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婷找到童音双语幼儿园园长赵莉,希望能在幼儿园找一份会计的活,赵莉依然穿着一身很夸张的缺少中国特色的服装,她说会计是她亲侄女不好换人的,如果你要想天天看到女儿的话,可以当保育员,给孩子们洗洗衣服和被子,晚上照看孩子们睡觉,每月四百二十块工资,比市里的平均工资高一百多块,张慧婷觉得赵莉态度很勉强,于是就淡淡地说,“我是学财会的,也就随便问问,不必为难赵园长了。(
美女请留步)”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受委屈,这个赵莉给她的定位就是一个保姆,敏感而又心气高傲的张慧婷根本受不了,于是她丢下给小慧买的一袋“蛋黄派”面包走了。
张慧婷坚决要从王韵玲的出租屋里搬走,王韵玲说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付一半房租好了,还能减轻我的一些负担呢,张慧婷说你也不小了我长期赖在这里谈恋爱都不方便,王韵玲说我哪还敢谈恋爱结婚呀,你和齐立言这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我面前,张慧婷说,“你看,负面影响已经产生了,我再不搬走的话,就要耽误你一辈子终身大事,那不就成罪人了。”
张慧婷在童音幼儿园对面海棠街租了一间房子,二十多平米,先前一个卖假药的贩子租住在这里,两个月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假药贩子被同伙用刀捅死在屋里,房东用石灰水一刷,墙上的血迹就被抹得一干二净,等到张慧婷住进来的时候,血腥之气早已风干。张慧婷并不知道这屋里发生过什么,只知道房租只要八十块钱,比其他地方同样的房子要便宜一半,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就租下了。张慧婷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人造革箱子,里面是一些缺少时尚的衣裳和几本过时财会专用教材,还有一些卫生巾和发卡之类的小东西,五年多的婚姻就这么被一个塑料箱子概括了,她拎着箱子出门的时候,心里有些悲凉,她对王韵玲说,“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不太相信这句话,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长得好,不如日子过得好。现在你看到我的下场了吧,你以后要多长一些心眼,找对象的时候让姐姐帮你掌掌眼。”王韵玲不以为然地说,“我倒没觉得你嫁得不好,齐立言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而不是一个做丈夫不好的人。”张慧婷见王韵玲不仅不响应自己的忠告,还为齐立言说话,就有些生气地说,“那你嫁给齐立言试试看,不要说五年了,你过不了五个月就会走人。”
第二天一大早,王韵玲陪张慧婷一起去买了一张单人床和床单被褥暖水瓶,王韵玲送了张慧婷一个电饭锅、一面镜子、一个闹钟、一双绣花拖鞋,总共花去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张慧婷不要,王韵玲急了,“你要是再推推拉拉见外的话,我就不睬你了。我的这份工作还是你让给我的呢。”张慧婷搂住王韵玲,心里涌起一股温暖,这温暖激活了她已经冻僵的情感和思绪,酒楼的工作是她扔掉的,而不是让掉的,王韵玲这个乡下丫头却心存感恩之情,可自己当初为了嫁给齐立言拉着母亲一起跳湖,齐立言却一点都不念及她的情义,一脚就将她踹了,踹得义无反顾,踹得连心都不舍得跳一下,手都不会抖一下,想到这,她坐在布置一新的出租屋里的床沿上,落下泪来。
www.tangkx.com王韵玲问她怎么了,张慧婷抹了抹眼泪说没什么,有点伤心。
傍晚的时候,她去幼儿园看了一下女儿小慧,女儿唱着英文儿歌做游戏,小脸红扑扑的,跟妈妈分别的时候很流畅地挥着手说“byebye”,那神情和语气与荷叶街已经毫不相干了。女儿还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离婚,离婚是什么她也不会懂的,所以张慧婷打算对女儿说,“幼儿园离家太远,妈妈住在这里是想天天看到你。”
