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立功下午开着车去郊外开发区的天德速冻食品厂,她叫王韵玲跟他一起去,说是最近送来的水饺经常起锅后开裂,装碗后品相和口感都不好,面条的碱也有些偏多,汤发黄,得赶紧协调解决一下。
www.i-fav.com柳晓霞见齐立功和王韵玲双双出门,就说一起去,齐立功拉下脸说,“我们去谈采购部的工作,你去干什么?那个叫季红梅站在门口迎宾怕冷就不停地在搓手,成何体统!你作为大堂经理不管不问,再这样就把她开掉算了!”柳晓霞当着王韵玲的面说,“开什么开,陪你睡几晚,当个部门经理都是难得的人才。”
齐立功没有理睬柳晓霞,脚踩油门,一溜烟钻了出去。
到了厂里,王韵玲去国车间解决具体问题,齐立功跟齐立德坐在四面漏风的办公室里说起了老三去澡堂子搓背的事,齐立德皱着眉头,他反复地搓手,手上的面粉在他的搓拭下纷纷扬扬地飘浮在空气中,沉默片刻,齐立德说,“老爷子虽没明说,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让老三跟我们干,要么干脆让他到我这里来跑供销。”
齐立功的脸上笼罩着破碎的烟雾,面部表情四分五裂,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让他到酒楼上班,在外面还到处招工呢,自家兄弟还有什么话说。关键是他不务正业,眼高手低,服务性行业就是伺候人的,他整天扛着脑袋,一副落难秀才的样子,又哪会愿意伺候人呢,我都跟泰昌模具公司高老板讲好了,让他去当车间主任,专业又对口,可他嫌人家公司太小,差点跟我摔酒杯。”
齐立德说,“要不我们一起找老三谈谈,到澡堂子搓背究竟是图学手艺,还是图挣钱,搓背就是搓到国际水平,也成不了大气候呀!”
齐立功自以为是地揭穿真相,“老三造车失败了,老婆离婚了,所以干脆就来个破罐子破摔,你老大老二不是企业家吗,老三是澡堂子的搓背工,好象是我们两个哥哥没心没肺,不带老三致富,他这是故意在出我们洋相,丢我们老齐家的脸,这事不跟老爷子讲清楚,他会怪罪我们的,我想赶在老爷子找我们开会之前,今天晚上就去找老爷子,不然我们会不明不白地背上黑锅。老三何去何从让老爷子做主。”
齐立言被胳膊上刺着毒蛇的老四放倒在澡堂子的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先是感到胸闷,然后就觉得胸部的肋骨像是被拆散了架一样生疼,弯腰刷牙的时候,牙龈还出了血。齐立言洗漱好出门后,在早点铺子上喝了一碗豆腐脑,咽了一块烧饼,然后找到二子说伤得不轻想休息两天,二子看齐立言死死地捂住胸口像是捂住怀里来之不易的一笔巨款一样,二子抄起正在剁骨头的斧头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找‘快船帮’老大去,让他们赔钱。”
齐立言目光停在那把从没剁过人的斧头上说,“算了,早知道是‘快船帮’的人,我就不会跟他讲道理了。现在我们要是带着斧头去的话,斧头砍下的就是你我的脑袋,忍吧,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齐立言穿着一件颜色陈旧的老棉袄走在缺少水分的城市里,肋骨疼,腰就有些佝偻,走路一脚轻一脚重,步子节奏很乱,看上去像是电视新闻中出现的阿富汗难民,冬天清淡的阳光被吸进了冰冷的水泥路面,连一点反光都没有。(
穿梭时空的商人)齐立言踩着被阳光漂白了的水泥路面,然后走进了一家商场,他要去双语幼儿园看看女儿小慧,顺便买些好吃的送给女儿,他觉得欠女儿太多了。
公交车到童音幼儿园站下车后,齐立言的目光四处寻找超市和商店,可灰色的大街两旁都是一些沉默的枯树和来来往往的车辆,这里有些偏,属于非商业区,就在他绝望的时候,没承想脑袋的正上方悬挂着“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儿的饼干,没想到这个店是谁开的,当他与张慧婷差点撞了个满怀时,这才如梦初醒。
小店大多数时间里寂寞而安静,全托幼儿园只有早中晚三个时段有孩子家长或亲戚路过这里偶尔来看看孩子,周末和周一早晨最热闹,但买东西的并不多,一是家长在来之前将要带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二是独生子女家长对这个小店缺少信任,中途偶尔来看望时走进小店,价格高了不愿买,价格低了怕是假货又不敢买,这个小店像是大商场的一个小妾,地位低,品质也跟着低。“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生意好,服装鞋帽根本卖不动,面包、饼干等食品是一些路人来买,而且以老人居多,玩具是一些上学放学的小学生买,幼儿园的生意占了不到三成,也就是说,这个小店的定位一开始就定错了,现在想改又不知怎么改,这里不是商业街区,小店的附近都是一些租住的民房,原先一些商铺,入不敷出,早就关门歇业永垂不朽了。张慧婷第一个月下来,扣除了本钱,总算还赚了四百多块钱,这让她第二个月还有勇气继续开门营业。漫长的寂寞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想清了许多问题,所以当齐立言穿着样式过时老棉袄站在她面前的时候,这个当年风华正茂雄心勃勃的男人像是冬天里一棵干枯的树,没有一点绿意和生气。看着这个被时间压缩和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前夫,张慧婷没有仇恨,甚至连怨恨都没有,什么人什么命,齐立言其实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既不适应社会,也不适应家庭,干事业把握不住机会,过日子掌握不好分寸,齐立言对自己那般冷酷无情是因为他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拯救自己残存的自尊,这是黔驴技穷的最后的选择。
