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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脸颊忽然红了起来，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怒意，淡淡的说道：“他只是我们甘家收留的一个家奴，瞧着机灵便带了来，李伯伯大半生悬壶济世，阅人不可谓不多，日后可千万莫开这样的玩笑了。”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倒让小老头讪讪一笑，颇有点不好意思。
武戒平挺直了脊梁，站在大小姐后面，本来倒像个保护神，可是，听闻她如此说话，未免自尊心有点受伤，轻轻咳嗽一声，借以消除尴尬。
大小姐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又和小老头寒暄几句，便转身朝着那几个貌不出众的人走去。
见了她过来，那几人不约而同站起身，其中一个更是将中间位置让了出来。
大小姐朝着他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坐了下来，他们也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分坐在她左右。
武戒平依然站在大小姐身后，再次估价了一下厅堂里的情况，心里已然明白，原来在这个地方，大家也都是分着派别的。
他这一边俨然是以大小姐马首是瞻，小老头独自撑着门户，感觉有点本事的那几个人也分成了两伙，其中一伙应该是以一位青衫文士为首，另一伙中有一位腰悬葫芦的胖老头，表情严肃，两旁人对胖老头很是恭敬，估计应该也是个中首脑，至于那个诊脉的年轻人，倒不知道如何分属了。
年轻人诊完了脉，便回到了祁瑞锋旁边坐下，先在面前的铜盆里洗了手，然后拿起手巾擦拭，面色很是凝重，好像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厅堂里的气氛由于年轻人的状况而陷入到了沈静之中，好一会儿，才在仆人撤除洗具之后，年轻人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朗朗说道：“根据在下一番望闻问切，老人家得的断然不是胃疡。”
只一句话，众多目光立刻集中到了大小姐的脸上，武戒平由此判断得出，此前“胃疡”一定是她和甘思哲作出的诊断。
大小姐似乎早知如此，并不为其所动，蹙起黛眉，静等着下文。
“老人家酗酒在先，发病在后，这便有了诱因；胃脘中部首现痛楚，逐步蔓延，全腹胀痛，大便稀薄，小便赤黄不利，弯腰屈腿方可稍减痛楚；并伴有烦躁不安，大汗淋漓，苔黄少津，脉沉微而细数，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胰瘅，而所谓的胃疡之症则是脘腹胀满，嘈杂泛酸，善叹息，纳呆食少，大便干结，两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唉！”
年轻人说到后来，连连摇头，叹息一声，暗地里瞟了一眼大小姐，眼神之中闪动着不以为然，或许还夹杂着一丝挑衅的味道。
大小姐身边众人连连窃语，其中一人更是露出忿然神色，刚想站起来予以辩驳，却被大小姐拦住。
她微微一笑，顿时如同寒梅绽放，问道：“这位便是从金陵‘神农阁’来的少主人吧，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廖青暝，姑娘大概就是名满庐州的甘家大小姐吧！”年轻人捧着茶杯，脸上挂着得意的笑。
大小姐竟然没有再搭理他，而是把目光送给了小老头，问道：“李伯伯德高望重，不知怎么看？”
自称廖青暝的年轻人吃了一个瘪，俊俏的脸上顿时升起了浓重的青气，他重重的撂了杯子，茶水迸出，溅到了几案上。
他鼓着腮帮子，紧紧盯着甘怡，似乎很想说话，但终究还是憋了回去。
武戒平心中一动，暗想这个年轻人还是有一定的城府，自己是否得提醒大小姐，别太意气用事，提防点这位神农阁的少主人？
