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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丘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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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丘徙

    1

    鼓声震天,眼看位于后阵的司令云车升起一面白色令旗,掣动绳索的士卒们便猛然松手,在机括巨大力道的作用下,一架架大炮的木梢陡然直立,一摞摞石块也随之被弹射到半空中,又相继掠过远近高低各不相同的无数道轨迹,分头直取城垣和几处山塬而来。(葬剑藏弓)这些飞石先后轰击在城垣上,巨大的烟雾随着这轰击骤然腾起,笼罩了整座关城,一直向头顶的天空激荡,氤氲片刻才渐渐散去,露出城垣上比比皆是的裂痕。掺杂着尘埃的汩汩鲜血缓缓淌下,逐渐填满了这些缝隙和凹槽,将城垣上片片深绿色的苔藓先后染成绛紫色。

    烟尘刚散去,昆仑关的关城上、关城以南那处险要山塬上,以及周遭几处林木中,随即回荡起铜鼓的声声闷响,垛口背后、林木之中也露出一张张椎髻文面的黝黑面孔,西瓯人愤愤叫骂着,握着竹弩,向峡谷之外秦军阵中倾泻起如蝗的箭雨。百越人的反击不仅猛烈,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竟也学会了秦人的轮流射击,同样是第一排士卒齐射后撤下去装填弩矢,第二排冲上前来接力补射,彼此衔接的流畅竟不输秦人的弩阵。

    负责掠阵的任嚣伫立在峡谷外一处低矮山塬上,遥望着西瓯人的动向,心下暗自惊讶:此前听说西瓯人大多散漫,何时竟习得这般协同作战之法?莫不是那楚将练兵成果?

    秦军攻关已是第五日了,作为试探性进攻,前三日攻势极猛,不想却出师不利,昆仑关关城与关前山塬形成了掎角之势,攻坚时几里之内都遭到来自山塬的箭雨礌石滚木的压制。而秦军一则是仰攻山头,难以强弩压制对方;二则山下道路狭窄,兵力难以展开,更兼关城中还不时突然杀出西瓯人来干扰,是故始终进展甚微。有鉴于此,任嚣自第四日起改变了战术,仿效当年上将军在井陉关与李牧对峙时的战法:白日里,只以飞石向关城和山塬猛轰,兼以步卒虚张声势;夜晚则不时擂响战鼓却不真正冲锋,待到敌军几次虚惊、渐渐懈怠之际,再来一次真正夜袭,如此虚实间杂,反倒较先前斩获更大,是故任嚣心下也轻松了些。

    不过与战事相比,更令他上心的还是上将军的病情。刚到博邪山的次日,上将军就病倒了,高烧三日不退。老霍龙也不吃不睡整整照料了三日,虽说终是退了烧,但这一病之后,上将军原本就大不如前的体魄显然愈加虚弱了,连下床都很是艰难。若非如此,也不会轮到任嚣指挥攻关。

    “暂停攻关,起炊造饭!”看看日到正中,任嚣大手一挥,一面茜色令旗招摇开来。一缕缕炊烟从秦军营地先后升起时,他已快步赶向了位于后阵的幕府大帐,刚迈入帐中便叫了一声:“上将军,今日还是老样子!”

    一声轻轻的呻吟,军床上的王翦别过脸:“百越人,未曾杀出?”

    “缩在关后,我等抛石时头都未露。”

    王翦的声音直如梦呓一般:“无妨,只要将百越兵力,全数吸引于此,足矣……赵佗,有消息么?”

    “信鹞尚未飞到。”

    “岭南之地云雾缭绕,信鹞飞来,尚须时日,赵佗无信,也在情理之中……”

    任嚣点点头,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对自己麾下这位裨将,他本是极有信心的,幕府会商、决意兵分两路时,上将军提出由赵佗任南路秦军统帅,而非职爵更高的自己,当时其他将领,包括赵佗本人在内都颇意外,可自己一听就明白上将军为何这般安排:自己长于正面强攻,用兵也偏谨慎稳健,南路秦军却多少有些奇兵味道,反倒更适合敢于大胆出新的赵佗。明了于此,任嚣心下不仅毫无失落甚或嫉妒之感,却是为赵佗由衷高兴,尽管赵佗只是一员裨将,然而南平百越这些年却屡立奇功,政才将才都可称得上耀眼,完全可以胜任……只是,距上次军报送来已过去了半个月,不知赵佗这一路进展如何?

    “甚个鸟天气,甚个鸟地方!”

    蒙武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愤愤地抬头骂道。

    刚刚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涌动的乌云,直如清水中注入一汪墨汁,由一点漆黑迅速氤氲蔓延盘旋飞腾,转眼间整个天穹都变得漆黑一片,密密麻麻的豆大雨点也随之啪啪落下,打得身上生疼;尽管如此,浩浩荡荡的船队中却没一人顾得上披蓑戴笠——比这雨水更令他们揪心的,还是眼前的航程。

    急流从一块块冒出水面的黑色巉岩两侧奔腾而去,不时有一个个大浪撞击在礁石上,激起丈许高的浪花和弥散的水雾,随之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狂暴嘶吼,听得船上的秦人心惊肉跳,每一下轰鸣都使他们产生错觉,仿佛自己的船只撞上了礁石。

    他们没有试图靠岸,并非不想,而是不能。船队行进在郁水的中心,涌向四面八方的急流、无处不在的礁石、不知潜藏于何处的漩涡,以及那一座又一座树干荆棘藤萝纠结形成的浮岛,使这片原本开阔的水面陡然变成了一处看似四通八达、实则处处死路的迷宫,若不肯耐心寻找出口,只想凭着一腔蛮勇横冲直撞,只怕顷刻间便要整船沉入那深不可测的泥水之中。

    仅仅是这几日间,他们便已接连损失了六艘船、七百余名袍泽、百余匹战马,还不算船上那些大型兵器与粮草。前舟之覆,后舟之鉴,目下的整支船队,所有人都绷紧了弦。

    突如其来的狂风从毫无遮挡的水面上席卷而来,刚被淋得透湿的蒙武使劲儿打了个哆嗦,眯起眼睛,透过雨幕望着前方水面上那长长的船队。他所在的这艘斗舰是整支船队的殿军,已被前一艘落下了不短距离,若当真看不见前船,那可实在成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不过还好,目下这一段水势稍平缓了些。尽管仍是逆水,但前船也有意放缓了船速等待后面同袍,于是蒙武这艘船的桨手们更加拼命划桨,终是乘风破浪地渐渐追上。看到前船影子越来越清晰,蒙武终于放心了不少,但紧接着,一阵深深的懊恼却又从心头涌起。

    出发前,他和赵佗自以为考虑到了各种可能,在阮翁仲兢兢业业的导引下,这几日来的航行也算得大体顺畅。可他们却没想到,即将接近航程终点时,竟会突然遇到山洪暴发水势猛涨,船队在这汪洋恣肆的大水中奋力行驶了两日,饶是坐镇头船、熟悉水路的阮翁仲也只能大体指出前行方向和那些最明显的险要之处,其他那些数不胜数的暗礁和漩涡,都得要水手们小心翼翼地随机应变;再加上又是逆水而行,自然进程缓慢。

    两个时辰后,铅灰色的天穹微暗下来,雨也渐渐止住了,船队终于找到了一处水势平缓的港湾。疲惫不堪的士卒们纷纷靠拢船只,在沙洲上升起一堆堆篝火,脱下早已湿透的战袍,又将一袋袋被浸湿的军粮运到火旁,少部分由炊兵架在锅上烹煮充作今晚战饭,其他的则和战袍一样在火旁烘烤,以免发霉生芽。那些蒙武费尽千辛万苦才运来的战马也被拉上了岸,每一匹都喷着响鼻,甩着身上的水花,无精打采地低着头,经过这几日风浪的颠簸,它们都显得极为憔悴萎靡。

    士卒们各自忙碌的同时,蒙武却既没烤火歇息,也没坐等战饭煮熟,甚至顾不得换去那潮湿的衣衫,便匆匆赶来见赵佗。

    “还他娘……得走几日?”大咧咧地一屁股箕踞下来,蒙武满是沮丧地喃喃问道。(无上水神

    尽管被一整日的航程折磨得心力交瘁,话都懒得说,赵佗却还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快了,快了。阮翁仲说,我等再行得三百余里,便可上岸了。”

    “三百余里!”蒙武的大脸陡然皱成了一团,“那还须……多久?”

