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季就要结束了,暑气正在悄悄地撤退,立秋一过,晚上的风就有些凉爽,被折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柳阳市民们拼命睡觉,可齐立言睡不着了,他的物资回收公司筹备工作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他打算在11月18号这个吉利的日子正式开业,地点选在三里井街口的一处原先养猪场的饲料仓库,共有六间房子,房子后面还有一个院子,那是从前猪放风的地方,他准备搭上防雨棚,用来堆放废品,注册资金需要五万,他这大半年挣了有两万多,老爷子给了他八十块“袁大头”,他将“袁大头”到四岔口古玩市场以每块一百三出手,当了一万块钱,还缺两万块钱,二子答应借给他。(
继承者:纨绔二小姐)最难办的注册资金总算落实了。
二子答应借钱给他则显得相当仗义,“你什么时候要,上午说一声,下午我就把钱送到你面前,我老婆说还要留些钱准备买房子,只能借给你两万,多的就没有了。”他说要是齐立言愿意带他混,弄个副总经理干干,这两万块钱就不要还了。王韵玲春天的时候就说过,如果开公司需要钱的话,她就把积攒下的四千块钱全都给他,齐立言说你就不怕我亏得血本无归,王韵玲说,“不会的,即使亏了,我也认了。”齐立言没想到,就他这么一个少一根筋的人,还有人愿意相信他,支持他,帮助他,是不是他们少两根筋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秋天的时候,刮来的常常是西风,要么是北风,从来不刮东风,所以人们常常把秋天叫做“多事之秋”。这个多事之秋里的齐立正在踌蹰满志的时候,一些暗藏杀机的危险悄悄地向他逼近了。
二子老婆这几天刚做了人流,二子在家伺候老婆,齐立言在出租屋里守着临时的没有名份的废品回收站。隔三个铺面的王根草对齐立言抢他的生意很是恼火,自齐立言开了回收站后,拼命压价的王根草就收不到破烂了,他气得牙疼。齐立言并不知道王根草准备请道上的人将齐立言收拾一顿,连定金都付过了,收拾的标准是胳膊骨折,让他不能数票子。听齐立言说马上就要到街口去开铺面了,离这里差不多有一里地,不怎么碍他的生意,所以也就忍住没下手,可道上的人只退了六百块定金中的三百,说其余三百都用来跟踪和盯梢了,齐立言前些天在人民路天一商场门口,三轮车不知怎么的就跟个两个正在走路的行人碰了一下,他连忙掏烟反复说着对不起,而那个硬说是被撞了的长相粗鲁的男人问他,“你是不是三里井收破烂的?”齐立言说是的,那人说是收破烂的就不计较了。他当然不知道这是王根草安排的目标确认,一旦得到雇主的下令,齐立言在三十秒之内胳膊就会断成两到三截。
钱辉在一个天空飘着小雨的早晨来到三里井,一进屋就用手使劲地抹脸上的雨水,齐立言递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脸,又倒了一茶缸花茶让他喝下去,“老同学,你怎么有空到我这破烂王的老巢来了?”他竭力回避着八百块钱的事,要是钱辉上门来讨债,那就太没面子了,不过像钱辉这样的建筑公司大老板,是不会为八百块小钱跑这么远来的。
钱辉捧着茶缸喝了一气茶水,然后看着屋内堆满了旧报纸、烂电机、破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东西,成捆的空酒瓶一直堆到了屋梁的高度,屋里弥漫着汽油味、油墨味、铁锈味、烟草味,还有稠密的残酒的味道。钱辉站在一堆破烂的空隙里不直接回答齐立言的话,只是说,“中午我请你喝酒!”
齐立言在这堆破烂的支持下,说话是有些底气的,“老同学,你开什么玩笑,到我这来,还请我喝酒。去年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借给我钱,还请我喝酒,说来说去,还是老同学最讲情义。”
钱辉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有困难老同学之间互相帮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全世界都是这么个规矩。现在我遇到了一些困难,今天来就是想请你帮忙的。”
齐立言很纳闷,“堂堂建筑公司大老板,你能有什么困难?真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是跳进刀山火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钱辉说,“走,找一个小酒馆,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两人躲在一个肮脏的小酒馆包厢里边喝酒边聊天,包厢是用纤维板隔起来,板壁上桌面上椅子腿上全都沾满了油腻,许多苍蝇在里面展翅翱翔,墙角处还有一只老鼠在偷听他们两人说话,鼠眼炯炯有神,两根上翘的胡子在菜香的引诱下蠢蠢欲动。
钱辉将一杯白酒倒进嘴里后,说,“人他妈的要是倒霉了,喝凉水蚀牙,买盐生蛆,吃汤圆被咽死。”
钱辉三杯酒倒下了肚,将自己目前遇到的灾难毫无保留地全都倒了出来。钱辉栽在了女人手里。自打从快船帮金盆洗手后,仗着多年红黑两道的实力和打拼,公司资产早已超过千万元,有了钱的钱辉顺理成章地娶了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叶欣,叶欣是艺校学跳舞的,她每天的生活自然也就像舞蹈一样浪漫和富于情调,而江湖上走出来的钱辉只会喝酒和打麻将,酒喝多了还喜欢打老婆,所以两口子的生活先从床下开始不协调,后来就延伸到床上也不协调了,钱辉常年在外跑生意,两个人聚少离多,聚在一起也没有多少热情。钱辉在扬州跑业务时,跟一个娱乐城的小姐莉莉一夜风流,竟疯狂得如胶似膝地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他将莉莉带回柳阳,做了公司最关键的工程部经理,莉莉床上的工程相当不错,可对建筑工程却是一无所知一蹋糊涂,粗枝大叶的钱辉沉湎于床上的温柔和颠狂,人也就发了昏,竟然将南京的一幢十八层大楼的工程全部交给她负责,从建材采购到质量监理由她全权调度。一直垂涎于钱辉老婆美貌的公司财务部经理陆海将钱辉的**添油加醋地全都泄密给了叶欣,说莉莉来开支票的时候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地开出去花,而且还跑到香港去注射羊胎素,打一针就要十几万。