一个人的夜晚孤独而漫长。当赵莉园长以女人的温柔一刀拒绝了她当会计后,张慧婷意识到寄人篱下地混一口饭吃对于她这个敏感而又自尊的女人来说无异于乞丐。后半夜的时候,马路上偶尔驶过一两辆汽车呼啸而过,泼水一样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和她无法寂静的内心,此刻她已做出了一个比离婚更具挑战性的决定,在出租屋里开一个幼儿用品专卖店,出租屋与幼儿园一路之隔,前来接送和看望孩子的家长们必须从出租屋门口经过,如果进一些儿童食品、玩具、服装,那些跟孩子即将分手的家长们是不会吝惜腰包里票子的,孩子将手往店里一指,剩下的事就是等着家长付钱了。她脑海里浮现出家长和孩子们在她店里抢购面包、玩具的情景,然后自己忙着在一边卖货一边数钞票,头上忙碌得都出汗了,孩子们抱着心爱的食品和玩具在家长的怀里挥着肥胖的小手跟她道别“阿姨,think you,byebye!”,张慧婷被自己虚构的繁荣感动了,她拉亮灯,从床上坐起来,可屋里除了寒冷的空气和一个沉默的箱子,大片的空白呈现在她眼前。天好像快要亮了,她重新躺下来想逼着自己睡一会,可越想睡就越睡不着,这时,她拿起枕头边的传呼机想看一下时间,传呼机上显示了一个号码,似曾相识,搜肠刮肚了好半天,记起来了,是孙玉甫的大哥大号码。
从秋天到冬天,对于孙玉甫来说两个季节像是过去了两个世纪,丽都宾馆事件后,他摆平了公安巡防大队副大队长刘文,但他没摆平张慧婷,没摆平张慧婷,也就没摆平自己的内心,他给张慧婷打过不下一千多次传呼,一开始不回,后来就停机了,停机了的张慧婷就从他的世界里失踪了,他想去找张慧婷,到哪儿去找呢,保险公司不坐班,荷叶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去,去了断胳膊少腿的可能性很大,要想在大街上狭路相逢,这几乎就是妄想着在大海里捞针,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张慧婷连电话都不接,见了面不就是自讨没趣吗,他发觉自己还是有些操之过急,张慧婷首先不是那种很开放的女子,其次是自己只是在同学的份上帮忙谈成了一笔业务,很正常,虽说张慧婷经常跟他一起说起生活中苦恼和郁闷,但这从另一个意义上说,他不过是电台情感热线的一个节目主持人,接线倾听是本分,要想掺乎其中,就是非分。张慧婷很感激他,但并没有爱上她,更没有做好上床准备,他喝多了酒自以为是地霸王硬上弓,结果就只能是鸡飞蛋打,鱼没吃上,弄了个一身腥。(
我们是兄弟)在商场混久了,人的逻辑和思维也就都出了问题,总以为一切都是可以交易的,只要公平就行了,可情感恰恰是不能交易的,这个多年不写诗的没落诗人已经全面物化了,他想用业务提成的这笔巨款来兑换张慧婷的情感和身体,这种交易行为一开始就是有罪的,是对情感的亵渎,是对人的尊严的侮辱,他想把这些认识告诉张慧婷,想表达自己忏悔与赎罪的愿望,可张慧婷在气头上两人见面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硬往枪口上撞是愚蠢的。毕竟张慧婷是他的初恋,是改写了他人生走向的女人,没有张慧婷当年的绝情,他就不会成为今天的成功商人,他也许还在写诗的道路上为每天的晚餐而一筹莫展,是张慧婷救了他的人生,但张慧婷还没有救出他苦苦挣扎的灵魂,他的灵魂只有在张慧婷怀抱的温暖下才能活下来。孙玉甫不愿把这种企图命名为**,更不愿视为小人得志后的报复性的补偿与圆梦,当他以爱和灵魂的名义为自己辩护的时候,丽都宾馆的那个晚上不仅没有了罪恶感甚至还有些为爱而疯狂的悲壮和感动,孙玉甫在两个月后这天夜里想到这些时,才在不经意中不抱希望地打了张慧婷的传呼,打完传呼,他看了一下大哥大的蓝色屏幕,屏幕上的时间指向深夜零点四十六分,让孙玉甫感到意外的是,传呼台回复说号码已经发送成功,张慧婷传呼机又通了。
张慧婷收到孙玉甫的传呼时并没在意,她觉得丽都宾馆事件虽然给她带来很大的伤害,但她自己在长达大半年时间里暧昧的配合是孙玉甫必然走向那个夜晚的推动力和原动力,也怪自己鬼迷心窍,为了一大笔业务提成而放松了应有的警惕和戒备,与齐立言的冷漠和固执相比,孙玉甫给了她许多寂寞中的温暖,给了她许多人情练达的启示,离婚后的张慧婷认为孙玉甫既不是她的恩人,也不是她的仇人,她想用时间稀释掉心里的阴影和伤害,与有钱人保持足够的距离和警惕首先从断绝和孙玉甫的一切联系开始。