“自古客不压主，再说我已经土埋半截，头脑未免发昏，还是请‘紫薇医馆’的乔先生或者是‘仲景堂’的郝先生先说一说吧。”小老头古怪精灵，卡巴卡巴眼睛，并不想率先做了出头的椽子。
大小姐微微一怔，随即也露出会意的笑容，点了点头，叹道：“到底是医道前辈，比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女子懂规矩多啦！”
武戒平也在心里叹道：这位大小姐哪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太露骨，明明是一句谦逊的言语，结果经她一说又多出了一份讥讽，看来倒底还是年轻，并非像我之前所估计的那么圆滑。
“既然名满天下的李老先生都这般说了，咱们是不是也别再藏着掖着，干脆有什么说什么好了？
青衫文士名叫乔松鹤，一手医术在庐州城内也是赫赫有名，只不过名望照比甘思哲稍微逊色了点，当家的“紫薇医馆”也比伯宗医馆小了些。
同行是冤家，尤其是在一个城里挣吃喝，那就更加水火不容。
如果没有伯宗医馆的人在场，乔松鹤一定不会主动和仲景堂的当家医师郝不二搭讪，可如今压了自己一头的甘家人在场，他情不自禁的联合起另一个对头，以此来消减伯宗医馆的影响力。
郝不二倒像是也挺识相，胖胖的脸上泛起两个小酒窝，朝着乔松鹤拱了拱手，说道：“乔兄本是庐州城内的医道翘楚，由你率先说出见解最为合适。”
“那乔某就当仁不让了。”
乔松鹤清了清嗓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厅堂正中，先是朝着祁瑞锋拱了拱手，然后正容说道：“对于祁老爷的病症，在下已经看了多次，心中早有计较，这次面对诸多同道中人，在下还是原先的意见，祁老爷既不是胃疡，也不是廖少主所说的胰瘅，而是胆腑气郁造成的胆胀。”
他停顿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小老头和廖青暝的脸色，察觉小老头并无变化，而廖青暝也神态关注，便得意地继续说道：“祁老爷脘腹胀满，剧痛难忍，恶心口苦，嗳气，善太息等胆胃气逆之症；并且往来寒热，呕吐；发病之前曾有过食油腻，过量饮酒之诱因，如果不是胆胀，在下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病会是如此的症状了。”
跟他坐在一起的那些人纷纷竖起大拇指，一个劲的点头赞同。
“乔兄医术高明，城里城外妇孺皆知，不过，在祁老爷病症的认同上，兄弟却有些不同的意见。”
郝不二依然笑眯眯的，早把刚才同仇敌忾的那股劲头扔到了一边，他也站起身，却没有走出来，而是左顾右盼，看了看身边的人说道：“祁老爷发病之初胃脘不适，随即疼痛游走，呃逆不断，呕吐不止，便意重重，黏液稀薄，这分明就是痢症久延，脾胃亏损，中气下陷所致，依在下看来，祁老爷得的是久痢，而远非胃疡、胰瘅，亦或是胆胀之疾。”
“郝老弟此言差矣，久痢这种病症，主要是看大便的颜色，通常之下半血半液，粘着不堪，怎会是祁老爷这般稀薄，看来郝老弟从医多年，也有固执己见，遗漏疏忽的时候啊！”
乔松鹤慢悠悠走到了郝不二等人之前，脸露微笑，指点评说，颇有一副语重心长敦敦教导的韵味。
郝不二脸色已变，迎面走出，背着手冷笑几声，说道：“胆胀之疾常有皮肤瘙痒，眼露黄疸，并且伴随痛感放散之症，可祁老爷全无这些，请问乔兄，这又作何解释啊？”
乔松鹤毫不示弱，脸色如同撒了一层霜，紧盯着郝不二答道：“病症发作岂能全沿书本变化，望闻问切之中，自有取舍之道，如果一味附和典籍记载，只怕做了半辈子医师仍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愚朽书生！”
不等郝不二辩解，旁边另有一人哂道：“牵强附会固不可取，舍本求末也同样害人不浅，在下一向是熟读医书，辨证诊治，没想到殚精竭虑作出的诊断，竟然会被人不屑一顾，真是可笑之极。”
半路杀出的这位程咬金正是年少有为的神农阁少主人廖青暝，他的一句讥讽之言，顿时得罪了两人，同时也把厅堂内针锋相对的气氛推向了巅峰，直让身为主人和患者家属的祁瑞锋冷汗涔涔。
事到如今，他又指望起了一直没言语的大小姐，朝着她直使眼色。