叶欣听了后气得当场要找钱辉拼命,陆海拦住了她,将她带到了一个钢琴酒吧,在听了克莱德曼的几段钢琴曲后,两人心照不宣地走进了一家宾馆开房洗澡**,几度**后,叶欣对陆海说,“你要是真的爱我话,我们就私奔,奔到天涯海角,奔到钱辉一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情深如许)你敢吗?”陆海在女人身体的激励和蛊惑下,拉起她光溜溜的胳膊说,“敢,有什么不敢的!我们现在就走。”他们没有马上就走,而是在三天后,卷走了钱辉公司里的二百一十万现金远走高飞了,猝不及防的钱辉被老婆私奔的噩耗击懵了,他怀里揣着一把剔骨刀找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找到吃里扒外的奸夫淫妇,钱辉开始对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怀疑起来,一段时间里,他很恍惚,觉得每一个公司里的员工都是嘴里都长着毒牙,心里埋伏着背叛的意志,一待时机成熟,立刻致他于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在莉莉的身体上也开始警觉起来,当这种警觉形成一种心理惯性后,他就发现莉莉自从当上工程部经理后,在床上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由裸露变得隐秘,莉莉看着神经兮兮的钱辉搂着他机械的脖子说,“你老婆偷你钱,我又没你偷你钱,每一笔垫资的钱都要你签字,好像我吃了供应商回扣似的。”莉莉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提醒了钱辉。钱辉先从供应商那里查起,果然莉莉采购的水泥标号不合格,钢材的质量大都是伪劣的地条钢,正当钱辉准备将莉莉捉拿归案的时候,莉莉突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失踪了,她是哪里人,又去了哪里,从此下落不明。及至南京那幢十八层高的大楼封顶后,更大灾难让钱辉彻底完蛋了,土建预算两千万的大楼由于钢材水泥不合格,还没封顶,钢筋受力不均匀,楼已经歪了,倾斜度夹角七十八度,找来权威验收部门一检测,结论明确指出,“没有任何补救的可能,只有炸掉。”齐立言垫资的一千多万全都在一纸鉴定书打出来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烟飞灰灭了,公司账户上的三百多万流动资金也全被法院查封了。钱辉的公司终于在秋天还没来临的八月二十八号宣布破产,房产汽车全都抵押出去了,现在还欠银行贷款二百八十六万。钱辉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立言,你说我怎么那么浑呢?我是吃屎长大的,脑子里全是屎。”钱辉实在找不到什么准确的词汇来总结自己,所以就用最粗俗的语言咒骂自己。他一仰脖子,将酒和眼泪全都喝进了肚里。
齐立言听着钱辉的诉说,心里很是难受,他觉得自己所受的打击和委屈比起钱辉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鸡飞蛋打全军覆没用在钱辉身上才是最准确的。他知道钱辉初中没毕业就到江湖上去混了,打打杀杀是一把好手,真要让他管理一个企业,实在是难为他了,而且他是那种由着性子来的人,文化水平低,素质差注定了他做事不按套路出牌。事到如今,齐立言对这位讲义气不讲原则的同学充满了同情,他想不仅八百块钱要还给他,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他准备给他一千八百块,让他不能挨饿,挨饿的感觉他领教过,人像中了毒一样头晕,脚底发飘。齐立言将一张餐巾纸递给钱辉擦泪,一种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豪情油然而起,“钱辉,你也不要难过,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吸取教训,卧薪尝胆,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我跟你是一样的道路,也是一样的心情,现在我已经慢慢地翻过身来了,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
钱辉非常感动,他说自己现在干一般的事是肯定翻不过身来的,他不愿意被江湖上的人看笑话,也不愿背上一个窝囊无能的称号。他跟福建的一个朋友已经联系好了,准备去做国际海运生意,齐立言问什么海运生意能挣大钱,钱辉说将英法德意等欧盟国家的猪脚、鸡爪、鸡翅、牛肚、羊肝等一切猪马牛羊鸡鹅鸭的杂碎下水租用五万吨位的冷藏船运到中国,这些欧盟国家不吃的东西在那里是垃圾,到中国就是酒楼里上品佳肴,象征性地付一些装船费就行了,一船杂碎下水连运费一起的成本是二百万元,运到中国就可以卖到五千万,利润相当于贩卖毒品。他准备投进去五十万,到时候就能获利一千二百万。齐立言听得头都大了,他有些疑惑,但又拿不出证据来质疑,于是就问,“你的账户不是都被查封了吗,哪有钱呢?”
钱辉说,“不瞒你说,我有一张境外的‘万事达’卡,上面还有二十多万,法院没查到,还没冻结,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帮我借点钱,两个月后等到货运到了,我双倍返还。”
齐立言很为难,他到哪儿去借钱呢,除了自己准备办公司的钱拿出来,别的毫无办法,他二哥齐立德还欠银行的钱,大哥齐立功是有钱,但有多少钱,他不知道,也不好开口,再说借钱给一个破产的老板,而且是一个名声并不好的老板,谁敢呢?齐立言只得说,“我准备开公司的钱,手头有三万,你全拿去,至于双倍还我,就不必要了。二子答应借给我两万块,等二子来了我再帮你说说,让他把答应我的两万块钱先转借给你。”
钱辉站起来敬了齐立言一杯酒,说,“你的钱是收破烂收来的,不容易,但你是真够哥们,你不知道,我得势的时候,同学都巴结我,恭维我。狗眼看人低,如今我遭难了,一个个都躲瘟神一样,躲得远远的,好像我是癌细胞,是爱滋病,一沾上,就没命了。我刚从二子那里到这来,二子说他没钱,家里的钱都用来买房子了。”
齐立言为二子辩护说,“二子确实没钱了,买房也是真的,因为他答应剩下的两万块钱全都借给我了,所以他就不好再答应你了。”
钱辉一脸沮丧地说,“这些天,我找了好几十个同学和亲戚朋友,一分都没借到,你是第一个把钱借给我的。如果我能翻过身来,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齐立言很担心地问,“那你五十万又不够,怎么办呢?”