张慧婷怀揣着从工商局办好的营业执照就如同当初怀揣着刚领的结婚证一样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了幸福的想象,她觉得一个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路就出现了,换一句话说就是,人有绝路之灾,天无绝人之路。中午在红蜻蜓快餐店很奢侈地要了一份鱼香肉丝盖交饭,吃完后坐156路公交车赶到扬子江批发市场,一个专门批发儿童商品的温州老板黄顺福热情过分地接待了张慧婷,他站在一堆儿童商品包装箱的夹缝隙里感受着少妇张慧婷细腻的呼吸,眉飞色舞地说,“我把你的货配好,明天一早就派人过去给你上架,只要你长期从我这进货,打个电话,免费送上门。”张慧婷说,“那怎么行呢,我要付钱的。”
张慧婷晚上回到出租屋把二十二平方的房子拉了一道布帘,里面只留了一张床的位置,砖头搭的台子上铺了几张报纸,电饭锅、水瓶、箱子、镜子、闹钟、大宝护肤霜全都挤在上面,像是一群落水的难民挤在一条危险的渔船上,张慧婷收拾停当,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她用电饭锅烧了一瓶开水,泡了一碗“康师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屋里很安静,张慧婷能听到每一根面条在经过喉咙时滑进悬崖一样的声音,这是很奇怪的感觉,离婚后的日子里,她的感觉中总是不经意冒出一些尖锐的意象,诸如沉船、刀子、悬崖、火光、灰烬等不吉利的东西,她将方便面盒子里最后一口汤连同看不见的牛肉沫一起倒进了嘴里,期待着日子和心情能从明天开始翻开新的一页,那一页上应该落满了阳光和金黄色的水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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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气突然变脸,阴沉的天空憋到九点多钟,终于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张慧婷在屋里指挥着送货的工人安装货架和货物上架,王韵玲站在细雪中看秋月公司的员工吊装门匾,张慧婷小店开张没通知任何人,只是打传呼让王韵玲有空过来看看。
三个塑料货架上分别摆放上奶油面包、巧克力饼干、棒棒糖、七彩豆、娃哈哈、可口可乐、酸奶,还有长毛绒玩具、塑料仿真枪、拼贴魔块、儿童鞋袜、服装等小商品,看着货架上有些琳琅满目的样子,张慧婷被天气压抑着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看到蓝底红字的“慧婷儿童专卖店”门匾理直气壮地悬挂在门楣上方,变形的字体幼稚而夸张,笔划像是胖乎乎的面包条拼装起来的。
王韵玲是拎着一挂鞭炮来的。没有花篮、鼓乐和前来祝贺的嘉宾,只有两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雪地里,张慧婷捏着传呼机看了一下传呼机上的时间,连忙对王韵玲喊道,“十点十八了,点火,开业!”王韵玲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柴划着,挂在树叉上的鞭炮火花四射,剧烈的爆炸声炸碎了门前冷清的空气,炸乱了漫天的飞舞的雪花,两个女人在爆炸声的推波助澜下激动得拼命地鼓掌,张慧婷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鞭炮爆炸声并没有引来顾客,风雪中匆匆而过的行人只是歪过脑袋简单看一眼,就继续赶路,因为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店以如此寒酸的方式的开业实在难以让行人产生驻足的兴趣和热情。鞭炮声没引来顾客,却引来了房东,房东是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中年男人,据说是当年在道上黑吃黑的时候被对手卸掉的,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部分四肢健全时的凶悍,他站在张慧婷和王韵玲的面前,抬起一只完整的胳膊努力地打着手势,“你说是住人,我才这么便宜租给你的,要是开店,每月至少得加三十块钱房租。”王韵玲不服气地抗议说,“合同里写上开店加钱这一条没有,要是没有,你就是敲诈!”张慧婷拉开王韵玲说,“蒋老板,我这不是才开业吗,等我赚了钱给你加房租好不好?”
房东一走,王韵玲也要回酒楼去了,中午还有许多酒水要调配,她对张慧婷说,“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传呼,祝你生意兴隆!”
