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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蛇影
1
东越地,东冶。(
冷魅公主完美爱)
“蛇!蛇!他娘的有……”
极尽惊恐的大叫不期然响起,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紧接着便成了一阵混沌不清的呜呜声。
“娘的,吓,吓死俺了……”片刻后,方才发出大叫的那个声音喘着粗气道,显然是惊魂甫定。
“你个老匹夫!险些吵醒士卒,想惑乱军心么?”第二个苍老声音不屑道。
第一个声音长出了口气:“醉了,俺醉了,真个草木皆兵……”粗重的声音中极是疲惫。
说着,他将手中的螺杯放在了竹案上,又扭过头来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张竹弓,方才正是这竹弓的影子倒映在螺杯里的酒面,使他误以为是一条蛇。平静下来的杯中酒水,随即映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大脸,还有那乱蓬蓬的雪白须发。
“胆小鬼!”王翦望着蒙武的醉态,一脸鄙夷道。
蒙武没有理会,举起螺杯将酒水一饮而尽,再用手背起劲儿抹了抹大嘴,长吁一口气,这才踏实下来,片刻后满是愤懑地重又开了口,语气也越来越激动:“再这般下去,老子早晚要疯掉!鸟个鬼天气!鸟个鬼地方!要么毒辣辣日头整日暴晒,要么绵绵阴雨一两月不停;翻了一道山又是一道山,过了一片林又是一片林,满眼都是山岭山岭山岭,密林密林密林,连他娘个敞亮地方都没有!一年四季还都有瘴气,有他娘没瘴气的时日么?这还没完,到处都是毒虫猛兽,还有那最该死的蛇!”
说到蛇的时候,蒙武不由自主地猛打了个哆嗦,两只毛茸茸的大手起劲儿地互相挠着胳膊,满脸惧怕和厌恶的神色。
“有完没完?”王翦冷冷道。
蒙武没有理会王翦,大手直指向面前杯盘狼藉的竹案,继续滔滔不绝发着牢骚:“还有吃!这糯米饭吃多了肚胀!那炙鱼如何这多刺?还有那些个甚龟鳖蚌蛤,又腥又臭,老子看都不要看一眼!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个这个,都他娘是人吃的么?最恶心的便是那鱼生,臭气熏天,夏日里净招苍蝇,老子闻一下便想吐!”
“你到底想做甚?”王翦分明也恼怒了。
“老子要回关中!老子要吃羊肉!”蒙武一跃而起怒吼道,整座栏杆也跟着吱嘎摇晃起来。
“耐不得苦战便滚!秦军不留软骨!”王翦也霍然起身,声色俱厉道。
蒙武气呼呼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死盯着王翦,突然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刺鼻酒气随即扑上了王翦的鼻头。
王翦皱起眉,抬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酒气,蒙武也颇有些尴尬,重又坐了回去,干栏又跟着“吱嘎”了一声,竹屋中重又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王翦重重一声叹息:“你以为老夫便喜欢这荒蛮之地?你以为老夫便不思乡?这多士卒,水土不服者有之,得疫病者有之,中瘴气者有之,丧生毒蛇猛兽之口者有之,你以为老夫心下便好受?然则……”
“莫再说了,知你想说甚!”蒙武大手一挥打断了王翦的话,沮丧地嘟囔道,“俺也真是鬼迷了心窍,竟被你这老匹夫骗到此地。光打东越便费了这多时日,俺还得一直在这鸟地方镇守下去,想回关中不能回,真这般灰溜溜回咸阳,才没脸见俺那俩儿子,俺家婆娘更要骂死俺……”
王翦鼻中哼了一声,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你这番牢骚,发便发了,仗该打还须打。明日还要和那无诸驺摇见面,莫再喝酒了,睡了睡了!”
蒙武没有答话,满脸愁苦地爬上了竹榻,刚翻过身来,几乎立刻便是鼾声如雷。
干栏的灯火黯淡了,一片寂静中只有蒙武的粗重鼾声绵延不绝,王翦倚在干栏的窗前,眺望着月光下这片小小的秦军营地。这是一处群山环绕、遍生荆棘的谷地,只能堪堪容纳千余人,然而在这一带层峦叠嶂的山岭中,已实在算是难得的平坦地带了,整个大军百人一队分散在附近的广袤山地中,士卒们模仿百越人那般披荆斩棘、刈草伐竹,依山势搭建起了一座座架在木桩上的小小竹楼,充作了军帐。
其实这些被称为干栏的木楼竹楼,谁都住不惯。王翦曾听过不少士卒抱怨,这干栏太轻灵,动作稍大便是一阵吱嘎作响;也有人抱怨竹楼高出地面,爬上爬下太费功夫,若遇偷袭,忙乱之中甚或可能一跤跌下。可士卒们却也别无选择,毕竟相较先前,目下能有个栖息之所已算不错了,刚开始向东越进军时,他们更是苦不堪言——那牛皮制成的军帐长期浸泡在露水雨水里无不发霉发臭,住在帐中太过憋屈;露天宿眠则既潮湿更危险,即便没有百越人偷袭,那各式各样的毒虫也已够让人毛骨悚然,几乎每日都要有人被那些千奇百怪的毒蚊、巨蚁、怪蝎、蜈蚣、蟑螂、蚂蟥、蚺蛇咬伤甚或中毒致死,想想都要让人头皮发麻。(
苗疆道事)
望着月光下一座座干栏那用藤条、树皮和茅草扎起来的屋顶,王翦深深皱起了眉,这几年来平百越进程的缓慢,虽未出乎意料,却仍不能让他放心。
“以岭南军目下实力,平定整个岭南,至少需十年之期!”