钱辉说,“扬州那边的一个小包工头去年出车祸撞死了人,赔了十六万,当时跟我借的,明天我去扬州找他要。乡下有几个亲戚还欠我六七万,只好硬着头皮去要了,城里的亲戚朋友是没指望了。(
闪婚之我的惹火甜妻)几方面一凑,也就差不多了,说实在的,我今天并没想在你这能借到钱,也不知道你收破烂还真挣了钱,我是想最后试一下,这世道是不是真的就一点情义都没有了。我只想你能有一个雪中送炭的态度就行了。”钱辉由于过于激动,说话也变得罗嗦和重复。
齐立言真的就有了一种见义勇为的豪气,他站起来说,“走,我现在就跟你到银行取钱,反正我的公司还有三个多月才开业呢。”
两个人喝光了一瓶白酒,齐立言付了饭钱后,他们摇摇晃晃热血沸腾地走出了周记餐馆。
当齐立言将三捆三万元大钞交到钱辉手里的时候,钱辉的手在颤抖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要给齐立言打借条,齐立言说,“打什么借条,我借你钱又没打借条,拿去不就得了。”
二子是在钱辉借钱的第三天回到三里井的,他听齐立言说钱辉借走了钱后,脸色突然变成了酱猪肝的颜色,“完了,全完了!”
秋风如期而至,带着丝丝入扣般凉意的秋风暗示张慧婷她的家庭变故就是从去年秋风乍起的日子里开始的,她已经跟房东说好了,房子到这个月底就不租了,原本想跟王韵玲租住到一起去,可王韵玲对她的这一想法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在齐立言故弄玄虚标新立异的勾引下,这个黄毛丫头肯定已经粘上了齐立言,乘虚而入的时机已经成熟。张慧婷觉得齐立言提出复婚也许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在前妻的心里是否已经死透了,当张慧婷愿意重归于好的时候,他便抓住孙玉甫到医院看望小慧这一很平常而普通的生活细节大做文章,最后猛一撒手,让张慧婷重新被晾在半空无处着落,从而给她以雪上加霜的重复打击和再度伤害。而王韵玲在听了张慧婷这些诉说后并不认同,她说,“这说明你们复婚缺少足够的情感基础和必要的心理准备,汽球看上去很美丽,但它经不起一个针尖碰撞,所以复婚就像悬你们面前的美丽的汽球,很好看,但空洞而又脆弱。”这个小丫头凭着在酒楼练就的一张嘴皮子,巧舌如簧地拆碎了他们的复婚美梦。张慧婷就是跟她住到同一间屋子里,也看不住她蠢蠢欲动的心,她会背着自己跟齐立言钻到一条谁也找不到街巷餐馆里共进他们的晚餐。退房前,张慧婷回了娘家一趟,她想住到娘家去,此时身心俱疲的张慧婷宁愿寄居在父母的屋檐下忍受着喋喋不休的唠叨,也不愿一个人漂泊在外过着没有安全感的日子。母亲说,“回来住也好,相亲方便多了,年底就能给你找到一个好男人,把终身大事敲定。你一个女孩子,做什么生意呢,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女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一个好男人,而不是找一个好店面。你妈这辈子吃够了这个苦头,你也看走眼了人,眼下由我来给你把关,就再也不会犯以前的错误了。”张奎元听了周丽凤的话,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看报纸,当年周丽凤看好造反派身份张奎元的政治前景,才从剧团下嫁给他的,没想到造反很快就结束了,而且还被当作“三种人”一直被压迫到退休。
张慧婷的存折里只剩下两千块钱,不够还账。想到这里,张慧婷脸上就冒出了一些汗来,不到一年时间,至少亏了四五千块,她自食其力的第一个梦想就这么碎了,碎得体无完肤,碎得鲜血淋漓。如果说去年她是婚姻失败的话,今年又多了一个创业失败,这个美丽而清高的女人,本来就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同学愿意跟她走动,她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孤立无助,只有孙玉甫还在不遗余力地牵挂着她,关心着她,她感到一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根火柴的光亮和温暖都足以令她感动,更何况孙玉甫发誓对他负责到底,张慧婷感情的天平在经历齐立言的再次伤害后,已经开始向孙玉甫倾斜,在一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甚至想到,如果孙玉甫现在来跟她说保证离婚娶她,她马上卷起铺盖跟他走。然而天亮以后,阳光照亮了她眼前的街道和树木,她又有些犹豫了,如果那样的话,齐立言说她傍大款不就是真的了吗?到中午的时候,张慧婷又会冒出另一个想法,既然已经跟齐立言离婚了,傍大款也是她的权力,与他何干呢。
春天以来,黄顺福来过店里有七八次,他**裸地提出要包养张慧婷,他说从来没见过张慧婷这样气质高雅美丽清纯的女人。八月的一个黄昏,张慧婷对赖在店里不走的黄顺福说如果再纠缠,她就报警。黄顺福就说欠我的五千三百块钱货款拿来,气急了的张慧婷说,“我又没让你送货,你偏要送,谁欠你的!”黄顺福见她硬的不吃,就又软了下来,“你陪我一晚,五千三百块一笔勾销,好不好?”张慧婷抓起手边的一只儿童塑料凉鞋使劲地砸过去,“滚,让你妹妹陪你睡一晚去!”凉鞋砸到黄顺福呲开的一嘴黑牙上,他捂着疼痛的黑牙跑了,边跑嘴里边叽咕着,“你又不是我妹妹”。
黄顺福走后,张慧婷一个人倚着门框哭了起来。她的酸楚和屈辱无处可说,无人可说,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被自己眼泪活活地淹死。
这天上午,张慧婷跟房东结清了最后一笔房租后,就用电饭锅熬稀饭,她一年来的饮食几乎全都由这口电饭锅安排的,那是一些单调乏味的饮食,一些近乎于残忍的饮食,重复的饮食和重复的日子让她几近崩溃。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战胜不了一口电饭锅的,她常常这样呆想着。把米和水放到电饭锅里后,按下电源,熬粥的灯就亮了,她在门前的那把塑料椅子上坐下来,想象着几天后店门关了后如何跟黄顺福结清账,存折里的钱肯定不够了,她想先跟表妹王韵玲借一些钱,然后拉着王韵玲跟她一起去扬子江批发市场结账,从此跟那个一口牙齿极其糟糕的男人老死不再往来。她还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些问题时,店里进来了两个陌生男人。
一个身材清瘦,脸上有一块月牙形的刀疤,一个结实粗壮,灰紫的嘴唇上方蓄了一圈又硬又密的胡茬,他们进店的姿势仓促而野蛮,刀疤男人肮脏的皮鞋碰翻了放在门边上的一只纸板箱。(
封神英雄榜]师弟,你别跑)
刀疤男人冷酷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个来回,问,“你叫张慧婷?”