门前空了,雪地上鞭炮碎屑像是落下的红色花瓣,也像是洒满一地的鲜血,张慧婷孤独地守在门口,眺望着雪天里人烟稀少的马路,在等待着第一个客人出现。(
护界仙王)第一个客人是中午十一点出现的,一对老夫妻进门后气喘吁吁,他们是到海棠街儿子家来喝狗肉汤的,老汉有些得意地说,“下这么大雪,本来是不想来的,可儿子孝顺,非要让我们老两口过来喝狗肉汤,说是温阳补肾,强筋健骨,”他对老伴说,“你看一看,给孙子带点什么东西过去。”老太太沿着货架走了几个来回,选了一把玩具手枪和一盒巧克力饼干,共九块六毛钱,张慧婷接过钱心里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被放大后就成了对将来门庭若市生意火爆的一次彩排和预演。她扶着老太太的胳膊送出门外,“雪天路滑,阿姨您小心慢走,有空欢迎再次光临。”
老夫妇走了,小店的希望来了,张慧婷一下午都坐在店里数着九块六毛钱的票子,一张五块、一张两块,两张一块,一张五毛,还有一毛钱硬币,这些钱币在祖国大地上历经千山万水奔赴张慧婷的手中,这是一种缘份。她想了许多,想了很久,九块六毛钱的信心在雪天里直冲九霄。傍晚的时候,一些路过海棠街到双语幼儿园顺便看望孩子的家长共有四位在店里买了一些食品和玩具,还有一位家长给孩子买了一双袜子和一个小棉袄,他们都说“你这东西太便宜了,现在都是独生子女,能不能进一点好货来卖。”张慧婷连声说好。这些能上得起双语幼儿园的家庭没几个像张慧婷一样穷困潦倒的。现在的商家都明白,两类人的钱最好赚,一个是女人的,一个是孩子的,黄顺福要她以高出进价的一倍标价经营,可张慧婷只高出了百分之三十,她怕人家嫌贵不买,可第一天经历让她明白,很多家长却是嫌便宜了而不愿买。
第一天开业卖了八十九块钱,毛利润将近三十块钱,要是睛天,她的生意肯定要比今天好,遇到周末那就有可能更好,一种时来运转苦尽甘来的幸福感让张慧婷这个晚上久久不能入睡。后半夜的时候,屋外的雪停了,一轮圆满的月亮悬挂在窗外深蓝色的天空,类似于一种清白的人生。
齐立言到“荷叶浴池”找到二子郑小海,二子是齐立言初中同学,从小就崇拜齐立言。一见面,二子就问齐立言怎么愿意到这个地方来洗澡,齐立言说我不是来洗澡的,我是来打工的,二子说,“你别拿我开涮了,我开个澡堂子,跟混穷差不多,一年只有秋冬两季有些生意,累个半死到年底也就挣不了几个钱,水费、煤炭都涨价,可我不敢涨价,一涨生意也就垮了。再说了,你是什么人?国家的人才,上过电视,还跟市长握过手。我敢让你到我这来打工,我给你打工还差不多。”齐立言说,“我哪是什么人才,还国家的,连自家的都不是。眼下天冷,没活做,吃饭抽烟的钱都没着落,我想在你澡堂子里干一段搓背的活,挣两个钱熬过这个冬天,开了春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见二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齐立言说晚上请二子喝酒,就算是拜师酒了,二子看齐立言不是说着玩的,一时竟有些感动起来,他一拍齐立言的肩膀,“晚上我请你喝酒!”