    “若仍是这般水流,该当旬日。我等逆水行舟,走不快。登陆后轻兵疾进,五日当能赶到。”

    “这便是将近半个月了。”蒙武叹口气咬咬牙,“还不知百越军是否防备。常理论之,该当会有……”

    虽然并未与那所谓的骆垌交手,但蒙武已多次听王翦麾下的将士们提起那个神出鬼没的楚人,也听说过那副神秘的黄金面具,但不同于王翦的将信将疑,他心下已经认定,那就是当年的旧楚大将,项梁!

    “竖子,当年灭楚时,让你从江南地跑掉了;天下一统之后,又让你从中原跑掉了;而今南平百越,你竟撞上刀口,看你还能跑哪儿去!”蒙武愤愤想着,不经意间仰起头,发现漆黑的天穹中又飘起了雨丝。忙笨拙地站起来:“歇了歇了,明日继续赶路!”

    2

    面前的水道愈加狭窄,头顶也晦暗了起来,他们已驶进了一道曲折逶迤的峡谷中。两岸刀削般笔直的峭壁上生满了层层林木与藤萝,数不胜数的枝条旁逸斜出,在峡谷上空缠绕合抱在一起,交织成一张墨绿色大网,将大半光亮遮蔽得严严实实。随着战船的深入,它们也变得越来越低矮逼仄,在水面投下了浓重深沉的树影。

    峡谷里静谧而阴郁。尽管水流依然湍急,却听不到潺潺声响,只有一两声猿啼回荡在连绵的林莽与崖谷中。一阵寒意笼罩了赵佗,他仰起头,看到一只鸧鸆张开两翼、散开九条尾巴,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头顶黑暗的林莽,这种被视为不祥的飞鸟更加深了他心下的不安。

    他们是昨日离开郁水主道、拐入这条峡谷的,仍是阮翁仲带路。巨人说,这条水路虽是走峡谷,看似险了许多,但礁石漩涡极少,该当不会有事,水也不比郁水主道浅多少,大船足够驶进;更关键的是,它是离博邪山最近的一条水路,出了峡谷便是一处大大的港湾,由此上岸再一路向北,虽还有几日路程到博邪山南麓,却已是大片旷野了,我等足可长驱直入。赵佗蒙武又问还有无其他水路,阮翁仲说不走这道峡谷自然也可,下一条支流的水面便开阔得多,只是礁石暗流也多,水也更浅,怕是大船难以驶进;其他水路就更远也更险了。众将听了颇为踌躇,围着篝火商讨之后都认定还是第一条更稳妥,然而唯一令众将担心的是,这是条长长的峡谷,地势极为险要;阮翁仲知晓这条水路,那雒越人也同样知晓这条水路,若在谷中设下伏兵,岂非大险?最后是赵佗说服了众人:这条水路纵有百越人设伏之隐忧,可百越人船小而陋,我军船大且坚,百越人万难抗衡,安阳王派再多人也无济于事。众将若有此忧,自己愿领斥候船,先入峡谷一探究竟!众将苦劝无用,次日终是在峡谷外纷纷下碇,立定各自战船,与赵佗约定在此等候六日,到时若仍不见他们出来,便只得绕开这道峡谷,继续走郁水主道了。此后,赵佗便带着阮翁仲和一个百人队分头上了四艘舲舟,逆着水流消失在峡谷深处。

    一个又一个水湾不断出现在眼前,每遇一次拐弯,士卒们都绷紧了心弦,担心会有意外;每行得十余里,他们都会停下来丈量水深,以防大船经过时搁浅触礁,有时还会向那树影最深处射去一支弩矢,以试探是否有百越人埋伏,弩矢射出时,只有几只鹲雕被惊飞,扑棱棱拍打着翅膀,穿出林木间的狭窄缝隙飞上天穹,在这峡谷中留下阴郁的回响。

    如是行了一整日,眼前始终是这般压抑的景致,士卒们心下都有些焦躁,都希望能尽快划出峡谷,赵佗本人表面上虽镇静依旧,心下却仍难以抑制地打着鼓,不知此次是否便是自己的最后一次航程。整支队伍中,只有阮翁仲一直安之若素。

    赵佗仰头瞥了巨人一眼,看到他平静的目光,心下的忐忑舒缓了不少。自始至终他都没对阮翁仲起过半点疑心,不是因他没想到这点,而是因他知道,巨人若当真意图对这支秦军不利,有的是更好的办法。

    又一道水湾横在眼前,几艘舲舟先后转过它时,赵佗原本指望看到峡谷豁然开朗,没想到面前却是愈加狭窄逼仄,几艘舲舟直如在隧道中行船一般,以赵佗估算,这里只能供秦军最大的战船堪堪驶过,还要小心翼翼不要撞在崖壁和礁石上。

    “这是整条峡谷最窄处,再行得一个时辰,便该出峡谷上岸了。”阮翁仲忽然低声道。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几名埋头划桨的士卒只觉头顶一黑,莫明其妙地仰头看去,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赵佗也骤然吃了一惊。

    周遭已完全暗下来了。

    几艘舲舟所驶入的,与其说是峡谷,倒不如说是一座幽深的岩洞,两边的崖壁顶端已完全合拢在了一起,与水面一样漆黑,士卒们连手中的船桨都已看不真切;一阵潮湿的寒意也陡然沁入骨髓,好几名士卒都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这时,他们听到头顶传来无数翅膀拍打的声音。

    “火把!”赵佗叫了一声。

    火把照亮了漆黑一片的峡谷,也照亮了两边的崖壁,秦人们随即一片厌恶的叫声——头顶十数丈高的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飞蝠,足有数百只之多,有的倒挂在山岩上一动不动,有的则在秦人头顶的黑暗中振翅飞舞,一眼看去直令人起鸡皮疙瘩。

    “一群飞蝠,有甚大惊小怪!”赵佗高叫着举起弩机,箭矢破空的声音响起时,那无数飞蝠发出了阵阵尖细叫声,如一团阴云般,向着峡谷前方那无尽的黑暗中纷纷飞去。

    “将军!将军你看!”好几名士卒忽然指着前方黑黝黝的水面,大叫起来。他们都是跟随赵佗多年的猛士,绝不是胆怯之人,此刻的叫声中却充满了惊恐。

    赵佗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望去,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召宏,这几日秦人自然对昆仑关一筹莫展,臣却仍不放心。”站在安阳王面前,项梁面色很凝重。

    “骆垌有甚担忧?”安阳王仍是那一副矜持淡漠的表情,自从项梁拒娶自己女儿以来,两人彼此已大大冷淡了。

    “臣担心者,并非正面秦军,却是那赵佗、蒙武一路,那一路意图沿郁水而上攻我身后,臣担心他一旦登陆,我等将腹背受敌。”

    安阳王嘴角浮现出一丝不屑的冷笑:“骆垌放心。阮翁仲虽不肯将秦人诱入死地,秦人却也无法突破这道水路。”

    “何以见得?”

    “阮翁仲所能引得之路,本王早已猜到。那日祭天之时,本王已亲往博邪山金洞,请娅浦出山。娅浦已在那条水路,设下了埋伏……”

    “娅浦?埋伏?”项梁眯起眼睛,心下一阵诧异。

    “娅,娅浦?”