甘怡倒是挺泰然，看着祁瑞锋淡然一笑，说道：“岐黄之道本就变化莫测，大家能够开诚布公，各陈己见，对于祁老爷子的病症诊治，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到经过自己的略微调和，乔松鹤等人容色稍霁，便接着肃然道：“直如家父昨日的诊断，乔老爷子患的是胃疡之症，不过现在我还要补充一条，老爷子很可能由原先的胃疡之症引发了肠痈，如果不及时的予以外科干预，只是一味依靠汤药针灸，只怕难以根除病患。”
今日一开场，便是三种不同的意见，再加上此时甘家人做出的诊断，直让祁家兄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信谁的。
倒是祁瑞锋经商多年，懂得取择厉害，快步来到小老头面前，一揖到地，苦着脸问道：“您老号称‘续命圣手’，医人无数，快请看在家父一生乐善好施的份上，为侄儿做个主，不吝赐教一二啊。”
小老头赶紧将愁眉苦脸的祁瑞锋搀扶起来，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到场的无一不是岐黄高手，他们所认证的竟然全不相同，由此可见祁老兄所得的病症很不一般，我刚才给他把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一番，说句不怕你伤心的话，祁老兄恐怕时日不多了。”
祁瑞锋听罢，倏然间面如土色，而那对祁家姐妹则更是戚然满面，本来天生一副欢喜模样的祁小悦竟然随即晕倒，如果不是旁边的祁灵儿及时出手拽住，只怕她怎也要跌个七昏八素。
“那可如何是好啊？”
面对祁瑞锋的问题，小老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巡视了一下其余人等，慨然叹道：“其实你们说的都不无道理，不过，在我看来未免都有点过于片面，人身脏腑互相比邻，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其中某一个出现病症，如果不能及时控制，很可能迅速牵涉到别的上面。”
他最终把目光锁定到甘怡的身上，点头说道：“至于甘家丫头最后补充的很有道理，不过我却不赞同刀剪干预，所谓君之疾不治将益深，祁老爷子此刻脏腑如同豆腐，一旦剖腹医治，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白挨了一刀，依然不能回天，所以我劝祁家侄儿，还是尽早的准备后事吧！”
武戒平遵照大小姐的指示，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并且紧紧地闭着嘴巴。
在他的感觉中，这些人唇枪舌剑，很有一种誓死捍卫自己医道见解的劲头，一点都不比战场上厮杀来的轻巧。
他甚至感到有点可笑，关于学术歇斯底里的争执并非是后时代的产物，而是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的。
另外，他虽然没有亲自给祁老爷问诊查体，可是听了刚才大家那些话，心中已经有了一些比较清晰的概念。
他是阅读过中医古籍的人，自然明白所谓的胃疡指的是胃溃疡并发穿孔的意思，同时也明白廖青暝口中的胰瘅就是胰腺炎，至于乔松鹤和郝不二所说的胆胀和久痢，他也懂得分别指的是胆囊炎和结肠炎，尤其是大小姐最后补充的那个叫做肠痈病，他更是跟明镜似的，知晓那是普外科最常见的阑尾炎古称。
说句实话，他对这些人的医学造诣还是很钦佩的，特别是听了小老头的总结，更让他对深邃的华夏医学不胜敬仰。
事实上小老头最后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现代医学领域中多发性脏器功能障碍的先驱理念。
一千多年前，小老头就能有这样的认知，不能不说是一种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然而，当他听到小老头说出的最后一句，几乎给祁老爷子已经判了死刑的时候，禁不住感觉很是唐突，终于忍耐不住，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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