这是三年前,王翦在咸阳殿上的原话,当时六国已灭,王翦也大体安定了江南地,回咸阳受封武成侯,也正是在那时,他正式向皇帝提出了平定百越的建议。直到目下,王翦还能记得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众多大臣们投来的诧异目光。
就实而论,庙堂对百越并非一无所知,皇帝君臣都知道百越与楚国、与中原的渊源。所谓百越,实则是中原人对楚国南部诸多方国部落的泛指,这些部族早在上古三代便和中原保持着一定往来,禹帝曾在会稽大会包括越人在内的天下诸侯,百越中一个被称为越裳的方国还曾向周王室献过白雉。春秋时期,越人在江南一带正式立国,最有名的君王便是那位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然而在越国衰落下来、亡于楚国之后,越人便从此集体南迁,与岭南各地土人融合,渐渐化为目下的诸多百越部落,重又与中原疏离了起来。
这些部落族群分布极广,散落在楚地以南的大半个南中国,除去几个大部族已成为方国,大部分依旧蒙昧冥顽,仍保持着火耕水耨、果蓏蠃蛤的落后生活方式,彼此之间也是攻伐不断。皇帝君臣一向以为,以主力秦军那无坚不摧的战力,平定这等部落方国当不在话下,至多三五年便可结束战事,却不料按王翦估算,时日竟和灭六国一样长,如何不令他们惊讶?
“平百越之难,尤甚于灭楚,至少四难:其一,地理之难。茫茫岭南环境恶劣却又土地广袤,部族林立较楚国更为松散,只能兵分几路渐次进军,如此则进展必然缓慢。其二,战事本身之难。岭南少平原,多山林溪流,战车骑兵攻城兵器等都无法施展威力,只能以舟师与轻装步卒作战,百越人却是久居竹丛溪流极熟地形,必借地利与我周旋。其三,辎重补给之难。若万里迢迢自中原运粮,光运粮人畜便会耗去自身所运大半粮秣,待到深入岭南,怕连车马船舶都难以跟上,只能人力输送,后援必较灭楚更难。归总而论,老夫估算十年之期,已是最低限度!”
“老将军可有现成办法,解决后援粮道?”皇帝神色间极为关切。
“实不相瞒,陛下,正因后援困扰,我等商议之后,终是决定两大步平定百越。”王翦的手指扫过牛皮地图,画了一个下凹的弧线,“陛下请看:此番平定百越,以最为主要之六大部族为目标,只要将其尽数降服,其余小部族皆不足论。这六大部族,由东南向西南,依次为东瓯、闽越、扬越、南越、西瓯、雒越:东瓯、闽越分布于江东以南,合称东越,皆为越王勾践直系后裔,与中原人往来频繁,在百越诸部中较为开化,我等若是且战且和、以战求和,降服两部当不在话下,因此我等用兵,当以这两部为先;第二步才是翻越五岭,平定其余方国。目下我等已在江东囤积大批军粮,支撑平东越之战不在话下,越五岭之后便须另做谋划。然则陛下放心,再苦再难,我等终不会放弃百越之地!”
“善!”听到这里,皇帝慨然拍案,“而今天下一大外患、一大内忧:外患者,九原匈奴也;内忧者,岭南百越也。岭南之地纵然偏远,终是我华夏领土;百越部族纵然蒙昧,终是我华夏子民。当年楚国虽占岭南却有名无实,今我大秦既然一统天下,便不能坐视这片土地继续蛮荒,再苦再难,也要使岭南真正融入华夏文明!”
“陛下明断——!”整个大殿中一片齐齐应和。
……
“再苦再难,也要使岭南真正融入华夏文明……”望着夜色中的秦军营地,王翦默念着这句。
2
未到正午,日头已极是酷烈。此时的中原还是春日,然而这七闽之地却已是盛夏般的炎热了。
不过这酷热的天气,并未对宴饮之人有任何影响。一株四五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榕树伸展开郁郁葱葱的枝叶,挡住了头顶火辣辣的日头,又投下了浓重的树荫,枝条上的气生根由树冠纷纷垂下直入泥土,只一株便形成了一片小小的丛林。
而在林木环绕之间,潺潺溪流旁的一张张竹席上,正端坐着一位位在中原人看来模样甚是古怪的越人,他们有的身着左衽的葛麻衣衫,有的**上身只披一件草莱,黑黝黝肌肤上露出各种斑斓图案。所有人头上都不戴冠,披散的头发直垂到肩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歌女用越地特有的野音引吭高歌。(
一统日娱)待到一曲唱罢,席间便响起一阵喝彩之声。
“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忘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一个声音用微带越地口音的雅言悠然道。
“闽越君也熟读儒家经典,殊为难得。”王翦不无揶揄地笑道。
那人也笑了,一咧嘴便露出两个黑黑的牙洞,那是依越人习俗凿掉的:“我闽越、东瓯自归顺大秦以来,无不渴慕王化——可是如此,摇兄?”