    阮翁仲惊讶道,语气中充满了崇敬。

    其他的秦人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然而与阮翁仲的喜出望外截然相反,他们震惊之余更是满脸的厌恶。

    波涛陡然变得汹涌澎湃,几艘舲舟上下颠簸着,火把也随之不断颤动起来;尽管如此,借着这有限的光亮他们仍能看出,前方黑黝黝的水面上开始浮现出礁石般大片大片的阴影。(贵女谋略)这些阴影原本彼此相隔甚远,然而随着浮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多,也慢慢连在一起,直至成为一片宽阔浮岛,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火光下,可以依稀辨认出水面无数正反射着光泽的青黄色鳞甲,那些锋锐的雪白利齿,还有那一双双闪烁着凶光的金黄色眼睛。

    也许是数十条,也许是上百条鼍鳄,正从前方黑暗中不断涌来,阻住了去路,围住了这些秦人,身形虽不如那条毁坏秦凿渠的巨鳄庞大,但可想而知凶残程度完全不亚于它。赵佗还来不及下令将舲舟掉头向后划去,已有数十条鼍鳄悄无声息地从这些小船的船舷两侧疾速游过,堵住了他们的退路。在这些凶兽们的包围下,秦人这四艘孤零零的舲舟显得分外无助,他们只能握紧手中的船桨或兵刃,等待着迎接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事。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惊怖的。前方的黑暗尽头,在那些鼍鳄不断激起的水声以及它们发出的嘶吼声中,还夹杂着另一种咝咝声响,那显然是蛇芯的颤动,可谁也无法想象,仅凭那一根细小的蛇芯,竟能发出这般清晰的动静,这是何等庞大的巨蛇?想到这里,一阵沁入骨髓的寒意掠过了每个秦人的身上。

    蛇芯的颤动越来越清晰;前方黑暗中显出了一点光亮,那不是日光,却也不是火光,当它停在距舲舟前几丈远的水面上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条无与伦比的大蛇,径围和那只毁渠巨鳄不相上下,却显然比它还要长,单是一只蛇头便可抵得秦人一艘舲舟。同那些鼍鳄一样,那蛇头和蛇颈有着大片青黄色鳞甲,有着一双金黄色的蛇眼,不同的是还多了一条细长鲜红的蛇芯。而它的头顶则矗立着一根三尺长的尖角,通体晶莹剔透,闪烁着方才秦人们看到的那种光亮。

    尖角后面,一个女人的身影静静站在蛇头上。她身着雒越人的贯头长袍,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孔虽看不清,身段却很是窈窕婀娜。

    赵佗没对此有半点儿留意,眼前的景象早使他周身寒彻,一颗心扑通通狂跳得几乎出了胸膛,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弩机,瞄准了对面那个女人,可与其说是当真要射杀她,倒不如说是意图自卫。

    “秦人已深陷死地,还想负隅顽抗么?”那个女人开了口,声音冰冷清澈。

    3

    “秦人已深陷死地,还想负隅顽抗么?”

    女人的声音冰冷清澈却略显苍老,竟是极为清晰的雅言,这句话不住回荡在崖壁中,透着一股难以言传的威严。

    此时,整条峡谷都已静了下来,巨蛇的蛇芯不再进出吞吐,那数不胜数的鼍鳄也不再激荡起水花,这些丑恶却也强大的恐怖生灵,都静静地止住了动作,似乎是在屏息静气听着女人的聆讯。

    听到这句话,赵佗身旁一直愣怔的阮翁仲如梦初醒,连忙伸出大手,按下了赵佗手中的弩机,然后用无比敬畏的嗓音低声说出了“娅浦”这个词,缓缓向对面的女人单膝跪倒。

    “娅浦?”赵佗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似乎隐隐觉得在哪听过它。

    仿佛明白赵佗心下所想,那女人轻声开口:“我便是娅浦,你中原人所谓龙母是也,也是那博邪山山神。”

    “龙母!”赵佗心下大惊,终于想了起来。这龙母是百越各部一同供奉的女神,中原人叫她温夫人。传说她多年前抚养了一条巨龙,只是有次误断龙尾,于是这龙便成了掘尾龙(断尾龙),显然便是面前这条巨蛇;她也由此得到了龙母的称呼。只是赵佗不知,看眼前这阵势,她显是欲驱动这些凶兽,将自己这一行人尽数吞噬,却为何没有径自下令?

    “龙母,欲使我等葬身蛇虫之口?”赵佗尽可能地压抑住心头一阵阵悸动,勉强不使自己的声音打战。

    “非但如此,更要使你等认得自身罪孽,方显天道昭彰!”

    “罪孽?”赵佗惊讶地反问。

    “娅浦,秦人,无罪!”阮翁仲脸憋得通红,大叫道。

    龙母转向巨人:“你便是那降秦叛贼,阮翁仲?”

    “俺……”阮翁仲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能这般踌躇着。

    “为何降秦?为何降秦后也不肯回百越?为何引领秦人攻你部族,助他屠戮自己族人?”

    “娅浦,秦人,并非恶人……”

    “并非恶人?”龙母反问道,冰冷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丝嘲讽,“秦人是否杀我百越子民?是否占我百越土地?是否欲将百越人变得同中原人一般?如此作为,竟非恶人?”

    “……”

    “龙母,你自可驱动蛇虫吞噬我等;然听我一言:我等绝非你所以为的那般禽兽之师!”赵佗高声叫道。

    龙母轻声冷笑:“想狡辩么?好,你我一样样辩。我先问你,秦人为何攻我百越?”

    “我等南平百越,于秦人讲,为的是天下一统;于百越人讲,更为使他们真正融入我华夏族群!”

    “天下一统?你等天下乃是那中原之地,并非这岭南!岭南从不是你中原人土地,我百越人也从不与你中原人一家;而今你等南下,便是侵我百越!”

    龙母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峡谷之中,倍显阴森。脚下的巨蛇重又咝咝吞吐起了蛇芯,水面上无数鼍鳄也纷纷张开了狭长的血盆大口,显然都在等待着龙母的命令,猛扑向这些秦人。

    眼见这等景象,赵佗尽管心惊肉跳,却还是勉力平静开了口:“四海之内皆天下,岭南又怎能例外?龙母忘了么?周成王时,越裳部便向周室献过白鹇以示臣服;成周之会,更有百越各部献上族中特产珍奇。数百年来,百越各部与我中原往来从未断过,始终与我中原人同为兄弟部族!而今如何要自外于华夏族群?”

    “为何自外?这何须问?天下一统,与我百越何干?融入你中原文明,又与我百越何益?”

    这句话无疑意味着龙母默认了方才的回答,赵佗不由得大是振奋,拱了拱手:“龙母明鉴!中原列国铁血大争数百年,一统之识几成天下共识,也几成天下苍生之共同心愿。我秦人扫灭六国,非独为成就自身大业,更为顺应这一统大潮,熄灭战火消弭兵戈,还万千庶民以安乐康定!而今天下已定,唯余百越诸部各自为战,部族之间攻掠仇杀不计其数,不但使岭南各部永无宁日,也迟早会诱发我中原动荡边患;诸多部族也仍是火耕水耨,果蓏蠃蛤,有的还有食人之俗,直如上古先民般蒙昧愚顽。我等若欲消弭兵戈、移风易俗,使岭南与中原一般安定,使百越与我等一般开化文明,便必须平定岭南,必须统一百越各部!”

    “统一之说,绝非你等肆意滥杀之借口!”龙母的嗓音依然严厉,“秦攻百越这多年来,休说你等杀了万千百越人,便是秦人也一样死伤无算,号称伏尸流血数十万!你且说,死伤这多人,换得一个大而无当虚无缥缈之一统,又有何益?”

    “秦平百越,确乎杀伤甚众,却皆是无可避免之死伤,我等从无滥杀屠戮奴役之举!况且但有征战必有杀伐,但有杀伐必有死伤,敢问龙母,古往今来可有哪位圣贤君王,哪支仁义之师,一人不杀、滴血不流,便能取得胜果?多年来,秦军牺牲甚众却极少怨言,正是因我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便无屠戮奴役,也无掳掠?难道那皇帝并非贪图我岭南之地,并非贪图那诸般珍奇之物?”

    “我秦人若贪土地,也当贪那富饶之地,可这岭南偏僻荒蛮人烟稀少,纵然占得,对我大秦又有何裨益?更有甚者,我等南下百越以来,修扬越新道、设五岭三关、建番禺城、通秦凿渠,哪一样不利秦越往来,哪一样不利南北交流?得利者非独秦人,更有百越人!我等若只欲劫掠,何必下大气力修这多工程?”