胡茬男人不耐烦地说,“门头上不是写得清清楚吗,这还用问?”
两个男人对货架上的服装熟视无睹,他们表情残酷地注视着张慧婷,刀疤男人从嘴里吐出一圈烟雾冷冷地说着,“确实是个美人坯子,怪不得黄老板说他做梦都想着那事呢。”
张慧婷听了心里一惊,她已经预感到这是黄顺福派来的人,至于来干什么,她一时还拿不准,她在想怎么办呢?胡茬男人白了刀疤同伙一眼,对张慧婷说,“张小姐,你跟我们走一趟!”
张慧婷说,“往哪儿走?”
刀疤男人说,“到黄老板那里去,黄老板有事要跟你谈。”
张慧婷说,“黄老板又不是不认识我,让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刀疤男人说,“黄老板说你赖账,我们是帮黄老板讨账的。”
张慧婷鼓起勇气说,“我不去,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敢绑架不成?”
胡茬坚硬的男人扬起那颗蛮横的脑袋,将嘴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吐到地上,惹得几个不明真相的蚂蚁围了上去,可能烟火太呛,刚围拢来的蚂蚁又一哄而散。胡茬男人说,“张小姐,你要是不乖乖地跟我们走,可别怪我哥俩下手不温柔。”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关节扳得格格直响。
外面停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这是他们租来的车。刀疤男人望了一眼外面的出租车说,“四哥,别跟他罗嗦了,塞到车里带走不就行了。”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张慧婷此时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对两个陌生男人说,“既然是还债,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去就去一趟。我先去一趟厕所,马上就回来,你们在店里坐一会。”
刀疤男人堵住她的去路,“你要是溜了,我们不就白跑一趟了。”
张慧婷说,“我的店都在你们手里,怎么会溜了呢?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胡子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让她去吧!”
张慧婷气喘吁吁地跑到公用电话亭,抓起电话时,突然没了主意,报警有什么用呢,他们说是来要账的,你说绑架,人家既没带刀子,又没带绳子,到时候反而有报假案嫌疑,那又能告诉谁呢,告诉父母还是王韵玲,他们听到后不还是向警方报案。后面又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他晃动着腿提醒张慧婷快点打电话,情急之下,张慧婷立即拔通了孙玉甫的大哥大,“玉甫,你快来,马上就来,我遇到坏人绑架了。”
孙玉甫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抓着大哥大给刘文打电话,“刘哥,你马上赶到海棠街双语幼儿园对面来,我的朋友出事了,枪里装上子弹!”这位曾在丽都宾馆活捉孙玉甫的市公安局巡防支队三大队副大队长如今已是孙玉甫铁杆弟兄。
张慧婷磨磨蹭蹭回到小店时,孙玉甫的车距离小店已经不到两百米了,看到那辆黑色帕萨特,张慧婷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两个陌生的男人见张慧婷回来了,站起身说,“走吧!”
这时孙玉甫的车已经停在了店门前,孙玉甫一脸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的豪气,他挡在两个陌生男人和张慧婷中间,责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话跟我说?”
刀疤男人扬起手中的拳头,“你是他什么人,少管闲事。张小姐欠人家钱,我们找她去结账,你要是想多活几天的话,就滚一边去!省得让老子脏了手。”
孙玉甫怒目圆睁,厉声喝斥道,“你们要是不打算到监狱里看今年春节晚会的话,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胡子男人一言不发,抬手一拳砸在孙玉甫的脸上,孙玉甫感到鼻子里凉嗖嗖地涌进一股腥甜的味道,鼻梁骨也一下子就变软了,他眼前闪现出一道道闪烁着火光的烈焰,脚站立不稳,晃了几下,没倒下,他抹了一下嘴巴,满嘴都是血,纯棉“鳄鱼”夹克上洒满了鲜血,那条鳄鱼的嘴里也跟着冒出了血。
张慧婷一把抱住孙玉甫,声嘶力竭地对着外面的马路上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刀疤男人随后就抬起脚,猛地一抬膝盖,狠狠地顶向孙玉甫的肚子,孙玉甫捂着肚子,慢慢地向后倒去,张慧婷抱不动他,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上,地上一些来不及撤退的蚂蚁死在了他们的屁股下面。
这时屋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听到警笛声,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外,跳下车的刘文堵住刀疤男人,“怎么了?”
胡茬男人挤过来说,“店里一男一女在打架,都打出血来了,你们赶紧去劝一劝!”