“是!听,将军要走,都,都……”被称作“摇兄”的另一人用生硬怪异的语调结结巴巴道,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急得抓耳挠腮。
王翦仍是带着淡漠微笑打量着两人。他们个头都不高,都是肤色黧黑、鼻如鸟喙、脖颈细长,不大的眼睛中闪烁着狡狯的光芒,相貌还真与那勾践颇有几分相似,这便是闽越王无诸和东瓯王驺摇,目下虽已做了秦军俘虏,诸般待遇却仍和以前没甚区别。
他们那看似殷勤恭顺的神情中,似乎总带些忐忑,王翦明白两人心思——他们未来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两人着力铺排今日这场饮宴,自然希望尽可能讨好自己。
三年前,王翦领灭楚大军自江南地而下,攻向东越地。只是此地多山,容不得大军尽数施展,而东瓯、闽越两部兵力加起来也不过区区三五万,二十余万秦军若全数攻来,实在是牛刀杀鸡;况且平定东越后还要回身攻岭南,路途太过遥远。有鉴于此,王翦将秦军分为了四路:第一路由蒙武统领,以会稽郡为后援,自江东地南下,集于彭蠡泽流出的余干水,堵死东越人出江、淮的通道;第二路由王翦亲率,据守南野之界,既是防止东越人向西南逃亡,也是防备已南逃的扬越人支援东越,更为下一步进攻南越西越做准备;第三路、第四路分别由任嚣、屠雎率领,都不参与攻东越之战,而是分别赶赴长沙郡、黔中郡的最南端,修筑九嶷、镡城两座要塞以为下一步进攻岭南的跳板。
分派已定后,蒙武率领的秦军便沿余干水攻向了东越,王翦部则在侧翼进行支援掩护,两路秦军都先后陷入了苦战。东瓯、闽越装备战力等都远不及秦军,翻山越岭却无不如履平地,因此始终避免与秦人正面交锋,却是不断发动偷袭,一时给秦军添了不少麻烦。好在秦军延续了灭国大战以来的用兵方略,不以杀伤敌军为目标,只是沉下心来稳扎稳打,一步步向东越腹心地带推进,王翦又不时向两位越王反复劝降。此种情况下,平定东越的战事既小且零散,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秦军最终以先后俘获驺摇、无诸两人为标志,彻底结束了对东越的战事。
东越之地就此平定之后,紧随其后浮出水面的,便是与民治相关的一系列问题:如何治理这两处新领土,如何对待俘获的两王;如何对待百越人,是否在当地推行郡县;百越人是否也适用秦法,是由咸阳派遣官吏治理闽越,还是他们自行推举贤才治理……种种事由看似烦琐零碎,却无一不事关平百越的全局运筹。相较南越、西越,这东越尚算开化,日后尚不知艰险几多,若能将东越之地安然无恙地化入帝国版图,既可为岭南秦军打下一个坚实的大后方,又可为平定南越、西越提供先例,极具垂范之效,是故不能不慎重。
正因如此,坐镇南野的王翦与众将商议后,终于决定对东越地以怀柔安抚为主,待平定整个岭南后再通盘考虑。得到咸阳赞同之后,王翦便来到了软禁两位越王的这片山地,准备正式宣布这一消息,此后便要率大军翻越五岭,进发岭南了。
“东瓯君心意,老夫明了,两位君长,请了请了!”王翦笑着举起螺杯,趁势为结结巴巴的驺摇解了围。
“请!请!”两位被废黜的越王忙不迭地一同举杯。
王翦刚把螺杯举到嘴边,不经意间向一旁瞥去,正见蒙武双手撕扯着面前一条肥大炙鱼,埋头大吃着,于是也高声提醒一句:“蒙将军!请了!”
“唔!唔!”蒙武忙不迭抬起头,口中还在咀嚼着,淋漓的大手擦都顾不上擦便也举起了陶杯,长鲸饮川般咕咚咚咽下,又继续低头忙碌起来,直到将那条炙鱼一扫而光、只剩光秃秃鱼刺后,这才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很响亮地咂起了嘴:“虽说不如羊肉给劲,却也难得咥这般痛快了!”
王翦没再理会蒙武,却是转向无诸和驺摇:“两位君长,老夫日前已接皇帝诏书,东越之地如何治理,庙堂已有成型谋划,二位请看。”说罢从袖中抽出一只木函。
“武成侯转述便可,我等不识秦篆。”无诸笑吟吟道。
王翦笑了笑,剥去封泥打开函盖又将绢帛一抖:“皇帝之意,三法治理东越:其一,东越地设闽中郡,在郡中推行秦法、设置郡县,庙堂当遣兵马与官吏驻扎郡县,日后坐镇闽中郡的,便是这位蒙武将军;其二,二位不再为王,只做部族君长,麾下私卒一概取缔,然则原有待遇一概不变,你等也可襄助蒙将军继续治理东越,换言之便是有治权、无军权,两位君长可有异议?”