    “好一张铁口!”龙母刺耳地冷笑了一声,“你等以为,开几条路、通几道渠,百越人便会念你等的好?便会将你等视作自家人?休要自欺欺人!我百越人千百年来有自家习俗,人皆雕题凿齿、断发文身,衣则短绻不绔,食则饭稻羹鱼,住则干栏巢居,行则舟车楫马,哪一样又与你中原人等同?这诸般习俗,哪一样我等也不会丢弃,去学你中原人!你纵能并吞岭南,也无法强力扭转!”

    赵佗微微一笑:“龙母不知,我等本就不会强迫百越人学我中原人;恰恰相反,在这岭南之地,中原人却要学百越人!我等并非要将百越人变为中原人,乃是要使中原人与百越人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和揖百越,此之谓也!”

    “中原人,要学百越?……”龙母的语气中,第一次隐隐透出了一丝惊讶。(无厘红尘

    “赵佗祖上乃赵人,目下又是秦人。昔年赵主父胡服骑射有云,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商君亦有类似说法。那诸般礼仪习俗,只要合乎时势,只要不是那内斗食人之类陋习,便足可保留。百越人衣食住行诸般风俗,虽与中原大有不同,却也是为适应这岭南气候地理生发,我等何必强自扭转?”

    “娅浦,”阮翁仲也开了口,“俺,甚也不懂,也不会说,可俺只知,秦人对俺好;俺与秦人相处了这久,也觉秦人与百越人,没甚不同,俺,还有俺百越人,若是如秦人那般过活,也没甚不好……”

    巨人那结结巴巴的话语完全消失在了水面上,龙母却始终沉默着,而水中的那些猛兽也一动不动,只有百十双金色的眼睛闪烁着凛凛凶光,集中在这些秦人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冷笑终于打破了黑暗峡谷中的沉寂。

    “秦人,临死之前,还欲做何辩解?”

    “娅浦!”阮翁仲惊叫道。

    赵佗轻叹口气:“赵佗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尽在龙母,尽在百越人自身。今日我等怕是难逃此劫,然赵佗可代万千南下秦人,在龙母面前,在百越人面前立下重誓:终我等这一代秦人,绝不负百越之民;但有负者,必如我一般命丧鳄吻蛇口!龙母只需看我袍泽日后作为,便知我绝无虚言!你且动手吧!”

    说罢,他不再去看那阴影中的龙母,也不再去看那些丑恶凶狠的蛇虫,只是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一阵轻柔的笑声缓缓响起,在赵佗听来却带着一阵难以言传的阴郁;然后他重新听到了水花飞溅之声,听到了那些鼍鳄拥挤在一起时鳞甲的摩擦,以及蛇芯吞吐的咝咝颤动,还能感到鼍鳄沉重的身躯蹭过船舷的震荡,显然,这些猛兽已开始有所行动了。

    “将军你看!”耳畔忽然传来士卒们惊喜的叫喊,赵佗猛然睁开眼睛,也不由得心下一惊——那些鼍鳄的确是在行动,只不过它们并不像秦人以为的那样纷纷扑上船舷,却是掉过头向着来时的方向,绕过一艘艘舲舟,极为齐整有序地退回了黑暗中;而那条奇大无比的掘尾龙也低下了头,缓慢而毫不间断地向后退却,伫立在它头顶的那个婀娜身影,也随着那点光芒一点点远去;紧接着,峡谷中最后一次回荡起了龙母那冰冷清澈的嗓音:

    “秦人,你等今日所立之重誓,我已牢记,你等也切莫忘却。此番我且放过你等,然则并非就此不闻不问;自今日起,我当与这岭南之地万千百越人,一同紧盯你等日后作为。若你等自食其言,口说文明融合,却行屠戮掳掠奴役之事,我绝不会放过你等,万千百越人也绝不会放过你等,必当奋起反抗!好自为之!……”

    尽管仍是漆黑一片,水面却重又变得空荡荡了,除了秦人的四艘舲舟依旧孤零零漂荡着,峡谷中已空无一物了,前方也畅通无阻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场梦魇一般。

    赵佗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朝龙母远去的方向,扑通一声拜倒在甲板上,放声大喊:

    “若秦人不负百越,百越何负秦人?龙母告诫,赵佗永铭于心,秦人永铭于心!赵佗此生,必当全力促成秦越融合;但有食言,甘受天谴神罚!……”

    4

    半个月之后,南路秦军安然登陆的消息传到了博邪山,瞬间在百越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如何这般?如何这般?”刚听到这消息,安阳王猛然站了起来,在那些元老们眼中,他们的召宏还从未有过这般失态之时,“蒲正那驱兽之法便是娅浦所传,这多年来,娅浦何曾弃过我等?本王亲往金洞之时,娅浦也满口应承,许诺必不让秦人上岸一步,可,可如何又……”说话间,桀骏等西瓯元老们同样一片窃窃私语。

    “秦人兵锋在即,不加强南麓防备,却在此争辩不休,又有何用?”

    项梁轻蔑地扫视着这些元老们,他本就对安阳王请那龙母出山半信半疑,目下听到秦军登陆的消息,自然也丝毫不觉意外。

    尽管对项梁的质问颇感不快,安阳王心下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听到这里勉力平复心绪,恢复了原本淡漠矜持的表情:“骆垌所言极是。好在本王刚接到消息,蒲正所领的螺城援军马上便到,还有时日容我等筹备御敌。本王之意,连日对峙,骆垌本就不时出关偷袭,不如待大军来到,先行猛攻北路秦军。”

    “臣自当领命。只是,那螺城大军究竟战力如何?”

    安阳王眯起了眼睛:“这支大军,兵力不多,却个个以一当百……”

    “快,再快!”急促的马蹄声中,蒙武大吼道。

    尽管年过七旬,但这位年老力士的骑术却丝毫不减当年,而他胯下那匹战马尽管历经了漫长的水上航程,一路萎靡不振,但登陆之后仅仅歇息了两日,便重又生龙活虎起来。

    蒙武亲率的这队七百余人的轻骑,目下正奔驰在博邪山南的大片旷野上。登陆后蒙武不耐大军行进缓慢,便亲领飞骑为斥候,先行为大军开道,可北进几日来,他和骑士们每日往来驰骋于这片旷野,竟连半个雒越郎兵都没见到,与其说是在刺探敌情,不如说纯是在走马撒欢。这几日秦军先后拿下了三四个已彻底搬空的小村落,可眼前除却一座座竹木搭建、石阶上生满了青苔的干栏外,便只有那大片雒田。这等情形使蒙武认准,百越人全部兵力势必都集中在昆仑关,背后即使不是空门大开,也绝无足够兵力防御!目下他刚派出了数十散骑搜索方圆十里的动静,若再无意外,便准备多行数十里,一直赶到博邪山脚下,真正摸清对方底细,再打马回来。

    然而,正当他们狂飙突进时,忽然感到远方大片雒田的尽头,隐隐传来了一阵奇异颤动。

    “停!”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蒙武勒住马缰,抬手止住了正要四面散开的马队;再一挥手,一名骑士翻身下马伏在地上,将右耳贴近了泥土。

    “五里之外,千人以上,步卒。可步卒之外……”骑士目光中满是惊疑。

    蒙武皱紧了眉头:“步卒之外?鸟个百越人,也能有骑兵战车?”