刘文带着警察冲进屋里的时候,两个陌生男人已经坐着出租车消失了。
秋雨连着下了好几天,三里井坑坑洼洼的街道上积了很多水,那些坑洼处的积水散布在路面上像是一个人脸上长了许多麻子。齐立言和二子没出门,阴雨天他们呆在屋里下棋,号称自已给自己放假。猪圈的光线很暗,齐立言就开了灯。他们盘腿坐在床上杀得棋局比天气还要昏暗,二子有些累了,中午喝三两火烧刀子酒,再加上棋技太差,他不想下了,于是就故意走了一步丢车保卒的棋,输了。齐立言推了棋盘说,“你这棋怎么走的,从来都是丢卒保车,哪有丢车保卒的?”二子抹了一把鼻涕,又在自已的裤腿上擦了擦说,“所以我就输了。”
二子倒在湿气很重的床上,嘴里咬着烟,他对着霉烂的屋顶吐出一口烟雾,说,“立言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能相信钱辉的鬼话,三万块钱借给他,两个月后还你六万,这就是丢车保卒的一步棋。(
招惹大牌女友)你手里的三万块钱是实的,是车,而他骗你说的三万块钱利息是虚的,是卒子。”
齐立言心里有些忐忑,但他不愿意相信钱辉会骗他,“到时候只要他把本钱给我了,我的车不就保住了吗。他在困难的时候我帮他一把,并不是想从他哪里赚钱,他就是多给我三万块,我也不会要的。所以你说的那个卒子是不存在的。”
二子眼睛继续盯着屋顶,屋顶上一个蜘蛛正在结网,他指着蜘蛛网说,“蚊子苍蝇看不到蜘蛛结网,要是看到了,就不会栽进去了。你是栽进了钱辉看不见的那张网里。钱辉是什么人,快船帮出来的,泼皮无赖一个,当初是靠在工地上强行推销砖头砂石发横财的,不买就打,就带一帮人将工地捣毁。这种人跟他在一起喝酒是可以的,但绝对不可以合伙做买卖,更不能借钱给他。”
齐立言为自己的这步棋辩解着,“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钱辉帮过我,还让我到他那里做事,是有恩于我的。这个人是有毛病,但他江湖义气还是讲的,他就是把全世界骗了,也不会骗老同学的。”
二子说,“立言,像你这种眼光,我都不敢跟你干了。现如今行骗就是从身边的亲朋好友下手的,以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现在的兔子是专吃窝边草,搞传销的连娘老子都骗。你想没想过,钱辉就算是贩国外的猪杂碎,那也是走私,是国家不允许的,逮到后没收货物还要坐大牢,更何况他根本就没能力做这笔生意,不信你打他大哥大试试,早关机了。你早点去报案,如果他没跑多远,能抓回来,至少把三万块钱要回来。毕竟收破烂挣点钱不容易。”二子从床上反弹着坐起来,他一脸灾难深重的神情。
齐立言听了二子的话后,心里悬了起来,“要是我去报案让钱辉被抓了,往后我怎么好面对他呢?”
二子说,“你也许下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晚上,二子回荷叶街了,齐立言泡了一碗袋装方便面,匆匆吃下去后,就轻一脚重一脚地跑到电话亭打电话,他想接通了后怎么说呢?不能开口提要钱的事,只能问一问钱辉生意进展怎么样,另外关照他要挺住,困难总是暂时的,不要着急。这可以算是老同学的关心。
齐立言抓起电话的时候很有信心,他觉得钱辉此时也许正在福建的某一个码头上安排远洋货轮启航,也许船已启航过了马六甲海峡了。他按下了一串数字,这串数字直奔钱辉的口袋而去。他将耳朵紧紧贴在话筒上,话筒里一个年轻的女人用柔软而好听的声音告诉他,“您拔打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拔。”齐立言心里一沉,但很快又重振信心,继续拔打,还是那个女人重复着相同的声音,齐立言抓住话筒迟迟不愿放下,女人说了中文后又用英文重复了一次无法接通的提示。
齐立言脸色当时就灰了,秋雨斜泼到他身上,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街上三三两两的灯光幽灵一样飘浮在夜色中。此后一连三天,钱辉的手机依然关机。
中秋节到了,齐家老小在齐立德的速冻食品厂新装修的豪华餐厅团圆。吃饭的过程有些漫长,其中说话谈天是一道重要的菜,说起家里的事,很自然地就将主题转移到了齐立言的收破烂上了。
齐立功给齐立言甩过去一支烟,问道,“听爸说你要开公司了,可三里井不是开公司的地方,那里是社会闲杂人员混日子的场所,收破烂真有那么大前途吗?你说说这大半年来收破烂究竟挣了多少钱?”
齐立言在三里井的伙食很糟糕,所以吃喝得有些多,酒肉将他撑得满脸通红,此时他心里并不踏实,吃喝过程中,他一直在想着钱辉和钱辉借走的那三万块钱,听了齐立功的话,他如实说道,“挣了两万多块钱。”
桌上的人都眼珠不动了,死死地盯住齐立言,像是盯着一个跑江湖的骗子。齐立功愣了一下,然后很失控地大笑起来,“老三,我们都知道你爱面子,可你总不能把芝麻说成西瓜,两万多块,太离谱了吧?两千多块还差不多。你哄老爸开心不是这么个哄法。”
齐立言被齐立功的嘲笑激怒了,“不信你去问钱辉,钱辉两个星期前在我这借了三万,这还能假?”
齐立功根本不相信,他说,“老三,你也太不会编故事了,钱辉早就逃跑失踪了,全柳阳城都知道,他把南京的一栋十八层大楼盖歪掉了,楼被炸掉了,两千多万全完了,眼下楼主、银行、法院到处在找他,据说通缉令都下过了。你说借给他三百万,三千万,也只有天知道。”
齐立言知道齐立功在酒楼里信息来源多,好多官场商场谣言恰恰就是在酒楼里被证实的。齐立言脑袋里嗡地一下,像是钻进了一群蚂蜂,他僵坐在凳子上说不出话来。
老爷子见齐立功说话太刻薄,就打圆场说,“立言这一年来,孤心苦诣,卧薪尝胆,已呈东山再起之势,你们两位做兄长的,当毫无保留地把做实业的经验传授给他。”
齐立功说,“我和立德在老三的眼里是没文化的人,他要是听我们的意见,那么多年书不就白念了。有时候,是想帮也帮不上呀!只恨水平太低。”成功人士用这样冷嘲热讽的话抑揄一个蹒跚起步的人,话里就像掺进了砂子,听得耳朵里嗡嗡地轰鸣。
齐立德说,“老三,别的我帮不上,厂里一台小货车可以借给你用,虽说发动机经常坏,但修好了还是能拉货的。”
老爷子说,“那你就修好了给老三,他在草创阶段,哪有钱修。”
刘玉萍插上话说,“换一个发动机要一万多块呢,那到还不如买一个新的。”
齐立德未置可否,很含糊地说一句,“到时候再说吧。”
齐立功说,“不是我不想支持,说实在的,我反对老三收破烂,不要说成立公司,就是成立集团,那也只是破烂集团。(
灵域)爸是荷叶街名声很好的前辈,我和立德在柳阳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开收破烂公司,我们的脸往哪儿搁,我们怎么对外人说。我早就讲过,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贩毒、开妓院都能挣钱,但那些钱能挣么?”
晚宴散了,齐家每人是从齐立德的厂子里带着两盒月饼离开的。
齐立言骑着车在回三里井的路上,天上的月亮像月饼一样一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他对着圆满的月亮喊了一声,“钱辉,你可不能坑我呀!”