“无有无有!”两人一同摇头,心下完全踏实下来。(
九阳帝尊)
“目下最主要者,便是这两条。”王翦郑重道,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还有最后一条,不必立即实施,可日后再行。”
无诸和驺摇面面相觑,心下又有些忐忑。
“其三,日后大批越地住民向北迁徙,在乌程、余杭等故吴地定居,咸阳庙堂也会将一批黔首由中原徙至越地,使中原人与越人混杂群居,如此既可使越人慢慢融入华夏,更可加快开发越地,堪称两全其美。两位君长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无诸瞪圆了眼睛,驺摇更是张大了嘴,两人不易察觉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后,无诸才目光闪烁着开了口:“敢问武成侯,何时开始?”
“平定整个岭南之后。而今天下诸多大工程已陆续铺开,各地人手都紧,迁徙民众之事牵涉又太过广泛,是故当徐徐图之。老夫也心知,百越人迁徙异乡,必多有不便,然百越族群融入华夏之关键便在于此。咸阳庙堂与老夫,可以缓,可以等,可以折冲可以斡旋,然终究是要迈出这一步,为文明融合之大计,两位当体谅我等君臣苦心。”
两位君长都听出了王翦话语中的软中带硬,驺摇颇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望向无诸,无诸则在片刻沉思后勉强点头:“我等,勉力而为便是。”
王翦呵呵一笑:“甚好!两位君长大局为重,来来,老夫敬两位!”
“干,干!”无诸和驺摇不无勉强地齐声应道。
3
夜深了。
远方的海浪声遥遥传来,周遭林木也随之沙沙作响,海风穿过重重密林带来了一丝寒意。无诸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蹑手蹑脚藏身一棵大树之后,探头探脑地向外面那暮色中的莽莽山岭瞥去。
这座山叫冶山,离白日里宴饮的于山不远,传言欧冶子曾在此山铸造过宝剑,无诸之前几代闽越王的陵园也建在这里。正因此,在东越人心目中,这里直如圣地一般。
然而这片圣地,目下却遍布着秦人的营帐,晃动着秦人的火把,这些外来者们侵占了闽越人原本的领地,真正的主人却要被赶到别处,想到这里,无诸心下陡然一阵刺痛。
“我等深夜至此,却是做甚?”身后的驺摇警惕环视着暮色中的这片密林,用越语低声问。
无诸却没有吭声,只是引着他蹑手蹑脚走向密林深处,上一任闽越王便葬在那里。当站到自己父王那高高坟冢前时,他将双手举到腮旁,发出了一连串清脆的鸟鸣。而整片密林立刻便传来了阵阵回声,驺摇颇有些惊讶地环顾四周,只觉这鸟鸣仿佛充斥于天地之间。
最后的余声还在林中萦绕,一个声音却已从密林中缓缓响起:
“见过两位越王!”
这个声音无比嘶哑阴沉,驺摇不禁猛一哆嗦,忙抬眼望去。借着稀疏的月光,他依稀分辨出一个身影,隐约伫立在夜色之中,和周边林木似乎没什么两样。
驺摇咽了下口水,用目光向无诸询问着此人的来历。
“东瓯王不必提防,我乃楚人,也可算是吴人。”阴影显然看出了驺摇心中所想。
“楚人?吴人?”驺摇大皱眉头,阴影的身份不仅没使他的敌意减少,反而又浓了几分。自春秋始,楚、吴、越这大江以南的三国便始终被中原人一体视为南蛮,可彼此间却也是恩怨纠葛甚深。在极度排外的越人心中,无论吴人还是楚人,都和目下的秦人一样不可信。
无诸凑到了他耳旁:“摇兄,这位将军乃旧楚大将,与鄱君吴芮相熟。吴芮指点他来见我,说想助我等反秦,我让他藏身这冶山中。”
“助我等反秦?如何相助?”驺摇拧紧的眉毛仍没有松开。
“在下只问两位越王,你等甘愿这般永做秦人俘虏么?”那楚人问道。
“自然不愿!委派官吏骑我等头上也罢了,废黜我等王位也罢了,凭甚要将我等迁到别处?还非要迁到那旧吴地!吴人乃我越人死敌他不知么?还想要中原人南下,与我等混杂群居?当年楚人都不敢来我百越,如何秦人来了便硬要如此?”
“秦人横蛮,此举不足为奇。非独百越人如此,六国灭亡这多年,天下不知多少庶民被秦人威逼离乡,终生也不能重回故土。若敢反抗,重则连坐灭族,轻则被罚为苦役刑徒,替那狗皇帝修骊山陵、建阿房宫!”
驺摇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又不敢大声怒吼,终是一拳砸到了身旁一棵大树上,黑暗中一片沙沙作响:“降秦本非我等所愿,迫于无奈耳。(
丫头你被算计了)我等本以为秦人和那楚人一样,只要朝贡称臣,便不管我百越内务,谁想竟这般步步进逼,实在欺人太甚!日后若当真将我等迁走,只怕想回此地祭拜先祖也不得了!”
“如何反秦,将军教我!”无诸却只是低声一句。
“秦人之意,要在平定整个岭南后,再将百越人徙至吴地。既如此,只要秦军长久陷于岭南战事泥潭,无暇顾及其余,你等便可始终留在东越!”