    “并非马匹,步伐远较马匹沉重,似是庞然大物。(凌云霸主)然则,听不出甚……”骑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爬了起来。

    “庞然大物?”蒙武的脸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这西越地处处古怪,先有巨人阮翁仲,后有毁渠巨鳄,再有那拦路巨蛇,而今又将有何等怪物?心念及此,连下几道将令:“起号,所有游骑撤回!我等止步,原地等待!”身旁另一名骑士便吹起牛角号,两长一短的声响反复回荡在旷野之上,一匹匹飞骑闻声不断从远方撤回,与留守的骑士纷纷围拢在蒙武周围。

    脚下的颤动仍然剧烈,不过秦人可以确定的是,那支大军并不是迎着自己而来,而是和他们一样,向着博邪山而去。这时一阵微风迎面刮过,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臊臭气味,战马们顿时变得烦躁不安,好几匹都开始转动马头甚或尥起蹶子,这些原本训练有素的牲畜目下竟这般反常,显然表明前方有着巨大危险。

    前方响起了警哨之声,然后所有人都能看到,方才被派去打探虚实的骑士们,正拼尽全力向自己这边赶来,人人神色惊惶,手中抓着用于示警的绛旗拼命挥舞;胯下的飞骑更是近乎发狂地飞奔着,马嘴边飘荡着长长的白沫。

    “废物!何等强敌,这般惊慌!”眼见四匹飞骑越来越近,蒙武高声骂道。

    “怪物!怪物!”当先一名骑士大喊道,拼命地试图拉住缰绳止住战马,可那满口白沫大汗淋漓的坐骑丝毫不肯停下,反倒一个蹶子将他尥倒在地;紧接着,另外三匹战马也驮着各自束手无策的骑士,向着马队背后绝尘而去。

    “到底他娘甚事?”蒙武飞身下马,快步走到跌落在地的那名骑士面前,双手揪住衣甲将他提起,不料骑士已累得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刚好此时风大了些,空气中那股臊臭也浓重了许多,更多的战马开始变得狂躁,其他骑士拼命扯着缰绳、大声吆喝也不能止住它们不断后退,原本排好的战阵已开始混乱起来。

    “战马搂不住了!”骑士们纷纷大吼。

    蒙武牙咬得咯咯响,拔出匕首刺伤了自己左臂,鲜血从伤口涌出时他又匕首入鞘,撕扯下战袍的一角,捂在伤口上,浸满鲜血后便蒙上了战马的口鼻,浓郁的腥气勉强压住了空气中的臊臭,他的坐骑旋即安静了下来。

    “老家伙,一闻血味倒提气了……”蒙武嘴角绽出了一丝笑意,又扭过头粗声吼道:“你等先撤!与主力大军会合!俺过去,看看何等怪物!”

    “将军,我等随你去!”

    “滚滚滚!老子又不与雒越当真交手,看清便走;你等又没俺那两下子,跟在身旁白白拖累,快滚!”

    骑士们都知老将军脾性,没再坚持,齐齐一拱手,掉头撒马而逃,漫漫旷野上瞬间便只余蒙武一人一马,铜铸铁打般威风凛凛伫立着。

    “老伙计,怕了?”蒙武轻拍着自己的战马,嘴角绽出一丝嘲讽笑意,又从战袍上扯下几条,先后蒙住了战马的双目,塞住了它的双耳。

    “怕个鸟,死便死了!赵佗那后生在峡谷当中,不比你我更险?”他大叫着策动起已闭目塞听的坐骑,迎着前方巨大危险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看到前方无尽的雒田中腾起了巨大烟尘,更有一个又一个虚实莫辨的庞大阴影夹杂其间缓缓移动着,如同一座座岛屿在海上荡漾;和那片他们已感受到的震颤同时传来的,是阵阵古怪凄厉的嗥叫,声音极是尖利刺耳。蒙武心念一动,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一棵大树下,双手扒住了树干。尽管已是老人又身体沉重,但他动作仍然矫健,三两下便爬上了树梢,向着远方那片烟尘遥遥望去。

    烟尘稀薄了不少,蒙武看到一个个由雒越郎兵组成的步卒方阵,此刻正排着齐整队列向前挺进;而这些方阵之间还有一个个庞然大物,每个都如小山丘般巨大,有着一条弯曲粗长的大蛇般的鼻子,两扇鼓面大小的耳朵,嘴边露出两根向上弯曲的长长獠牙,四根石柱般粗壮的大腿拖着沉重步伐缓慢走着。

    “象群!”蒙武惊讶了。

    他不是没见过象,非但下岭南后见过,即使是在中原,也在大河边上见过那凶猛的河象。但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象群,一眼扫去便可看出,它们竟有数十头之多;他也从未见过被人驯服过的象群,更从未见过如目下这般披盔戴甲、显是要用作战场搏杀的战象!

    它们周身披挂着厚厚犀皮缝制的铠甲:象头配有面罩,象鼻备有锁甲,四条象腿装有护膝,最易受伤的胸腹部更被犀甲严丝合缝地护住,就连那双长长的象牙都被套上了两根锋锐的矛尖。非但如此,每头战象背上还设有一座象舆,里面坐有三名郎兵,和秦军战车一样,也分别是一人驭象,一人持竹弩,一人握长矛;战象的四条腿旁还各跟一名手持剑盾的郎兵,这七人一象,便是最基本的战斗单元。

    那每一个庞然大物,都不啻一座活动的堡垒,蒙武简直无法想象,若秦军真与如此大军交手,究竟胜算几何?看它们行进方向,显是要前往昆仑关,既如此,北路秦军岂非大险?

    “狗日的雒越人,竟有这般大军!俺须尽快告知王翦!”蒙武愤愤咒骂着,一下从树梢上跳下,解开绳索掉转马头,绝尘而去。

    5

    昆仑关前,你来我往的攻守转换仍在持续着。

    已是黄昏了,眼看一整日的战事又将结束。望着前方那片飞石组成的暴雨,任嚣心下涌起了一丝疑惑。双方已这般僵持了二十余日,各自损失了一两千人马,秦军固然沉得住气,可百越人如何也毫不焦躁?任嚣知晓,北路秦军实则是在等南路同袍登陆,只要赵佗蒙武攻至博邪山南麓,便足可一锤定音,自己不急于攻关也正是因此。可那百越人究竟何等图谋,任嚣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无论安阳王还是那个楚将,头脑都比其他百越君长清醒得多,任嚣决然不信他们会只知死守,如此耗下去,最大的可能便是,和秦人一样,他们也在等待变数。只是这变数究竟是甚,任嚣实在想不出。他本想同上将军说说自己的疑虑,可连日来上将军仍在卧床,他不愿拿这种捕风捉影的怀疑去打扰上将军静养。

    “刚好信鹞也未到,到了再一体商议吧。”他这样对自己说。

    密集的箭雨从前阵升起,两支步卒千人队也开始扛起一架架轻便云梯向着昆仑关城与关前山塬进发,转眼间便在箭雨的掩护下,分头抵达了关城与山塬脚下。为吸引百越人的更多兵力、更好地掩护南路秦军,这几日任嚣已改换了战法,几轮飞石过后辅以弓弩威慑和步卒攻坚,如此战况较此前激烈了不少,而无论秦人还是百越人的伤亡自然也增加了不少。

    “弩矢暂停!”任嚣一声令下,一旁的军吏已放倒了龙旗。云梯在震天的杀声中纷纷搭好,秦军步卒们开始了攀爬,而守关的西瓯人也先后射下弩矢砸下石块,双方的又一轮攻防开始了。

    恰在此时,远处的昆仑关背后,忽然传来了阵阵地动般的震颤,连后阵的任嚣也隐隐感觉到了。

    “这是咋回事?”后阵暂停射击的射士们虽是一动不动,却用眼角余光彼此交换着心下的惊讶。

    震颤越来越近,越来越剧烈,其间还夹杂着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尖叫,除了正在忘情厮杀的攻坚死士们外,后阵所有的秦军将士们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臊臭,无不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司令云车上的任嚣陡然发现,昆仑关背后腾起了巨大烟尘!

    “不好!”任嚣虽不知那究竟是何物,心下却也陡然涌起一丝不祥预感,忙一声大吼,“弩矢飞石,准备迎敌!”

    然而,后阵士卒们未及有所动作,便突然听到前方响起一片惊恐叫声。(娇妻难养,老公太凶猛)但见此时昆仑关关门洞开,冲天而起的厚厚烟尘中,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影猛然冲出,将一架架搭上关门的云梯撞得七零八落,踏过那些惊叫着或是跌落云梯或是从云梯旁散开的秦人的身体,挟着方才那刺耳尖叫和扑鼻臊臭猛然冲出峡谷。后面秦人这才看清,它们一个个长鼻大耳弯牙粗腿,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庞大身躯,仅仅三五个并排便塞住了整条山道,直如一堵排山倒海袭来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正是那安阳国的战象!