在一阵短暂的尴尬之后,张慧婷打破僵局,声音温和而平静,“你看有什么好吃的,挑一些送给小慧去,十一点半下课。”
齐立言从里面棉袄口袋里摸出一叠百元大钞,数了六张,在递给张慧婷之前,他的手又缩回来,重新数了一遍,确认不多不少后,重新递了过去,“小慧两个月生活费五百六十块钱,剩下的四十块钱,在你这买些糕点和玩具送给小慧。”
张慧婷接过钱,“生活费我收下,玩具不用买,星期天回来这么多玩具随便她怎么玩,糕点挑几样,给女儿吃,我不能收你钱。”
齐立言用手挡住了张慧婷找回的四十块钱,两人的手在短兵相接中,居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你开个小店不容易,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张慧婷知道齐立言的性格,于是就不再坚持,“你先少送一些过去,周末小慧回来,我准备一盒巧克力架,就说是你送过来的。(
天下第一宠臣)”
离了婚的两个人客气了许多,说话时他们谨慎地使用着每个文字,生怕伤着对方,齐立言看着床和店铺连在一起,屋里的煤烟味混合着面包的甜味,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苦涩的味道。张慧婷说两个月小慧回荷叶街只有两次,还是老爷子打张慧婷传呼让她送过去的,小慧说都没见到爸爸,你究竟在做什么呢,一点都不想女儿吗,齐立言挠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张慧婷发现了齐立言头后面鼓起了一外包,她的手本能地就伸了过去,可半路上却又停住了,“你的头后面怎么长了一个瘤?”
齐立言躲闪着张慧婷的手,支支唔唔地说,“在澡堂子里洗澡不小心摔的。”
张慧婷问,“你还没告诉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齐立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搓背的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我有必要告诉你吗,都离婚了,杀人放火也与你无关了。”
张慧婷也有些生气了,本来是出于好意关心,齐立言不领情,还不买账,“怎么与我无关了,你是小慧的爸爸,做什么工作直接关系到小慧的生活费和学费。”
齐立言站在货架边,僵着脑袋说,“我不是把钱送过来了吗,就是去偷去抢,我不会少一分的。”
这样的对话像是又回到了荷叶街老屋,充满了火药味。齐立言看着一屋子面包、饼干、玩具、鞋袜,他拿起货架上的一个玩具狗说,“你说我能开得起店吗?我傍不上大款,只能靠打零工挣点钱。”
张慧婷看齐立言话里带刺,急了,“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傍大款了?这个店总共只有三四千块钱的货,是我跑保险挣下的。”
齐立言一听说跑保险,心里已经被熄灭了的火又死灰复燃了,“保险是你跑来的,还是孙玉甫那个大款送给你的,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都离婚了,说这些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无趣,无聊。”
张慧婷冷冷地看着齐立言,“你这样说还差不多,都已经离婚了,我现在傍大款你根本管不着,孙玉甫对我好,知冷知热,关心体贴,这样的大款是女人都想傍,就怕傍不上。”
齐立言本来想骂一句“无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站起身拎着两袋面包出门了,张慧婷对着他的后背说,“有本事你也找一个女人傍你。”齐立言装着没听见,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路对面的冬天。
张慧婷看着齐立言像一滴水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她倚着门框,伤心得哭了起来。
