大感难堪,顿觉无言以对。
当年皇帝擅自做主,欲将华阳公主嫁给父亲续弦,虽被父亲坚执拒绝,此事却还是传遍了天下,虽无其实却有其名,王贲每每想起此事都大觉颜面无光。好在自己是外臣,很少能遇到公主,总算眼不见为净,却不料目下皇帝竟突然提出要公主也随同出行,如此自己少不得要与公主往来,公主更少不得要与父亲见面,到时却将是何种尴尬局面?想到这里颇见踌躇。
皇帝神色间也很是无奈:“朕也知惟嬴会拖累太尉。只是此番,中原移民里女子甚多,朕让她跟着去,也是劳军之意。”
“公主此番,倒也可散散心。”李斯一旁笑了。
“朕也做此想。丞相,公主回中原后,你我便当商议她与李由的婚事了。当年高渐离事后,她便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痊愈,却骤遇生母病故,又以服丧为名一直拖到目下……李由若有闲暇,不若也同去?”
“犬子将赴三川郡任郡守,这几日正在忙碌准备,怕是脱不开身。”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向王贲:“太尉,既然如此,惟嬴便有劳你关照了。”
“臣领命。”王贲拱了拱手,勉强一点头。
两个月的准备之后,秦帝国统一后规模最大、影响也最深远的一次徙民,终于开始了。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春日,皇帝亲自为统领移民大军的太尉王贲壮行,又亲自将王贲等人送出了咸阳。根据王贲拟定的计划,总数三十余万的移民在关中渐次集结后,由陆路浩浩荡荡向南,出武关、抵达汉水之后改乘舟船,沿汉水而下直抵大江。此后便分为两路,一路顺赣水南下,一路逆湘水而上,两路并进直抵五岭北麓的苍梧郡。由此再各分两路,总共变为四路,都是循扬越新道而下;这四路大体与当年秦军南下路线相近,总体而言都是水陆兼程。
四条路线依次是这般:最东端的第一路,大体是当年王翦领军南下的路线,陆路过台岭,水路下溱水;第二路大体是当年任嚣、赵佗那一路,但又有所不同:自湘水上游耒水南下,过耒阳至郴县,再由郴县向西南走陆路,穿越骑田岭,抵达阳山关,再由湟水南下;第三路为新开辟的路途,与第二路相近却又不同:逆湘水的另一上游潇水南下,陆路过九嶷山、萌渚岭抵达临贺县,再沿贺水南下入郁水;最后一路便是西路军的南下路线,也是秦军平岭南最关键的那条粮道——逆湘水南下抵达镡城岭余脉,经秦凿渠入离水,再沿离水南下,顺水路直到番禺,王贲亲领的这一路便准备走这条线路。
宽广的武关道上旌旗猎猎、车马辚辚,南下的黔首们浩浩荡荡拥挤在大道上,绵延足有十数里。他们或是扛着行李,或是赶着牛马牲畜,或是赶着堆满了铁制农工用具和丝绸布帛的车驾,漫无边际地涌动着,直如一条蜿蜒逶迤的长龙一般壮阔。望着这些黔首,王贲心下也颇有些感慨,他知道,他们大多是苦役刑徒,也有不少是赘婿甚或商贾,还有些是闾左之户,以及断案不公的官吏,总归大半是获罪者,少半则是所谓的卑贱之人。此番被咸阳庙堂强行迁徙到岭南,虽也有流徙惩处之意,但终究也是给了他们将功折罪甚或立功挣爵的机会,只不过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却也着实不轻——终其一生再也无法回到中原故土,只能终老于那岭南蛮荒之地;毋宁说,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牺牲。
“无论如何,阿翁总算是要回中原了,这却是幸事……”望着那川流不息的人潮,王贲心下暗想,“却不知,他正在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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