    这简直是一大群阮翁仲,成群结队向你迎面冲来。

    “攻关兄弟,撤军!快撤军!”清脆的金声中,任嚣急切大喊着,“射士阻击,小心误伤!步卒组方阵!飞石全抛!”

    一面面令旗的挥舞招摇、一面面战鼓不同节奏的轰鸣声中,秦军开始了颇显狼狈的变阵:峡谷中已被打得溃不成军的两支千人队,或是全力外逃,或是紧贴两旁崖壁,尽力让过这些巨兽;峡谷外的射士们开始全力泼洒箭雨,他们身后的步卒们则握紧了手中的短铍和革盾,准备与这些巨兽厮杀,人人手心都是汗津津的。

    “射士射击——!”后阵的任嚣大喊。

    急雨般的飞石箭矢纷纷扑向这些战象,却只是扎入了象身上的犀甲,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杀伤,却反而更激怒了它们;它们大张着耳朵,高扬着长鼻和獠牙,仍然猛扑上前,当阵表射士们匆忙撤向后阵时,这些战象已纷纷揳入步卒方阵了。

    许多人都见过浪花扑上礁石,却从未有人看到礁石迎着海水冲击过去,然而这般震撼景象竟在两军阵前活生生上演了。这些战象正如一块又一块活动的礁石,猛扑向秦军的海洋,冲,顶,撞,拱,踏,踩,撕,咬,不必说象舆上抛洒下来的那些弩矢、刺下来的长矛,也不必说装备在象牙、象脚、象头上的那些锋刃,即使没有这些人为配上的兵刃,这些巨兽浑身上下也无一处不是武器:那长长的獠牙登时便刺穿了一个又一个士卒的肚腹,胃肠直如一条条扭曲红蛇般流淌了出来;那粗壮的象腿抬起再落下,随即便留下一团团血肉模糊的肉醢;而当它们深深低下头向前猛冲时,光是一撞便可撞倒五六个人。可最恐怖的还是它们的长鼻,这些直如大蛇般扭曲摇摆的粗长物事,杀起人来竟如此花样百出:这一根拦腰卷起一个士卒,将他高高扬起时已勒断了对方脊椎;那一根重重落下或大力横扫,顿时将另一个连头盔带头颅一道打得粉碎;有的虽卷起一个没有直接勒死,却只消轻轻一扬便可将他抛到数十步外,落地后仍是毫无悬念的粉身碎骨;也有的并不向远方抛出,而是将猎物甩到自己面前,然后随心所欲地补上一脚或用长牙挑起;还有的甚至根本不必用那长鼻直接攻击,只消从遍地石块中随意吸起一块再猛然喷出,就足可造成惊人的杀伤!

    有些悍不畏死的士卒试图与这些巨兽抗衡,他们有的挥舞着兵刃左右腾挪,试图砍下象鼻;有的甚至倒在地上,一骨碌向着战象身下滚去,试图斩断它的腿脚刺穿它的肚腹。然而,无论他们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阻挡,结果仍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想斩象鼻者被象鼻卷起,想砍象腿者被象脚踢翻,想刺象腹者未及近前便被象牙刺穿。正如他们的任何抵抗都显得那般徒劳可笑一样,他们的所有反击也都显得那般隔靴搔痒。在这些陆上的霸者面前,人类显得何其渺小和孱弱,他们之于它们正如蚊蚋之于人类自身一般。转眼间,这些巨大礁石便带着力拔千钧横扫天下的气势,轻而易举从秦军前阵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眼看便逼近后阵了。

    眼见士卒们无法奈何这些巨兽,任嚣只得大为心痛地喊道:“撤回营垒!两千人断后;一千人将大炮阻塞道路!”

    清脆的金声连绵响起,负责断后的士卒们迅速推拉着大炮阻塞去路,其他人则穿过这些大型兵器之间的缝隙匆匆退却。虽是心下痛惜,他们却还是不得已将大型兵器尽数堆积,留给了这些巨兽们肆意摧残。而凶性大发的战象也对着这些硬木制成、块头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巨大物事大展神威,继续凶狠地用象鼻抽打,用象牙穿刺,用象头顶撞,用象脚踩踏,用各种手段摧毁着那一座座大炮;这些曾经威力无比的大型兵器,失去了人手的操作也便失却了魂灵,不过是一具具硬木皮革和铜料制成的行尸走肉而已,它们一语不发地承受着战象们的蹂躏,只有在彻底粉身碎骨时才会发出一声声呻吟。

    秦人打造这些机械足足花了两三年,而战象破坏它们不过是转眼间的事,尽管如此,它们仍然为秦军争取到了片刻喘息的工夫。任嚣此时已将所有幸存士卒都重新聚拢起来,尽可能快地向营垒的方向撤去,一路撤退,一路丢下众多辎重以阻隔战象的追击。

    “狗日的,百越人哪来这多怪物!”一边在士卒们的护卫下仓皇后撤,任嚣一边恨恨骂道。他回过头来望着战象耀武扬威地摧毁着那些连弩大炮,心下痛惜不已——只这一战,秦军这些大型兵器便尽数被毁,日后又如何攻打昆仑关?

    可这阵痛只是一闪而过,他甚至顾不得自怨自艾:目下尚未脱离险境,牺牲掉大炮所换来的逃生机会很是有限,若不尽快撤军,仍会被那些巨兽追上,还会造成巨大伤亡!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前方的山路有些模糊了,尽管秦军营垒的点点篝火就在不远处,可将士们却分明听到身后又响起了战象那刺耳的尖叫。这时赵仲始匆匆赶来,缕缕血丝不住从额角向下淌着,擦都顾不上擦:“任将军,我率千人断后,你等快回营垒!”

    “不,我来断后!此番败战,罪责在我!”任嚣说着扭头一声大叫,“快散开,伐木堆于道中!”

    听到任嚣的将令,这些残兵败将们终于稍稍振作了精神,呼啦一下散入林中,挥舞着趁手兵刃砍伐起了林木,再纷纷将它们丢弃到几条山道中央直至填满;此时,战象们的嘶鸣声已越来越近了。

    一支支弩箭瞄准了战象来时的方向,尽管所有人心下都腾起阵阵凉意,却还是鼓起了最后一丝勇气,准备着如同勇士那样轰轰烈烈战死。

    “点火,照明!”任嚣再次喊道,暮色越来越浓了,若不点火,射士们怕是根本看不清前方,哪怕那些战象在夜色中无比显眼。

    几个军吏匆匆抱着一支支皮囊冲上前去,将罐中黑黝黝的猛火油尽数泼洒到那些枝叶树干上,这些油脂纯粹是赵仲始部撤退时随手抄上的,秦人们谁也没想到此刻会派上用场。

    当军吏们纷纷退下时,前方的峡谷中已经开始闪现出大片大片的阴影,与浓重的山影混杂在一起,若不是正在向秦人这边飞奔着,还真难以分辨出彼此。

    而秦军阵中,任嚣握着一根点燃的火把,亲自大步来到那些泼洒了油脂的乱木枝叶面前,他恨恨地望着那些正在向自己飞奔过来的战象,猛地将火把甩向了乱木堆。

    火把在暮色中画过一道金红的弧线,熊熊火焰冲天而起;与此同时,前方山道的拐角处,骤然闪现了那些战象的巨大身影。

    仍然是剧烈的震颤,刺耳的尖叫,浓烈的臊臭,然而秦人们没想到的是,震颤突然减弱了,任嚣惊讶地向着远方的夜色中望去,却见那些战象们放慢了脚步,越跑越慢,最终在离火焰还有百余步时尽数停了下来,扬起长鼻,齐声发出一阵令人发指的尖叫。

    然后,一个人影走出象群缓缓上前,当对方走到火堆前时,最前面的士卒分明可以看到,此人披头散发、须发灰白,脸上戴着一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这人与秦人们隔着熊熊烈火对峙着,一时相对无语;片刻后终于开了口,嗓音嘶哑阴沉:

    “秦人,我乃楚国大将项梁,今日追击至此,不为全歼你等,只为下战书:明日午后,你我两军在此决战!”