孙玉甫在张慧婷传呼开机后,又开始地毯轰炸式地呼她,最多的一天呼了一百多次,张慧婷坚决不回,小店开业的第四天上午,孙玉甫突然出现在“慧婷幼儿商品专卖店”的门口,张慧婷一下子惊呆了,看着这个给自己带来保险提成和心灵屈辱的男人,张慧婷心里很复杂,她是一个嘴硬心软的女人,嘴上不肯宽恕,心里却早已原谅,这个弱点被孙玉甫准确地把握和领会了,所以他出现的时候,表情轻松得像是一次老同学聚会,他在张慧婷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就自己了进了店里,他知道只有举重若轻,才会使张慧婷心理轻松下来,于是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找你比找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还难,要不是公安的刘哥把你的传呼机进行卫星定位,也许得到下辈子才能见到你。(
吸血爹地独爱小甜心)”
张慧婷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想了好半天,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离婚了!”
孙玉甫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又轻描淡写地说,“离婚意味着新生和解放,不是坏事,过不到一起,耗掉了青春,耗掉了才华,没必要。”
张慧婷说,“你知道为什么离婚吗?”
孙玉甫说,“上半年你跟我说过那么多,我当然知道,齐立言做事业做丈夫都是不称职的,像你这么优秀的女人守着一个平庸而又不愿改变平庸的男人,这婚迟早要离,你看一离婚不就当上老板了。”
张慧婷说,“是丽都宾馆的事闹的。”
孙玉甫脸色突然灰暗了下来,他面前塑料货架上的玩具狗吐着腥红的舌头,像是要咬下孙玉甫的脑袋,孙玉甫躲开玩具狗的血盆大口,音调比脸色更加灰暗,“要是真的为这件事离婚,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张慧婷终于听到了“对不起”这三个字,她委屈得哭了起来,滚烫的泪水在冰凉的脸上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你手里了,对不起有什么用。”
孙玉甫想用手拍一下张慧婷抽搐的肩膀,可此时的手像是被焊死了关节,不能动弹,孙玉甫只能用声音安慰张慧婷,“那天我喝多了酒,一时冲动,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麻烦,实在对不起你!”
张慧婷婷抹着眼泪说,“怎么是麻烦?是灾难。你让我在齐家丢尽了脸,我成了风流成性的坏女人,成了为人不耻的第三者,我是被休掉的,你知不知道?”
孙玉甫不安地望着如一块豆腐般脆弱的张慧婷,一种巨大的负罪感在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甚至想跪下来请求张慧婷宽恕,可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认罪,而是赎罪,孙玉甫低下他一惯高昂的头,拍着胸脯说,“慧婷,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会对你负责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还在柳阳混着,就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从秋到冬,张慧婷好像把这一辈子的日子都过完了,她在难熬的季节里生不如死,孙玉甫的话虽然有些情绪化的色彩,可满腹委屈的张慧婷听了后心里还是熨贴了许多,她止住了抽泣,望着眼圈通红的孙玉甫,心里涌起一丝又细又轻的温柔,她反过来安慰孙玉甫说,“都怪我不好,你喝了那么多酒,我不该跟你上楼。”这话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喝了酒难道就是冲动和无礼的理由,喝了酒就可以为自己的过错免单,张慧婷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不该跟孙玉甫走得太近。
孙玉甫被这个看起来清高傲慢而内心柔软如水的女人感动了,如果说他当初是事业有成后费尽心机地勾引张慧婷,想在这个初恋女人的身上圆梦的话,此刻张慧婷的单纯和脆弱唤醒了他的良知,融化了他内心里的邪恶,他要为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付出代价,至于当初上床的念头此时在女人的泪水中已经稀释殆尽。(
黄山文学网)孙玉甫从包时掏出厚厚一捆百元大钞,“慧婷,别的我也不想多说了,先给你留下一万块钱,有什么事,你随时打我电话,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可以用刀子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张慧婷将一捆钞票又塞回孙玉甫的黑色公文包里,“我不能要你的钱,也不要你动刀子剜心,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想自食其力地活着,我要让齐家人知道我不是一个又轻又贱的女人。”
孙玉甫将一万块钱又掏出来放在桌上,“慧婷,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不好,等到你哪天发财了,再还我还不行吗?”