孙玉甫被送到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像是一件散了架的旧家俱,全身关节咬合不紧,四肢松动,满脸的血污风干后呈暗紫色,给人一种报废了的恐惧感。
张慧婷是跟着警车一起将孙玉甫送到医院的。她在车上边哭边对曾看过她半裸身体的刘文说,“你得为我们做主呀,是那个温州老板黄顺福派打手来闹事的。”刘文握住孙玉甫的手说,“我们肯定会将抓到凶手的,”然后将脑袋转向张慧婷,“孙玉甫这样舍生忘死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难得!”
孙玉甫的内脏器官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不过鼻梁骨还是骨折了,医生说矫正复位大概要住院半个月,估计不会有后遗症,但警方认定的重伤害是毫无疑问的。孙玉甫在各种仪器下过了一遍后被送到了一间单人病房,刘文他们做了笔录后就走了,病房里只剩下惶惶不安的张慧婷和脸色苍白的孙玉甫,孙玉甫感到自己的手被张慧婷抓住了,这一抓就像是接通了电源一样,血液在血管里奔流不息,空气在颤抖,屋顶在燃烧,孙玉甫感到身体在天空飞翔了起来。“玉甫,好点了吗?”
孙玉甫鼻子上包裹着白色的纱布,很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由于缺少鼻腔的支持,就显得很单薄,类似于录放机由立体声变成了单声道,“慧婷,你总算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我终于为你做了点事。”孙玉甫的眼睛里闪烁着死得其所的光芒,使劲地握住这个令他十几年来耿耿于怀的女人的手,感到既柔软又温暖。
张慧婷攥紧他的手说,“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真的很对不起你。当时急了,给你打电话是我不知道该向谁求援,也只有你会来帮我。”
孙玉甫干裂的嘴唇顽强地嚅动了几下,“慧婷,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
张慧婷轻轻地给孙玉甫喂了几勺白开水,孙玉甫像婴儿一样享受着张慧婷的温柔和体贴,喝了水后变得很安静。
他们单独在病房里还不到十分钟,护士进来给孙玉甫吊水,刚打上点滴,孙玉甫公司里的好多人赶来了,他们安慰着说,“孙总,你别着急,嫂子的电话打过了,她马上就到。”
现场有些乱,张慧婷用眼神跟孙玉甫交流了一下,意思是她不便久留了,孙玉甫点点头,两个人像是地下党做暗号一样很神秘。在得到孙玉甫确认后,张慧婷悄悄地离开了,病房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些隐秘的细节,更没有在意张慧婷的存在和为什么存在。
林珊见到孙玉甫的像受伤的战俘一样很心疼,当得知孙玉甫是酒喝多了跌倒在酒店台阶上受了伤,她责怪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愣头愣脑的,总有一天,你要死在喝酒上的。”夫妻关系因为春节前林珊看到孙玉甫跟韦琴地坐在办公室沙发上手脚暧昧而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改善,所以林珊说这话像是敲警钟又像是咒骂,孙玉甫隐瞒了住院真相,所以也就不介意林珊的恶语相加,歪着头看窗外的天空有几朵苍白的云缓慢地移动着。林珊问了主治大夫病情后,安排了孙玉甫住院的照料事宜,不准那个叫韦琴的女人来照料,白天由公司办公室的小伙子小于负责,晚上下了班后由她负责。孙玉甫说,“韦琴已经从公司辞职了。”
这样,白天张慧婷就到医院里来陪孙玉甫,她跟孙玉甫说话的时候并没回避着小于,小于就知道了孙总是因为保护女同学张慧婷被道上的打手打伤的。一个星期后,刘文来医院看孙玉甫时说凶手已经查清了,是快船帮的老四何斌带着一个手下来干的,拘留证已经开好了,只等到领导一批准,立即收监,不过刘文最后说了一句,“怎么惹上这帮家伙的,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一旁的张慧婷急了,“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你们公安难道还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王千安慰张慧婷说,“我马上让我舅舅给市公安局田局长打电话,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孙玉甫只住了一个多星期,鼻梁骨就已经复位,说话时鼻腔已有共鸣,只是窗外的风吹进来的时候,鼻子有些酸麻的感觉,以孙玉甫的性子,他想马上就出院,可医生不答应,他自己也乐得每天张慧婷来陪他,于是就躺在医院单人病房里休假一样与张慧婷和小于聊天,有时孙玉甫指使小于出去买水果,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聊天,在聊到当年在财校往事时,孙玉甫大胆地看着张慧婷,张慧婷不敢看他滚烫的眼睛,就低下了头,这时候孙玉甫尝试着抓住张慧婷的手,张慧婷并没有拒绝,当他感觉到两只手以相同的脉搏和温度混为一体的时候,孙玉甫知道他们两人的距离就只剩下衣服了。
小于没回来前,张慧婷为了表示她的歉意,主动将孙玉甫的痰盂端到卫生间倒掉,孙玉甫看着吐进了烟黄色浓痰和烟头的痰盂说,“这怎么好意思。”张慧婷说,“你为我把鼻子都打断了,我才不好意思呢。”
林珊每天晚上接替小于到医院来陪孙玉甫,单人病房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是陪护睡的,睡在医院两张床上的两个人情绪都不太好,所以晚上林珊说的都是一些有怨气的话,孙玉甫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他在电视里寻找着跟张慧婷长得相像的演员。林珊说你都没事了,还不出院,孙玉甫说医生不让出院。对话苍白如水。
中秋节那天下班早,林珊早早地就来到了医院,在医院走廊里她遇到了买水果回来的小于,林珊说,“小于,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小于说,“不辛苦,每天有孙总女同学张慧婷陪着,我轻松多了,买水果在大街上逛了一个多小时呢。”
林珊马上警觉了起来,“孙总女同学怎么每天都要来?”
小于说,“孙总是为了她才挨打受伤的,当然要来了。”
林珊脑子里一下子懵了,她抓住小于的瘦弱的胳膊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于不敢说了,他很恐惧地看着林珊,光线阴暗的走廊里林珊眼睛里火光冲天。小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结结巴巴地说,“嫂子,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我乱说的。”
小于的搪塞和恐慌更坚信了林珊的判断,她急匆匆地向孙玉甫的病房冲过去。在病房门口,一个年轻而秀气的女人与她擦肩而过,她没看清年轻女人的面孔,一回头,年轻女人只留给她一个修长而匀称的背影。
林珊一进病房就指着孙玉甫的鼻子骂道,“孙玉甫,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一个穷光蛋是靠我把你扶起来的,有了点臭钱,就花天酒地玩女人,还骗我是喝酒跌倒摔的。你骗得了我一时,你能骗得了我一辈子吗?”