    6

    “午后,决战……”

    望着老霍龙忙碌的身影,任嚣喃喃自语着。

    干栏中氤氲着熬煮草药时的刺鼻浓郁气息,夜已深了,这里却依然闪烁着牛油灯的光亮,也照亮了军床上昏昏沉沉的王翦。老医师两根手指捏起细长的铜针,将它在牛油灯的火焰上反复炙烤,取下来后瞅准王翦的人中轻轻一刺,昏睡中的王翦当即眉毛一皱一声呻吟,一双颇有些浑浊的老眼轻轻睁开了一道缝。

    “任嚣……”王翦梦呓般呻吟道。

    任嚣正要答话,老霍龙却向他摆手示意,又端起一只陶盏递到王翦嘴边:“上将军,喝了说话。”

    王翦望着那陶盏,目光中陡然透出一丝疑惑——那里面盛满了红殷殷的鲜血,老霍龙却是笑了笑:此乃狗血,有扶正补虚之效。说着向任嚣一招手,任嚣、赵仲始连忙上前一同扶起王翦。王翦接过陶盏,皱眉将盏中鲜血一口口喝下,这才振作了些。

    “任嚣,说说今日败战经过。”

    任嚣颇愧悔地低下头,咬咬牙讲了起来。听罢这番败战经历,王翦沉默了许久,才轻轻一声叹息。

    “果是项梁,不承想,他竟由江南赶到这岭南。此人心志非常人所及,用兵虽嫌急躁,却也是杀伐决断凌厉无匹……”这个念头,不住盘旋在王翦心头。

    “上将军你昏睡之时,我等众将已商讨过战法,足足议了两个时辰,都觉一筹莫展,不知如何胜这战象。”

    “战象……”王翦一双白眉拧成了一团,“老夫只记得,当年商纣王平东夷时有过一支象军;楚昭王对战吴军,也用过战象,然则如何克它,老夫却不知,典籍同样未载……”

    听到上将军也没有对策时,所有的大将都沉默了。方才他们无不将希望寄托在上将军身上;然而目下希望却落空了。

    “若我等退守营垒,也未必就败!”赵仲始叫道,“我等营垒也还坚固,那战象再是力大,急切间也未必能一举攻破!”

    任嚣摇摇头:“若所有战象一同杀来,即便一时能守住,怕也损失惨重。”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谁也未曾想到,多年征讨岭南,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最后关头竟突兀冒出如此强悍劲敌。硬拼么?白日里损失已这般惨重,继续硬拼下去,必定是秦军最先撑不住;相持么?那战象来势汹汹,任你何等鹿寨拒马阻隔都不怕,片刻间便能将营垒拆得七零八落;若是那般,却是如何是好?

    “那些战象,每头都如阮翁仲一般,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任嚣叹道。

    “阮翁仲?”王翦轻声默念着,“阮翁仲或知战象弱点?”

    “纵他知晓,目下也不及告知我等。明日再无消息,或项梁提前攻来,便只能背水一战了。”

    王翦沉默着点点头。

    “不管怎样,目下我等至少可做几事:其一,向全军征集破敌之法;其二,尽快加固壁垒;其三,探视受伤士卒,鼓舞士气。”

    “上将军,我等士气不差……”

    ——“你莫阻拦!”

    在军吏的搀扶下,王翦蹒跚着来到一座座伤兵营,顿时引起一片惊讶。将士们人人皆知上将军连日来一直卧病在床,眼见他今夜竟亲来巡视,无不大是振奋,除却伤重实在无法动弹着,其余伤兵都勉力起身迎接,纷纷叫嚷说上将军放心,今日败仗乃我等大意,明日再战,绝不会败!那战象虽猛,我等不怕!王翦先前还有些担心士气,而今眼见这些死里逃生的将士们战心炽烈,顿时放心了大半,走得几座伤兵营后,又来到了营垒的城垣上。

    寒风料峭,夜色苍茫,秦军营垒所在的这片谷地却是灯火通明。挖壕的挖壕,伐木的伐木,凿石的凿石,所有人都在连夜忙碌,准备迎接明日那一场凶多吉少的大战。望着将士们彻夜忙碌的身影,王翦不顾任嚣等人的劝阻,裹紧战袍斜靠在城垣上,凝神思索着破敌之法,如此不知不觉间竟过了大半夜。随着笼罩在岭南大地之上的夜色缓缓褪去,黑暗的苍穹也慢慢由墨黑渐次转为黛蓝、靛蓝、藏青、碧蓝,一片鱼肚白从东面的山峦背后微微泛起,新的一天,来到了。

    “上将军,诸般御敌工事,都已尽数修好;斥候已由昆仑关归来,报说百越军尚无动静;信鹞也已放出,都是催促赵佗将军尽速进兵。”背后,赵仲始轻声道。

    “好,只等项梁战象了。”王翦的语气极是淡漠,“他不欲抢先攻来,显是对这战象,自信十足……”

    他这样说着,目光无意间投向远方天穹,忽然瞪大了一双老眼;同时身旁也响起了赵仲始的惊喜叫声。

    “上将军,信鹞!”

    不知何时,黎明的天穹中已多了个黑点,转瞬间便骤然成了一只褐色信鹞,正在空中画着圈子,与一只兀鹰周旋着。兀鹰几次瞅准时机声声长鸣,箭一般冲向信鹞,即将扑到之际却总被猎物堪堪避开;信鹞虽暂可自保,若要降在营垒却是万万不能。王翦和赵仲始都已认出,这正是南路秦军放来的信鹞!

    间不容发之际,赵仲始抬起弩机瞄向空中,只听“嗖”的一声,兀鹰一声凄厉嘶鸣振翅而去,只余片片黑羽乱飞。信鹞则扑棱棱拍打着双翅,降到了城垣,赵仲始匆匆上前捧起信鹞,又手忙脚乱地将绑在信鹞脚上的那只碧油油的小竹管解了下来,递给王翦:“上将军请看!”

    王翦拧开竹管,抽出细长的白绢匆匆展开,一行显是出自赵佗之手的细小秦篆赫然现于眼帘;一眼扫过,他再度瞪大了眼睛,神色间陡然兴奋起来。

    “原来如此……”王翦的声音隐隐颤抖着,忙抬眼望向赵仲始:“请任嚣将军过来,召集众将!”

    7

    午后时分,营垒外的那片谷地中,秦军与百越军各自摆开了阵势。

    身经百战的秦人显然有些军心浮动,他们不少人都有伤在身,裸露在外的臂膀或脖颈裹着厚厚大布,显是昨日的败战残兵,目光中也都充满了惊疑,若非在战场上,有着严厉军令约束不许随意吭声,只怕阵中早就一片窃窃私语了。

    尽管昨日便与对面那些庞然大物交过手,而且还遭遇了惨败,但秦人仍难掩心下对它们的好奇。

    一箭之地外的地势稍高处,遥遥伫立着雒越军的战阵。他们兵力与秦人大体相当,却多出了那些强大巨兽,一双双长长的獠牙闪烁着寒芒,巨大身躯在那些百越人的头顶投下宽阔的阴影;单是这样静静伫立着,便透出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势,真正交起手来更是无与伦比的强大,昨日秦人早已用惨重伤亡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与以往小股部队偷袭骚扰截然相反,今日的百越军,完全可以称得上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没有计谋,没有奇兵。这倒非因统帅项梁想不出出奇制胜之法,而是他实在觉得,在这支强悍大军面前,任何计谋与奇计都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三十……四十……五十……五十三头!”任嚣眯着眼睛,暗暗清点着那些战象的数目。

    这时,对面百越人的军阵中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头比其他所有同类都要高大的战象缓缓走上前来。象舆上高高挺立着一员披头散发须发灰白的战将,脸上戴一副熠熠生辉的黄金面具。

    “果是项梁……”遥望着那副黄金面具,伫立在望楼上的王翦喟叹了一句。

    项梁催动着战象缓缓向前,每一下沉重步伐都如战鼓般敲在秦人心头,他们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对方要做甚。

    战象从坡塬上缓缓走向谷底,走到两军阵前最中心的位置,这才收住脚步,项梁那略带嘶哑的嗓音也随之飘荡开来:

    “秦人主将,出来答话!”