张慧婷态度坚决的说,“孙玉甫,你的钱,我既不要,也不借,请你拿回去!”
孙玉甫一脸的绝望和伤感,“慧婷,你要是这样,就说明你不愿意宽恕我,你让我心里怎么能抹得直。”
张慧婷说,“你要是能想到,有钱的男人多一个女人,多出来的那个女人注定就会少一个丈夫,心里就抹直了。只要你以后不来找我了,这一万块钱我就算收下了。”
孙玉甫拿出一副死磨硬泡的架势,他将钱扔到布帘拉着的里屋的单人床上,那张床像是医院里的一张病床,落满了压抑和疼痛的气息,孙玉甫说,“先扔在你这儿,回头我再过来拿,我马上要去车站接一个客户,身上钱放多了,不太安全。”
张慧婷从床上拿起钱强行在塞到孙玉甫的怀里,她的动作和姿势像是一个泼妇准备打架,“孙玉甫,你要是不把钱拿走,我就送到你老婆那里去,我让你老婆来评这个理,看我该不该要你的钱。”
孙玉甫见张慧婷准备以拼命的决心拒绝这笔钱,只得悻悻地收起那一捆罪孽深重的钞票,沮丧而尴尬地离开了小店,身后的张慧婷和她的小店此刻冷若冰霜在站在这个冬天里。
齐立功和齐立德约好了一起回到荷叶街老屋。齐立功先把老爷子抬高到最高统帅的位置上,然后才亮出底牌,“爸,你是知道的,我和立德是管不了老三的,在这个家里,只有你能拿得住他。我已经给他找好了工作,他嫌人家公司太小,死活不干,好像我害了他一样。泰昌模具公司高薪请他去当车间主任,他放着领导不干,居然跑到二子的澡堂子里给人搓背,你说这不存心丢您的脸吗?”
齐立德为了表示和齐立功是同一立场的弟兄,就接上去说,“爸,你劝劝老三,找一个体面的工作,他要是愿意的话,到酒楼和食品厂都是可以的。”
齐立功突然打断齐立德的话说,“老三是学机电的,到模具公司是专业对口,不一定非得跟我们搅在一起,他这个人的头很难剃,不好合作。爸,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只要他愿意从澡堂子里出来,不去泰昌模具也行,我负责给他再找一个好工作。赵莲英跟我都吵过几回了,说要是老三再这样下去,她都没脸跟荷叶街的女人打牌了,刘玉萍也说老三这样做太过分了,柳阳城就这么点大,一传开了,我们齐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老爷子并没有被兄弟俩慷慨陈辞所触动,他纹丝不动地倚在靠背的海绵垫上,目光沉着地揣摸着老大老二的表情以及他们表情后面的意思,接过齐立德递过来的茶壶,他喝了一口茶水,清清嗓子,“立言到澡堂子搓澡的事,我知道,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老三需要锻炼,他自己选择到澡堂子里改造,我以为有胆有识,刘邦在做皇帝之前都能忍受胯下之辱,所以才成就了大业,大凡有鸿鹄之志的人,都有卧薪尝胆之决心和勇气。(
苍云山捉鬼师)”
齐立功没有被老爷子说服,他尝试着亮出与老爷子意见相左的态度,“爸,不能说老三盲目造汽车就是鸿鹄之志,卧薪尝胆是被逼无奈,而老三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作践自己,腌臜全家,不是一回事,立德,你说呢?”齐立功想拉上齐立德为自己的壮大声势。
齐立德很中庸地说,“爸是从老三需要锻炼改造这方面说的,大哥是从改造要考虑大局这方面说的,都有道理。”
齐立功对齐立德的话很不满,他说,“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齐老爷子对齐立功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就捅开天窗说,“没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只有下贱的人,没有下贱的行当,再说,老三干到年底就不干了,他以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重活考验锤炼自己,很有意义。**时代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劳动改造世界观,那都是知青的人生财富,够受用一辈子的。”老爷子将目光转向齐立功烦躁不安的脸上,“立功,你现在生意做大了,心气太高。开大酒楼的就一定比摆馄饨摊的高贵?不尽然。你当初摆混饨摊的时候很平和,很端正,晚上收摊后要么给老三一二角钱零花,要么会下一碗馄饨给下自习回来的老三吃,可现在老三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没有想过让老三跟你一起发展壮大,而是根本不征求老三意见,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断然将其往外面一推,荷叶街的人怎么看?老大老二有两个名声响亮的企业,老三却没有着落,要到外面去混一口饭吃,你们说说看,你们弟兄们各自为阵,四分五裂,富的富得流油,穷的穷得口袋里摸出一个铜板来,齐家的面子在哪里?”