“如何阻碍秦军?”
“百越各部当仿中原六国会盟,一同合纵抗秦,如此实力必较单打独斗要强,至少可保自身立于不败!”
“好!好!”驺摇目光中陡然精光大亮,兴奋不已。
无诸却显然比驺摇想得更远,沉思着摇头:“然则,我等已被软禁于此,各部君长纵肯会盟,我等却又如何参与?再者,我等手中已无兵马,谁又肯买我等账?”
“会盟之事有我操持,二位君长目下还当安心做秦人囚徒,只要其余各部能抗得秦人,挨到天下大势有变,两位趁势而起,定可恢复王位!”
两位被废黜的越王互相对视了一眼,尽管不明白这楚人为何这般热心反秦,但依他谋划,自己却全然不必冒风险,只需坐等便是,何乐而不为?心念及此,无诸率先点头:“善,我等赞同!”
“然则,我等如何助将军抗秦?”驺摇迫不及待问道,“将军要财货么?珠玑、犀角、翠羽、紫贝,我这里全有!”
阴影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不屑:“余皆不用,只需闽越王将这越王墓中那件镇墓之宝借我便可。”
“镇墓之宝?”驺摇大为惊讶,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无诸,却见无诸脸色已陡然变得惨白。
“将军……如何知晓此物下落?”
“天下觊觎越王四宝者不计其数,多我一个,又有何妨?”
“将军要此物,究竟何用?”
“在下并非贪恋重宝,我既知晓此物被藏于此地,若想自行盗走,可谓易如反掌。向你借它,不过是想让百越各部看看你等诚意。”
无诸踌躇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转身大步走入陵园,片刻后双手垫着一块丝巾,捧着一件细长物事,缓步来到驺摇和那阴影面前。借着月色,两人注意到他手中正闪烁着点点碧光。
那是一柄青绿色的短剑,剑身镌刻着蛇形纹饰,泛着诡异的光芒。
“步光,步光!”驺摇惊讶地低声反复喊道。
这是百越部族的越王四宝之一。所谓越王四宝,便是步光之剑、旸夷之甲、屈卢之矛、五胜之衣,都是当年越王勾践打造出的,在越人心中如九鼎之于周王室、玉玺之于秦帝国一般神圣。然越亡于楚后,这四件重宝也随之失踪了,有人说它们已毁于战火,也有人说它们散落在百越各部,四样重宝重聚之日,便是越国复兴之时。而驺摇没有料到,这四宝之一的步光之剑,竟一直藏在闽越!
“此物乃我闽越重宝,父王临终时命我将它陪葬。而今将军愿为我百越抗秦,无诸将它送与将军,如此好过长埋黄土之下多矣!”无诸的面色极为郑重。
阴影上前接过短剑,月色中,看到剑身上的蜿蜒纹路形成了一道弯曲的蛇影。
“谢闽越王厚意!”他沉声答道,脸上的黄金面具在月光中熠熠生辉。
4
雨点纷纷洒落在头顶、脸颊乃至全身,他收住脚步抬起头,望见一棵棵参天古木舒展着无数枝杈,在头顶交织成一望无际的墨绿色穹庐,只有透过无数细小缝隙才能勉强望见那阴霾的天空,连绵的细雨也是从这些缝隙中渗下的。
他缓缓伸出一双粗枝般枯瘦黝黑的双臂,承接起雨水。手中一副黄金面具正在熠熠生辉,雨滴接连不断地打在它上面,连绵不绝地溅起细小水花。
他已在这五岭连绵的山林中跋涉了将近两个月,几乎每日都会遇上一两场这样的雨,身上永远是半干半湿的。到了后来,那件已被无数枝条荆棘划得破烂不堪的衣衫也开始散发出阵阵霉味,于是他索性将它丢弃,像同行的那些百越人一样,**着双脚双腿和黑黝黝的脊背,如一只灵猿般在林木间攀缘,如是这般日复一日,而今的他已是蓬头垢面须发散乱,与身边的百越人几无分别了。
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的抗秦名将项燕之子,楚国淮北将军项梁,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对项梁本人来说,这根本算不得甚。目下的他唯一在乎的,便是抢在秦军之前赶到岭南,想方设法借助那些君长的力量抗秦,他甚至希望自己能亲领一队百越人同对手周旋,如此,才能将这些进犯岭南的秦军久久拖在这片蛮荒土地上;如此,才能有望为日后的复辟创造条件,才能有望与秦军统帅王翦对阵,报那杀父之仇。(
灾后)
这些年来,这是项梁心中唯一的念头。
当年和张良等人一同从震泽逃离之后,摆在项氏兄弟面前首要的问题便是何去何从。项伯主张潜回故乡下相,理由是秦人刚占领整个淮北,秦法施行得还不够深彻,目下项氏已有族人流亡到了那里,改名换姓后得以顺利藏身,显见秦人统治还很薄弱。但项梁却并不赞同兄长——淮北虽易藏身,却再难施展,只要人力足够,咸阳庙堂只需三五年时日,便足可将此地治理得如关中一般戒备森严;待到那时,自己纵能在下相日复一日潜伏下去,却也必将处于连坐保甲监控之下,或是不得已亲自下田躬耕,或是被官府征发去服徭役,再无自由可言,就连逃亡隐居都要被问罪。若当真那般,复仇自然成了泡影,更遑论颠覆秦国!