    秦军阵中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动一下,更没有人吭一声。

    黄金面具背后隐隐浮现出一丝冷笑。项梁已注意到对面的秦人虽不吭声,目光中却是显而易见的疑虑,心下胜战的把握更大了。皋通将这支象军交于自己手上时曾特意叮嘱过,这战象虽威力惊人,却也有着诸多弱点,昨日他之所以一鼓作气攻到秦营前却未继续进兵,便是因此——战象耐力太差,昨日征战了两三个时辰,都已是强弩之末,继续攻垒必定疲态尽显,此外它还有着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致命弱点,继续作战也必会暴露无遗。是故项梁便以约战为借口,不着痕迹地将战象撤回了昆仑关,一则养精蓄锐,以待明日猛攻;二则是避免秦人发现这一软肋。而这一夜他更没有大意,特意派出多名斥候紧盯这座山谷,尽管斥候回报说秦人彻夜都在备战,但在项梁看来,这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无计可施。而目下王翦有意的示弱,更使他自觉胜券在握了。

    “老夫有恙在身,不便亲往阵前,项公子见谅。不知有何见教?”

    远方遥遥飘来了那个熟悉而苍老的嗓音,项梁仰头望去,正见望楼之上伫立着一个鲜艳的红点。

    “无有见教,唯有警告:秦人南平百越之征程,到此为止!我这战象郎兵,今日便要将你等尽数剿灭!”

    王翦淡淡笑了笑:“当年老夫领军灭楚之时,令尊也曾信誓旦旦要抗我秦军,而今如何?”

    只这一句,项梁登时便觉气血上涌杀气灌顶,若无面具遮挡,只怕脸色早已是红一阵白一阵,然而他终于还是强忍住了。

    “战阵前徒逞口舌之利,何如刀剑上见个真章?王翦,待我破得你等,定要将你头颅祭奠我父兄妻儿!”他冷冰冰丢下这句话,伸出左手细小的铜钩,轻轻敲击战象左耳根,那庞然大物便轻盈地掉转了身子,重新走向了百越军阵。

    “攻敌!”回到阵中时,他大吼道。

    如同吹响了万千号角一般,所有战象都高高扬起长鼻,尖利刺耳的鸣叫顿时在山谷上空炸裂开来;随后便迈开四只巨大象腿冲出军阵。步伐一开始很是缓慢,不久便越来越快,到了后面直是争先恐后扑向秦军营垒。象舆中的射士们向着秦军阵中泼洒出阵阵箭雨,负责护卫象脚的郎兵们则全力狂奔跟在战象身旁。这些庞然大物经过足够的休整,体力已完全恢复,目下又是居高临下从坡塬向谷底冲锋,自然比昨日杀出峡谷气势更盛,直如山崩地裂一般惊人。

    对面的秦军大阵却仍旧岿然不动,无数士卒们如万千陶俑一般静静伫立着,除却粗重的喘息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屠灭秦人!”战象的凄厉叫号中,项梁用越语嘶声高叫道。

    他喊出这句时,冲在最前的六七只战象距秦人只数十步之遥了。

    一股微风迎面刮来,象舆中的项梁正在连声嘶吼着,却是陡然一愣——这微风中竟隐隐透着一股油烟气息;与此同时,他看到对面秦军营垒的城垣上,已闪现出了点点火光。

    “不好!”项梁心下猛然一颤:战象这最关键的弱点,竟让秦人得知了!

    “全力冲锋,猛攻营垒!”他大吼道,此刻回撤战象已然来不及,这些尽管威猛却也笨重的巨兽很难迅速掉头,即使掉头回撤,若秦人趁势掩杀仍难免落败,目下也只能孤注一掷,硬着头皮猛冲了!

    然而终究晚了,他的将令还不及传至全军,营垒城垣上一队队秦人射士已将弩矢的尖端浸满了油脂再逐一点燃,镞头也一一瞄准了那些战象庞大的身躯。

    “射!”王翦劈下手中的红色令旗。战鼓响起,一道道金红色的弧线随即划破天穹,再如一条条火蛇般纷纷坠下。

    两军激烈厮杀的战场上,再度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战象那刺耳的尖叫,然而这尖叫中已没了斗志和战意,却浸透了浓浓的恐惧与慌乱。这些外表强大的巨兽其实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勇猛无畏,使它们惧怕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而最令它们惧怕的还要数目下这样物事——火!

    纷纷坠下的火箭,有的从战象头顶或眼前呼啸着掠过,有的射中了战象袒露在犀甲外的肌肤,有的射在干燥的犀甲上,有的则射在草丛中或是尸体上,但无论触碰到了什么,都是上佳的引火物,登时便熊熊燃烧起来,迅速汇成了一场极为猛烈的大火。那骤然腾起、不断变幻成各种怪异形状的妖冶红光,那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那呛人的浓烟,无不使这些战象大惊失色,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更使它们不住地放声悲鸣。无论象舆中的驭手们如何挥动着手中铜钩,敲击着它们的耳根,也没有一只战象肯再听自己主人的命令,它们疯狂甩着象鼻、挥动着象牙,狠狠跺着象脚,转过身来向着自己的后阵猛冲过去,簇拥在它们身旁的雒越郎兵们躲闪不及,或是被象鼻砸死,或是被象牙戳穿,或是被象脚踩扁,象舆上的那些郎兵也大多被战象的剧烈颠簸甩落在地,即使没有被一下摔死,也多是被战象踩得粉身碎骨。多日前,这些战象曾使那些战马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恐惧,目下这恐惧却反过来降临到了它们自己身上;而昨日它们施加于秦人身上的那花样百出的屠戮,目下也反过来施加在了雒越人身上,一时间百越军骤然大乱了起来!

    “撤退!撤退!”眼见象群全数失去了控制,项梁急急挥动着铜钩敲击自己这头战象的额头,他的战象是最后冲上前的,那正在肆虐的烈火还没有烧到它面前,项梁想趁它还未受惊前赶紧掉头撤军,至于其他那些战象,也只能撤回多少是多少了。

    然而,项梁的铜钩刚要向战象的额头扣去,便陡然感到脚下的象背直立了起来——那巨兽竟猛然扬起了两只前腿,人立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项梁陡然从象背上滚落下来,重重跌落在地,后背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尽管如此,他却还是拼尽全力翻了个身,仰头望着自己的坐骑,不禁一阵痛惜——那巨兽已被火箭射瞎了一只右眼,目下正全无目的地疯狂猛冲,周围的十余名雒越郎兵躲闪不及,已被它连撞带踩尽数杀死!

    “嗵”地一声,项梁一拳擂到了身旁的一面铜鼓上。

    “完了!”他咬牙切齿地暗想,雒越部这最后一支有望扭转战局的大军,竟然顷刻之间全军覆没!想到这里狠狠敲起了铜鼓:“撤回昆仑关!”

    “全军杀出——!”眼见战象败退,王翦大为兴奋,一声苍老的大喊太过用力,不由得弯下腰咳嗽了起来。然而突然间一阵眩晕袭来,王翦全力握住栏杆,这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重新睁眼时已感到心跳猛然加快,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额头上登时渗出了涔涔汗水,顿时心下明白,自己快支撑不住了。

    “上将军,百越人撤军了!”

    眼见百越人落荒而逃,只留下那些失去控制正在狂奔的战象,任嚣难掩心中狂喜,快步登上望楼,却是猛吃一惊——两名军吏紧紧扶着上将军,看他那蜡黄的脸色、满头的汗水,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上将军!”任嚣惊叫着猛扑过来。

    “莫管老夫……”王翦汗如雨下,轻声嗫嚅着,“百越人败逃,更当乘胜追击,定要拿下昆仑关前,那座险要山塬……”

    “上将军,那你……”

    “机不可失,快去!”王翦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叫道,陡然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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