老爷子高屋建瓴,一语中的,齐立功本想为自己辩护两句,可看着老爷子浑浊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不可篡改的尖锐,他嘴张了几下,不敢再往下说。
屋里沉默着,空气也像是被冻结了。其实,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喧哗,喧哗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混乱如麻。
齐立德表态说,“老三要是愿意的话,就到我厂里的销售部去,没跟他谈,是怕他不同意,毕竟我那里还在发展阶段,工资不高,欠银行贷款两百多万。”
齐立德的表态并没有让老爷子满意,“他不去是一回事,你没明说让他去又是一回事,你们做兄长的要一个姿态,可你们没有姿态。立功是为他找了一份外面的工作,但前提是不打算让老三跟着自己沾光,老三纵有太多失误,但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是可造之材,可用之人。我那天召集你们来开会,就是想研究老三跟你们一起干的事,会没开成,老三就去了澡堂子里。今天我跟你们明说了,你们弟兄要抱成团,相互帮助,相互提携,戮力同心,共谋发展,我的意见是,老三要去酒楼锻炼,老大要把经验传授给老三,让他成为你的得力助手,自家弟兄都用不好,还能用好外人吗?弟兄在一起干,得失多寡当不会计较,肉烂在锅里,汁水还是自家的。立德那里就算了,但老三学会了生意,也可给你的厂子当当参谋。天德酒楼到你们外公这一辈就开了一百多年,为什么,就是上下齐心,合家出力。”
齐立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老爷子果然将齐立言这块烫手的山芋扔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是中了齐立言的激将法,齐立言以澡堂子擦背工这一难堪的选择刺激了齐立功和齐立德的尊严,激活了老爷子对老大老二兄弟阋墙见死不救的恼怒。这哪里是锻炼改造自己,分明是以此为幌子,借刀杀兄,这个老三肚子里的墨水全是黑的,黑得让人恐怖。齐立功和齐立德本来是告状的,没想到一到老爷子这个法官面前,反而成了被告,成了无法翻案的被告。
老爷子等待着弟兄俩表态,实际上也就是等着齐立功表态,齐立功毫无必要地挠着自己的平头,板寸的头发在手指的梳理下,方向不改,姿势不变。他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和紧张,顽固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过语气要缓和了许多,“爸,也不是不想带着老三致富,老三不就是因为太穷老婆才去偷人,才离婚的,我是想让他先到模具公司锻炼一段时间,等学成后再回来跟我们一起干,没想到他去澡堂子搓背了,他要是能改好了,能踏踏实实地做事了,自家弟兄,还能有什么说的,不过,眼下还不行。既然爸没意见,就让他在澡堂子先干,等酒楼有了位子,老三又改造得能干正经事了,我通知他过去上班。”
齐立功的这通话绕来绕去,既表明同意老爷子的意见,又为老三去酒楼工作设置了一大堆先决条件,什么叫做改造好了,什么叫做能正经做事了,标准不一样,结论也就不一样,也许按齐立功的标准,老三一辈子都改造不好,都不能做正经事,将来能不能进酒楼还得齐立功说了算。老三在这个家里像是一个罪人,所以大家对使用“改造”一词谁都没提出异议。
王韵玲那天在天德食品厂去转身去车间的片刻,听见齐立功迫不及待地对齐立德说,“你还不知道吧,老三这家伙居然跑到荷叶街二子的澡堂子里当搓背工了。”虽然压低了嗓音,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还是被王韵玲准确无误地听到了。王韵玲被这个消息刺激得热血沸腾,她觉得这个齐立言简直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侠客,上天入地,腾云驾雾,剑走偏锋,笑傲江湖,在一个世俗而功利的世界里,齐立言我行我素地对抗着潮流、时尚以及流行的人生价值,此刻齐立言的形象在王韵玲涉世未深的心里充满了神奇和不可思议的魔力,这个能把一堆废铜烂铁弄响的家伙在王韵玲看来非常了不起,虽然撞断了院子里的老桂花树又撞烂了一口水缸,但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废铜烂铁长上腿跑起来的,这么一个了不起的奇才一转眼又钻进了空气污浊的澡堂子里搓背,齐立言的神奇经历就像一碗白酒灌进了她的胃里,呛得她心里乱晃了起来。