荷叶浴池里的冬天无比温暖,只是齐立言第一次在浴池里脱光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上和心里一起冒汗了,二子见齐立言有些难为情。(
富贵锦绣)二子说,“澡堂子里的人一律平等,赤身**的,既没职务,也没钱财,像从娘胎里刚生出来的。”齐立言尴尬地笑了笑,将毛巾搭到肩膀上,一头扎进了雾气弥漫的池子里,二子跟进来手把手地把自己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齐立言,“前胸后背力如揣面,裤裆颈脖轻如流云,拿捏推敲指点魂魄,揉按搓摩掌握精气。”齐立言在二子言传身教下,看着客人的身上的灰垢一团团地滚落下来,齐立言觉得那些灰垢像是秋收的粮食一样,让他心里无比踏实和满足,第一天进浴池里准备动手前,二子对一澡堂子**说,“刚来的搓背师傅,前十个免费”,话音刚落,澡堂子里一下子像鱼一样跳出二十多个来。二子不得不修正说,“半价!”都是穷人,半价也令人鼓舞,打烊的时候,齐立言手指关节突然麻木失灵,手中的毛巾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了地上。第一天下来,齐立言搓背十七个。搓背全价四块,半价两块,搓背工跟二子四六分成,齐立言第一天挣了十四块六毛钱,要是全价的话就能分得二十九块二毛钱,那是月薪将近一千块钱的高收入,只是这一职业一年只能干四五个月,掐头去尾,搓背的黄金时间只有三个月左右,一年顶多也只能挣三千块钱,不吃不喝也不够女儿小慧上双语幼儿园的费用,齐立言这样一盘算,走出澡堂后激动的心情很快就被深夜巷子里的西北风吹凉了,好在他并没有打算在澡堂子里奋斗终身,所以他就很放松地在巷口的一个馄饨挑子上花一块二毛钱吃了一碗混饨,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空虚的胃里顿时充实了起来。
齐立言觉得搓背比造汽车容易多了,没到一个星期,齐立言捶敲拿捏已是得心应手,澡堂子里那位得扬州师傅真传的纪老六酸酸地说,“我都干了大半辈子了,凭出苦力混口饭吃,没想到二十八号一出手,眼看着我们的饭碗就保不住了。”说这话是因为来洗澡的澡客总是要点二十八号搓背,二十八号就是齐立言,澡堂子里员工没有名姓,只有编号,二十八号在澡堂里亮相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成了搓背明星,类似于让张慧婷着迷的于刘德华、张学友、周星弛。齐立言看着一个个澡客在他炒手回春的捶敲拿捏中呲牙咧嘴地享受着松骨活筋的满足,齐立言很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抵消了别人对这一行当的歧视和怠慢,一开始有些老街坊在雾气笼罩的澡堂里花很长时间盯着卖力搓背的齐立言,他们在朦胧的视线中不太有把握地问,“你怎么长得跟齐家老三一模一样?”齐立言说,“我就是齐家老三齐立言。”躺在搓背床板上的男人就很困难地摇着头,“齐家老大老二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老三吃一辈子的,他怎么会来搓背,而且人家还是大学生呢。”齐立言纠正说,“不是大学生,是中专生。”当那些老街坊确认了这个**的男人就是这些年不常露面的齐立言时,搓背床板上的那堆肉就有些痉挛和绷紧了,他们不敢接受齐家三少爷的服务。
周末,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澡堂子里还在陆续上客,隆冬季节三个搓背工显得人手不够,搓背的人太多,只能按先来后到排队,排队又没明确的号码,都是口头预订,所以差错也就难免,齐立言也记不清搓了多少背,头有些晕,人也就有些恍惚,他记得一个粗壮的汉子掀了帘子进来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搓背的,轮到我别忘了叫一声!”齐立言说,“好的,下面还有两个。”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抬头看一眼,见粗壮汉子胳膊上刺着一条毒蛇,那毒蛇闻到了水气就活了,吐着舌头,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的架势。
密不透风的澡堂子里混合着酒气、水气、汗馊味、肥皂味、尿臊味,并发酵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这些气味令人窒息,齐立言就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旷日持久的熏陶,搓完了两个背,一个体质虚弱的老头躺到了齐立言的搓背床板上,齐立言想出去喝一口水,老头说,“你不是齐家老三吗?都说你搓背搓得好,让你大爷我领教领教。”齐立言脑子里比这雾气还要模糊,他压根就不知道轮到谁了,不假思索地就拧干毛巾,在老头的身上搓起灰垢来,老头躺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嘴里一边叫着好,一边说着荷叶街的往事,“我父亲当年是天德楼的伙计,在天德楼干了一辈子,十二岁那年我父亲想让我到酒楼烧灶,可你外公说我年纪太小,没收我,你外公跑到台湾去了,让你爸接手天德楼,可他不过是一个账房先生,没掌柜一年多,解放大军就来了,五零年公私合营,就归公了,后来还充公了。你爸为这个酒楼吃足了苦头,都是你外公害的。”老人喜欢回忆,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光是活在回忆中的,头晕目眩的齐立言对这些往事毫无兴趣,他只得嗯嗯哈哈地努力做出巨大热情应付着老头,老头在翻过身搓后背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只是声音在遭遇胸腔压迫后被损耗了一半以上,“你,齐家三少爷,干这个活,有些难过人了。当年我家老子为齐家卖力,现在,齐家少爷为我卖力,霉运当头才会风水倒转,你肯定是背着你老子偷偷来凑热闹的。”齐立言手有些发软,他想说,“搓背挣的钱最多,现在只认钱不认理。”话还在牙缝间没来得及吐出来,池子里一个暴跳如雷的声音箭一样刺穿雾气直插齐立言的耳朵,“搓背的,你他妈的擦裤裆抹卵子还开后门!”