他掀开孙玉甫的被子,孙玉甫衣着整齐,并没有跟女人苟且的蛛丝马迹,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反正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于是他很冷静地说,“我财校的同学,遇到了债主的麻烦,让我去调解,老同学之间,相互帮个忙,这有什么呢?”
林珊说,“既然没什么,你为什么不讲实话,为什么要骗我?”
孙玉甫很镇定地说,“不就是怕你多心吗。韦琴跟我谈工作的事,你非要说我跟人家有男女关系,我都被你逼出神经来了。”
林珊踢翻脚边的痰盂,“谈工作要挨得那么近谈吗,你们是聋子呀,听不见对方说话吗?谈工作要把手搭在人家肩膀上谈吗?”
孙玉甫狡辩说,“那是你看花眼了,是你这个小心眼脑子里出现的幻象。”
林珊指着孙玉甫受过伤的鼻子,像个泼妇似的,声嘶力竭地吼道,“孙玉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流氓,我要跟你离婚!”
孙玉甫说,“这话是你说的?”
林珊说,“是的!谁不离谁就是畜牲。”
说着转身就冲出了病房。
窗外天空最后的晚霞由浅入深地暗下来,被泼了墨水一般,中秋的月亮升起来后,城市也攀比着似的全亮了。感念于一个多星期来林珊的每晚陪护,孙玉甫头天就约好了中秋请林珊到“亚历桑那西餐厅”去吃美国的烤鸡,连座位都预订好了。孙玉甫虽说跟张慧婷没什么,可无论是出于什么冠冕堂皇的动机,他毕竟欺骗了林珊,于是有些心虚的孙玉甫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可打了好半天,没人接,于是他又将电话打到了岳父母家里,岳母在电话里说林珊在这呢,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孙玉甫说约好了在外面吃饭的,不过去了。他让林珊接电话,林珊接过电话不假思索地对着话筒万炮齐轰,“孙玉甫,你算什么东西,当年不是我,你早跳到柳阳湖喂鱼虾了,眼下你混出人模狗样了,想娶三妻四妾,做梦!请我去吃西餐?你在西餐里放进毒药都会栽脏到店家头上去,你这个骗子,什么事干不出来,有种你明天一早就跟我去办离婚手续。”
孙玉甫对林珊这么多年来一直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很是恼火,他就是把生意做成了比尔。盖茨,也是林珊造就出来的,他努力想摆脱林珊对他命运的决定性影响力,可他做得越大,林珊的决定性意义水涨船高地增大,孙玉甫感到无比沮丧。
孙玉甫放下电话,给张慧婷打了一个传呼,很快张慧婷就在电话亭里回了过来,孙玉甫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娘家的楼下,晚上在父母家过中秋,孙玉甫说我请你吃晚饭好不好,张慧婷说你不是要跟你太太一起过节吗,孙玉甫说那是去年在一起过的节,我们正在闹离婚。张慧婷在电话里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她问在哪里吃饭,孙玉甫说,“中山东路178号亚历桑那西餐厅16号桌。”
“亚历桑那西餐厅”里的美国灯光照亮了一个个中国脑袋,餐厅的墙上挂着西部牛仔帽、左轮手枪及枪套,还有几具剥尽了血肉的牛头骨,一首《田纳西的华尔滋》乐曲春蚕吐丝般地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并在努力捏造着一种换了人间的氛围。孙玉甫要两扎啤酒,一只炭烤火鸡,一份牛排、一盘水果沙拉和两个汉堡,两人坐定后,孙玉甫说起了林珊这么多年来时刻都要扼住他命运的咽喉并任意摆布他的生活,无比地沮丧,“她说威胁我说,有种明天早上就去离婚”。张慧婷安慰他说,“她也许是一时气头上说的话,不必当真的。”孙玉甫说,“她不当真,我要当真的。”
孙玉甫第一次明确了自己的态度,这让张慧婷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在这个花好月圆的夜晚,他们成了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弃儿,想到这,张慧婷眼里噙着泪花,端起一大杯啤酒敬了孙玉甫一杯,“玉甫,你为我受了委屈,害得你有家难回,真对不起你。我敬你一杯!”
孙玉甫跟张慧婷坚决地碰了一杯,一仰脖子,一干而尽,“你不也是因为我的鲁莽才离婚的吗,这一年来我从没睡过一个好觉,想到你受的委屈,我恨不得把心剜出出来装到盘子里送到你面前,让你看看十几年过去了,这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我不能,我的婚姻存在一天,对你一切的表白都是不可靠的,也是不公平的,我没资格。这下好了,我们扯平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张慧婷感到流下了眼泪,泪水滑落到烤得焦黄的火鸡上,火鸡的颜色却始终不改,她泣不成声地说,“玉甫,你别说了。”
孙玉甫继续说,“我相信宿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是祸躲不过,是福让不了,是爱避不开。在今天这么一个极具象征性的日子里,三个小时前我还属于另外一顿晚餐,三个小时后一切都改变了,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晚餐并没有吃多少,一只火鸡少了一只腿,一份牛排几乎没动过刀叉,不过两扎啤酒全都喝光了,走出美国格调的西餐厅,外面天空下趟过的是中国特色的秋风,又凉又软,如水的月光在和城市灯光的对抗下黯淡了很多。孙玉甫和张慧婷出了门后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方向一点也不明确,此时他们只是想走一会路,让风把酒清醒。走了一段,孙玉甫问张慧婷是不是还回海棠街的小店,张慧婷说海棠街小店里被褥已经捆好了,明天就去搬,房子到期了,今晚准备回娘家去住。孙玉甫说我在中山西路“湖光大厦”有一小套酒店式公寓,你要是没地方住的话,就住到那里好了,反正空着也没用。张慧婷说这样不好,孙玉甫说有什么不好的,我借给你住,又不是送给你。说着话之间,他们已经漫步到了中山中路,孙玉甫指着一幢二十八层的高层建筑说,“这就是湖光大厦,要不你上去看一下,要是觉得不好的话,不住也行。”孙玉甫说这是春节期间跟老婆闹别扭悄悄买下的,最近刚刚拿到钥匙,他来看过,但没住过。
张慧婷有些迟疑,她担心再会重蹈丽都宾馆那晚的事件,有所不同的是,那时候张慧婷对上楼后的一切毫无准备,而现在她知道,如果跟孙玉甫一起走进那套公寓,门一关,就意味着再也不会出来了。张慧婷站在高楼的阴影下不说话,脑子里去和不去像是两个人在打架,架打得很厉害,输赢胜负始终分不出来,一会儿是不去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去略占上风。就在她脑子里激烈斗争难分高下的时候,孙玉甫像是总裁判长一样,拉着张慧婷的手轻声说,“走吧!上去看看,喝点茶我送你回去。”
张慧婷这时候的抗拒已经变得相当勉强,她的扭捏像是一种仪式,像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孙玉甫在电梯门开了的时候,伸出手很体面地说了声,“请!”,他要让张慧婷主动走进电梯,张慧婷还没想好进还是不进,电梯的自动门已经关上了,孙玉甫一伸脚,门又开了,他又说了一声,“慧婷,上去吧!”