恰在此时,秦军准备进攻东越的消息遥遥传来,项梁当机立断,决意前往岭南,借百越之力与秦军周旋。项伯苦劝无用,终是不得已赞同了幼弟的决定,兄弟俩就此分别,项伯带着侄儿项羽和诸多亲信门客回下相,项梁则孤身一人赶往彭蠡泽,前去投奔一位故人。
“公子,那便是罗浮山了。”
沙沙雨声中,身旁一个声音用吴语说道。
此人身着青黑色葛布织成的左衽襦裙,头发如中原人那般盘成发髻,又以骨笄固定,分明是江东吴人装扮,看相貌却显是百越人。这是扬越人的君长,鄱君吴芮。
在百越各部中,吴芮的扬越部很特殊,其余各部多为越人后裔,也都奉越王勾践为自己共同先祖;扬越部却是吴人与越人杂居后形成的,传言中吴芮更是吴王夫差之后。他们在百越各部中最接近楚国,楚国也向来注重对扬越人的笼络,吴芮继位后便被封到了彭蠡泽畔的鄱邑,又得到鄱君封号,而他也主动给自己起了这个中原人的名字,久而久之,原本名字反而没人提及了。项梁当年为将时曾长期镇守九江一带,一直与他过往甚密;震泽水战前夕,项梁原本也想将自己的妻子女萝、侄儿项羽一并托付给吴芮照料;而目下,他正是希望借自己这位旧相识之力,会盟百越各部,一道抗秦。
(注:扬越人来历说法不一,此处参照何光岳先生著《百越源流史》一书,有部分调整;吴芮身世、与项梁之渊源则皆为虚构。)
项梁毫不怀疑,吴芮的抗秦之心怕是比谁都急迫。百越各部中,扬越部最为靠北,乃南下秦军首攻目标,王翦蒙武进攻东越地时,任嚣部也同扬越人有过几次小规模交手,扬越人连战连败,不得已放弃彭蠡泽,仓皇南逃至五岭以南,凭借台岭抵御秦军;若非秦军目下还未做好全面南征的准备,只怕扬越人早已和东瓯、闽越一般了。
正是因此,当吴芮见到千里迢迢赶来的项梁,听他讲述了联兵抗秦的谋划时,没有一点儿犹豫便答应了,又指点项梁前往与扬越部尚有往来的东瓯、闽越两部。不想项梁前往东越时,秦军已封锁了由江南通往东越的所有关隘道路,项梁也无法穿过那连绵的崇山峻岭,只得在会稽山、若耶溪一带潜伏下来,直到王翦平定东越后不久,他才得以见到已成为俘虏的两位越王,尽管两人已无兵马,项梁却从无诸手上得到了步光之剑,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
听到吴芮的声音,项梁抬起头,从林木间瞥见了雨雾中的罗浮山一角。这是一座外形奇特的大山:自山腰向上,以一条飞瀑山溪为界,如树木开杈般截然分成了罗山、浮山这东西二峰。晴天望去双峰并峙,如两座砥柱般矗入南天;然而阴雨绵绵之时,两山之间便是一片云雾缭绕,仿佛合到一起漂浮在茫茫云海之上。正因了这奇特景致,种种传说便围绕着这罗浮山生发开来,此山也与那西越地的博邪山一样,并列而成百越人心目中的两座神山。
抵达山脚下时,阴雨仍然连绵不绝,林木却开始渐渐稀疏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前方豁然开朗,山脚下一片稍显宽敞的空地出现在眼前,吴芮说,这便是登上罗浮山的必经之路。
“秦人!”沙沙雨声中,项梁突兀听到有人用急促如鸟鸣的越语喊道,一座座山石背后随之陡然闪现出一张张竹弓,一个个黝黑身影也纷纷从一棵棵林木上跃下,落地后踩着遍地泥水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弧。透过雨雾,项梁看到他们**的黝黑上身都文有蛇虫状花纹,下身围着葛、竹等草木编成的草裙,中原人管这叫卉服;但不同于断发的东越人,他们的头发却是在脑后梳成一个小辫,有的垂在后项,有的竖于头顶,这种发型被中原人叫作椎髻。他们手中的兵刃形形色色,从刀斧到戈矛应有尽有,小部分是青铜,大部分则是石制甚或竹木的。这些简陋兵刃自然使项梁嗤之以鼻,但面对着百越人们流露出的显而易见的敌意,他也并未掉以轻心。
“并非秦人,扬越人!”吴芮不等他们采取进一步行动,抢先用越语答道。
一阵窃窃私语从百越人当中响起,他们自然认出了这些扬越人,目光中的警惕却丝毫没有减少,更有许多人紧盯着扬越人当中的项梁——此人若不是秦人,脑后如何没有椎髻?身上又如何没有蛇虫文身?离项梁最近的几个百越人还看得很清楚,此人牙齿很是齐整,一颗也不缺,换言之他并未凿过齿,如此一个怪物,能不是秦人么?