是胳膊刺青的粗壮汉子,他从池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步就蹿到了齐立言的屁股后面,齐立言有些生气,他很困难地站直身子很克制地抗议胳膊上刺着毒蛇的粗壮汉子,“又没发号码,你没来,怪谁呢,再说人家是老人,先搓一下,何必要骂人呢?”
粗壮汉子扬起刺着毒蛇的胳膊,拳头和毒蛇一起出击,准确地砸在齐立言的**的肚子上,“骂人?老子还要打人呢!你他妈的眼睛瞎了,我喝了那么多酒,想让老子在池子里泡死呀!”
齐立言手中的毛巾一松,本能地捂着肚子蹲到了地上,粗壮汉子借着酒力抬起脚一踹,齐立言就情不自禁地倒在水泥地上,头磕到了搓背床的腿上,他脑子里闪过一道刺目的火焰,人就昏了过去,脚上的一只塑料拖鞋也下落不明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齐立言抬到外面休息室的躺椅上,齐立言脸色刷白,双目紧闭,有人嚷着,“不好了,出人命了!”,也有人悄悄地说着,“谁有大哥大,赶快报警!”
粗壮汉子也出来了,他扬起一颗凶悍的脑袋,恶狠狠地对着一屋子**吼着,“谁他妈的敢报警,我就把谁废了!”
所有的人都从池子里涌了出来,他们看着粗壮汉子满脸杀气,也就不敢再吱声了,他们的喉咙里堵满了愤怒的态度。
粗壮汉子漫不经心地穿好衣裳,毒蛇就钻进了暖和的衣袖里,他嘴里咬住一根香烟正要扬长而去的时候,二子迅速顺手拎起茶炉上的一壶开水,冲过来拽住粗壮汉子的衣领,“四哥,你是道上的英雄好汉,江湖义气比我懂得多,搓背的也是人,不是牲口,好歹也是一条命,你把我的人打得是死活不明,不能就这么走人!”二子做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见二子如此动真格地玩命,粗壮汉子这次没有动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扔到茶几上,“死不了的,我有数,这钱你给搓背的买两只鸡炖汤补补身子;要是真死了,我披麻戴孝给他当孝子,道上的规矩我懂!”
二子松了手,嘴里还说着,“要是住院,你还得掏钱!”
粗壮汉子出门的时候,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想讹我呀!再哆嗦我就把你这澡堂子给填了!”
粗壮汉子走后,二子和几十个**们都围到了齐立言的身边,二子用手狠狠地掐着齐立言的人中,齐立言脸上一阵抽搐,嘴里“哎哟”了一声,众**一片欢呼,“活了,活过来了!”
齐立言坐了起来,很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几十个**,拍了拍脑袋,很惭愧地说,“有些累,里面太热,头晕得很,就忘了叫一声。还有谁要搓背的,我就来!”
二子看着齐立言并无大碍,就把一百块钱塞给齐立言,“今天你就不要再搓背了,让纪老六他们多干点,四哥说这是给你的营养费。”
齐立言没接钱,问,“四哥是谁?”
二子说,“就是打你的那个家伙,柳阳‘快船帮’的老四何斌,下手狠着呢,他们刚刚把‘黑虎队’灭了,现在坐上柳阳道上的第一把交椅了。”
一些没洗完的又进了里面的池子里继续洗,洗完的在休息室的躺椅上众说纷纭地发表着对这件事的看法,大多数人一致认为二子是真勇敢。
二子摸着自己的光头,接受并总结着众人的表扬,“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像我们这种做小生意的,扒光了衣服也扒不出几文钱来,命也没那么金贵,认定一条死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要一壶开水扣下去,不敢说把快船帮老四烫个半身不遂,把他脑袋烫成花卷是不成问题的。”
齐立言拿了一百块钱,穿好衣服走出了荷叶浴池,冷风一吹,脑袋里像装有一个氧气瓶,神清气爽,这寒冷的空气跟澡堂子里相比,简单一个是天堂,一个是人间地狱,挨了一拳一脚的齐立言并没有太多的委屈,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屈辱和耻辱中熬过来的,这比孙玉甫撬走了自己老婆要轻得多,而且这一拳一脚各值五十块钱。
屋外的巷子里有零星的自行车铃声从门前划过,像是撒了一路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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