张慧婷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她人是先进去的,心随后才跟了进去。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孙玉甫很熟练地抓住张慧婷的手,他感到张慧婷的手心里都是汗。
孙玉甫的酒店式公寓在十六楼一六0八号,一个三十八平方的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精致的公寓,开发商按照四星级宾馆的设施将公寓装修好了交付给业主,但比四星级宾馆更温馨和更富于家的情调。
进门打开灯,小巧的客厅里有一个曲尺形的吧台,吧台顶部几盏射灯照亮了酒柜里的洋酒和中国白酒,几只高脚杯倒吊在一个金属架上,提醒着客人随时可以倒酒。地上铺着天蓝色纯羊毛地毯,地毯中央有一盆盛开的月季花,一圈棕色真皮沙发前摆放着一个玻璃茶几,沙发对面是一台大屏幕投影电视,房间里也铺着地毯,一排红木家俱沿墙边站立,高贵而傲慢,一张宽阔的大床上是洁白的被子和枕头,张慧婷被这里面的豪华和富丽惊呆了,想起自己租住的漏风的小店和老鼠乱窜的单人床,她无法拒绝物质的温暖像阳光一样照亮了她寒冷已久的生活,孙玉甫说,“房间里是恒温控制,比屋外温度高多了,你是不是有点热?把外衣脱了吧!”
张慧婷答非所问,“这是你买下的?要花不少钱吧?”
孙玉甫很轻松地说,“是呀,不到三十四万,八千八一平方。”
参观了厨房和卫生间后,张慧婷头有些晕,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孙玉甫一按按纽,组合音响里流淌出保罗。莫里哀乐队演奏的《loveblue》的曲子,孙玉甫又倒了两杯洋酒并递一杯给张慧婷,“这是英国的威士忌,我们喝一杯!”
张慧婷推开杯子说,“我喝不惯洋酒。”
孙玉甫说,“也就是葡萄酒,没那么可怕,很平常的,不过叫了个洋名,就值钱了。”
张慧婷很勉强地接过杯子,跟孙玉甫轻轻地碰了一下,又轻轻地抿了一口,抬起头,她看到孙玉甫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饥渴难耐的**,放下杯子,孙玉甫坐到张慧婷身边,他将张慧婷一点一点地挽进他的怀里,慢慢地将嘴唇向张慧婷的嘴唇靠过去,张慧婷想推开孙玉甫,孙玉甫咬着她的耳朵说,“慧婷,我爱你!”一句话就将张慧婷击得粉碎,她在孙玉甫的热吻下,全身先是痉挛颤抖,然后就虚软成一堆烂泥,任孙玉甫随意塑造和修改。孙玉甫像一个优秀的大夫一样,解剖着张慧婷的衣服和身体,当他把**的张慧婷抱到房间内的床上后,孙玉甫细致地亲吻着张慧婷的每一寸皮肤,这个令他十几年来魂牵梦绕的女人终于在他面前彻底公开了,看着张慧婷闭着眼睛满脸绯红,身体蛇一样扭动难耐的时候,孙玉甫这才狂飚突进式地直刺她的体内,张慧婷一声克制不住地大叫,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一切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没有一丝的生硬,没有一丝的陌生,他们仿佛在一万年前就已经为自己预留了这个夜晚。
在漫长而激烈的狂风暴雨的洗礼与荡涤之后,他们在激情与快乐的巅峰上同时崩溃,像是一颗炸弹突然引爆,天地间烈火熊熊,大海上被浇了汽油一样燃烧起张天烈焰。他们在烈火中死亡,又在烈火中涅槃。
当一切风平浪静后,张慧婷哭了,孙玉甫搂着被汗水湿透了的张慧婷,一种征服和攻克的成就感让他感动了,他抚摸着女人身体,说,“慧婷,别哭了,我们的爱的是在血与泪中降临并成熟的,她的份量很重,很重。如果我今生得不到你的爱,我死不瞑目。”
恢复了平静的张慧婷搂着孙玉甫的脖子问,“你不是说你跟你老婆一提离婚,她就要到你父母家堂屋里上吊吗?”
孙玉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说,“那是我提离婚,她才要那么干的。这回是她要提出来离婚的,离了婚我就娶你。”
张慧婷一激动,紧紧地搂抱着孙玉甫轻轻地呻唤着,“玉甫,玉甫!”
孙玉甫不说话,一个鲤鱼翻身,将张慧婷再次压到了身体下。
从这天晚上起,张慧婷就住进了孙玉甫的酒店式公寓里。
不过第二天,孙玉甫办完出院手续回到家准备跟林珊离婚的时候,林珊说,“你想离婚,没门!”孙玉甫傻眼了,“不是你昨天提出离婚的吗?”林珊说,“是呀,是我提的。但我现在不离了,我要把你拖死,耗死,我要让你老鼠一样一辈子偷偷摸摸地见不得阳光,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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