在他们心中,天下之人只要不是越人,便都是秦人。
几个百越人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起来,用舌头舔着嘴唇和露出一个个黑洞的牙齿,项梁记得屈大夫的《招魂》以及《墨子》中都记载,有些百越部族有食人之俗,或许这些人也是如此。
“吴芮?”一个头领模样的百越人走上前来,面目不似其他人那般凶狠,戒备的目光却仍上下打量着项梁。
吴芮轻轻点头:“桀骏将军。译吁宋到了?”
“到了,已在山上,你等随我来。”桀骏回答。
5
飞瀑的潺潺水声遥遥传来,阵阵轰鸣不时夹杂其间,这道位于罗浮二山之间、被视为它们天然分界的飞瀑,因一整夜山雨而水量暴涨,也使两山之间更加壁垒森严。雪白的水花从山坳间汹涌泻入水潭,又汇成条条山溪继续向下流去,溪水流经之处形成了诸多水洼泥泞,项梁便伫立在泥泞中,仰望着那些头插翎羽、手戴珊瑚砗磲、身绘蛇蛙鸟纹的一位位君长。项梁的目光逐一掠过那位面目平庸的南越君,那位身材矮壮筋肉虬结面相凶暴的西瓯君译吁宋,那位头戴竹笠、身着贯头长袍,一脸淡漠矜持的雒越君长蜀泮,以及乌浒、僚、濮、俚、蜒等其他小部族的君长,心下不禁浮起一丝轻蔑。
“一群蛮子!”他暗想。
这时,他与吴芮的目光对视了,透过那意味深长的目光,项梁明白他想说的是甚:
“当心,在这岭南之地,在百越人面前,你才是蛮子!”
几乎是与此同时,作为罗浮山地主的南越君率先开了口:
“各部君长,秦人已连灭东瓯、闽越,又开始攻打扬越。前日扬越君亲来求援,可抗秦终不能只我南越一家出头;今日将各位请来,便是想与你等商议抗秦之事。”
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轻微躁动,好几位君长都在窃窃私语。吴芮沉吟了一下,率先开口:“秦人南下来,我部连战连败,已退至五岭以南,多亏东越地尚未全数平定,秦人暂未南下。是故当早谋抗秦之法!”说着伸臂遥指项梁:“这是楚国大将,知晓秦人动向!”
“各位君长!”项梁忙抬高声音叫道,“我自东越来,东瓯闽越已亡,秦人将兵分三路前往五岭!若不早做准备,坐等秦人攻来,谁都逃不掉!”
“傻不隆冬东越人,一点卵用都没得!”译吁宋探身骂道,挂在胸前的几颗髑髅互相撞击着,发出阵阵空洞声响,“秦人敢打我西瓯,我将他一个个剥皮肢解,连皮带肉吃个干净!”
项梁面无表情,心头却涌起了对译吁宋的蔑视。
“当年楚军平岭南之时,西瓯曾大败于楚人,连西瓯君祖上都死于令尹吴起之手,而今楚人又大败于秦人,各位君长自行掂量,百越能否胜秦?”
又是一阵嗡嗡声响起,各部君长又是好一阵议论,方才对秦人的轻蔑陡然被狐疑取代了。当年吴起由魏国逃到楚国,楚悼王以他为将进攻岭南,当时百越各部都对楚军不屑一顾,不料刚交手便被打得大败,译吁宋的祖上便是那时战死的,此后各部只得臣服楚国,岭南也由此被纳入了楚国疆土。这些君长自然没亲历过抵抗楚军那战,可无不对当年本部的惨败耳熟能详,而今秦人战力竟比楚人还要强,这不能不让他们心生忐忑。各部君长此时都不约而同冒出了同一个想法:这也许是百越人百余年来面临的最深重危机了。
“将军,我有一问。”南越君极为谨慎地开了口,“我等各部已向楚国臣服,而今若也向秦人称臣纳贡,如何?”
项梁的笑声分外刺耳:“只怕秦人没楚人那般仁善,那皇帝要的也不光是你百越臣服!而今东越两王都已被废黜囚居,秦人还想日后将东越人赶到中原;此番进攻岭南,对扬越、南越、西瓯、雒越,对所有百越人,必定都是这般!你等若不抗秦,也当被秦人赶出故土,甚或变为中原人!如此作为,岂不就是要将百越赶尽杀绝?”
这话甫一出口,整个山谷立刻炸开了锅,各种乱糟糟的吼声骂声一同在山谷中激荡起来,惊飞了林中的各色鸟雀,许久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以再清晰不过的雅言开了口:
“将军之意,我等该当如何?”