王韵玲差不多每天上午十点左右都要到老屋仓库来调配酒水,但每次来都没见到齐立言,她又不好多问,所以这天上午八点半她就赶到了老屋,院子里很冷清,齐立言家的那扇开裂的木门紧闭着,她在经过窗户的时候向屋里扫了一眼,见齐立言裹着被子蒙头大睡,窗子的玻璃坏了两块,冷风一个劲地往里灌,她看到齐立言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头顶上的一蓬混乱如草的头发。
酒楼采购部的两个小伙子蹬着三轮将酒水拉走后,王韵玲没走,她先是看了看齐立言房间隔壁的汽车制造间,推开虚掩的门,一辆红色的轿车趴在地上像是一只冬眠已久的乌龟,车身上落满了夏天的灰尘,一些废弃的螺丝、钳子、扳手、焊枪散落在地上,它们无一例外地锈迹斑斑。这个没有生气的空间如同一个刚刚发掘出来的古墓,齐立言的青春和理想全都埋葬在这里,王韵玲看着这凄惨的景象,不仅有些伤感,她用手指轻轻地在灰尘很厚的车前盖上划着,浑然不觉中划出了“不死”两个字,而这辆车却真的已经死了,字迹的笔划勾勒出车盖上血红的底色,那些弯曲的红色笔划像是弯曲的血管流淌着鲜血,正在注解着死亡的事实。王韵玲准备擦掉字迹,突然她身后响起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我这车是商代的司母戊方鼎,参观是要买门票的,不是随便能看的。”
王韵玲被吓了一跳,一转身,见是齐立言。王韵玲对汽车的兴趣让齐立言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久违了的激动,刚起床的迟钝瞬间转化成了机敏。
王韵玲有些嗔怪地说道,“姐夫,你这么蹑手蹑脚的,吓死我了!”
齐立言头脸虽然凌乱,但精神却很振奋,“谁是你姐夫?大清早挖苦人太不人道了吧!”
“谁挖苦你了,不就是我一时改不了口吗?你要是没跟我表姐结过婚,我才不喊你呢。”王韵玲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地用身子挡住车盖上的字。
齐立言对王韵玲这一古怪的举动很是纳闷,他侧身挤开王韵玲,借着门外斜插过来的一缕阳光,看到了“不死”两个字。
齐立言死死地盯住这两个字,像是盯住两个前来救命的恩人,一句话不说,眼圈慢慢地红了。
王韵玲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姐夫,我是无意中写下的,没有一点挖苦你的意思,我是觉得你的汽车不会死,你也不会死的,不信你问我表姐去,我说过你的志向远大,精神永存,永垂不朽。”
这话像是是致悼词,可齐立言完全读懂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他抑制住眼中的泪水,声音哆嗦着,“韵玲,只有你最理解我,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把我枪毙了,先是你表姐,还有你们老板,就连我一贯支持我的老父亲,也认为我只有洗新革面才能死而复生,我活着,但已经死了;我死了,只有你认为我还活着。”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齐立言鼻子一酸,两行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王韵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能抽象地安慰着他,“姐夫,你不要难过,现在是冬天,冬天过去就好了。”
齐立言感激地望着王韵玲,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说,“真的,要是这辆车能开到大街上的话,我现在就送给你,可它跑不动了。时间不早了,我要去澡堂上班了。”
王韵玲迎着院子里越来越稠密的阳光问齐立言,“你为什么要到澡堂子上班呢?”
齐立言说,“我跟任何人解释他们都不会理解的,你肯定能理解。再见!”说着转身就走了。
王韵玲说,“你能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生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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