项梁扭过头,刚好遇上了雒越的君长、安阳王蜀泮的目光。
尽管蜀泮声音不大,说的又是百越人大都听不懂的雅言,但他的嗓音中却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威严,听到他开了口,方才仍然在聒噪的百越人都齐齐闭上了嘴。山谷中陡然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项梁仔细打量着他,他从吴芮那里听说过这个蜀泮,百越各君长中只有他自称安阳王,概因雒越部是百越各部中最强大的,百越人的另一座神山博邪山也在他们股掌中,是故这位安阳王已隐隐成了百越各部的盟主。
“目下唯有一法。”项梁与蜀泮的深沉目光对视着,分外平静地用越语答道,“百越各部组成合纵联军,分头出兵!中原六国数十年来多次合纵,我楚国始终是纵约长,秦人也始终未能讨得便宜,可见合纵确是抗秦之最大利器,百越各部也当仿效中原,方能抗得秦人!”说着又高举起手中的短剑,拔剑出鞘:“各位请看,此乃步光之剑,闽越王无诸将此剑赠我,东越两王皆愿会盟!”
眼见剑身那碧油油的光芒,谷中顿时一片惊叹,译吁宋等好几位君长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贪婪神情,若非项梁身后站着那些满是警惕的扬越人,他们真有可能扑上去抢夺这柄剑。
蜀泮的目光中也掠过一丝惊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反问了一句:“合纵既能抗秦,中原各国却又为何被秦人尽数灭掉?”
听到这句,项梁心下暗暗佩服——这安阳王果然是个人物,竟对中原战国间的渊源极为熟悉!想到这里极为罕见地奖掖道:“安阳王明锐!中原合纵之败,败于六国君王貌合神离,个个口称抗秦,实则无不想借机多占利市,如此合纵自然形具神散、有名无实,秦人稍加阻挠挑拨便土崩瓦解。若要铁心抗秦,百越各部便不能如中原六国一般彼此内耗,该当同舟共济共抗强敌!”
“如何同舟共济?”
“各族公议,选出一位君长担任盟主,协同调遣各部;再各派一将领本族兵马分头北上,效法扬越,堵死五岭一切水陆通道,将秦人尽数阻隔于五岭以北!”
项梁的语气极为笃定,这是他事先便谋划好的方略。本来按中原合纵抗秦的惯例,百越各部应当各自出兵组成整支大军,但一来这些越人彼此之间相互仇视,纵然硬是捏合到一起也无法如臂使指;二来岭南的纵横山地也容不下太多兵力大肆铺开,如此一来,组建大军既无可能也无必要。此等形势下,还是百越各部分头进兵、彼此呼应的方略更易成行,项梁本人对此还是颇有信心的。
蜀泮微微一笑:“将军之意,哪部君长可为盟主?”
“我西瓯战力最强,我又是百越第一勇士,自当我来做这个盟主!”译吁宋第一个吼道,闪烁的目光中充满了得意。不料马上便招来一片骂声:
“我雒越阮翁仲还未开口,你这蛤蟆便敢自称第一勇士?”
“你那第一勇士,谁认了?我扬越为整个岭南扛住秦人,盟主当由我等君长来做!”
“此次会盟乃我南越召集,理当由我等君长来当盟主!”
……
“你等这群哈卵!我译吁宋平生杀人无数,人头摞满了千百座干栏,如何不是第一勇士?如何当不得盟主?”译吁宋陡然恼怒了,呼地站起身从自己盘踞的那块巨石上跃下了谷地,胸口几颗髑髅也随之哗然作响,不料落脚之处那片水洼极是湿滑,他刚跳下来便仰面朝天滑了一跤,跌得浑身泥水,尴尬狼狈之相顿时引起了满山满谷的哄笑。
望着面前这场闹剧,项梁皱起了眉头,心下陡然腾起一股怒火:这些百越蛮子都要死到临头了,却还在为个空头盟主争来争去,当真不可理喻!再看对面的吴芮,脸色铁青一语不发,显然也是对各部联手抗秦不抱任何希望了。
“将军也见了,单是公推盟主,我等便已闹得不可开交,更不必提携手抗秦之事。”当桀骏等人慌忙将译吁宋从泥水中拉起来时,蜀泮的声音重又响起,“百越各部本就各行其是,彼此间部族仇杀更数不胜数,比你中原列国更甚。将军所言之合纵,只怕仍是悬空干栏一般空谈。”
“安阳王可曾听过唇亡齿寒之理?”项梁紧盯着他问道。
蜀泮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笑容:“我雒越距五岭数千里之遥,身后又是数千里茫茫山林,更有西瓯横在身前。秦人纵然南下,也必定先灭西瓯,后攻雒越,西瓯尚不在意,我雒越又何必与这蛤蟆一同进退?”
“谁愿与你这雒越狗叼联手!我等打不过秦人,也不向狗叼求援!”译吁宋大喊道,西瓯士卒们也随之赞许地吼起来。
“既是如此,我等各自抗秦便是!”蜀泮冷冷道。
“各打各的!散了散了!”陆梁、乌浒、濮等其他小部族的君长也纷纷喊道。
……
站在罗浮山脚下,望着百越各部士卒们在各自君长的号令下乱糟糟地退却,项梁牙咬得咯咯响,眼见这场会盟无果而终,自己借百越之手抗秦的谋划又将以失败告终,他实在难以抑制心下的挫败感。
“敢问足下,可是旧楚大将?”此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用雅言问道。
项梁和吴芮同时转过身,却见身后不远处,伫立着一位身着贯头长袍的白发老者。
“是我。足下何人?”项梁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我乃安阳国丞相皋通,奉陛下之命,特来请将军议事。”老人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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