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蔷躺床上，听博古格上的鎏金西洋船小座钟“铛铛”地连响了四下，幽幽地睁开了眼，坐在床边的打扇的尔音柔声问道：“小娘子要起身么？”
崔蔷睁着眼呆望着碧萝纱的帐子，木头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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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音看在眼里，喉头就哽了起来，恐怕招了崔蔷伤心，强挤了抹笑，问道：“小茶房里做了小娘子爱吃的杏仁豆腐，婢子给小娘子拿一盅来？”
崔蔷仍是不做声，尔音看她这样泪珠子夺眶而出，赶紧侧身拭了，待要拿话劝却又无从说起。主仆两个正呆愣无言，忽听外边吵嚷了起来。
尔音忙放下扇子出了格扇，行至门口猛地一挑纱帘，怒斥道：“小娘子身上不好，你们不说悄静着，又嚷甚么！”
小养娘垂手回道：“齐妈妈说了不让人去扰小娘子，可吕小娘子……”
“拿着她的话，你眼里都没人了！”尔音冷眸一横，转向吕绰道：“她们不知事，小娘子别往心里去。（
武道丹尊）”边说边打起帘子让进吕绰。
“没事。”吕绰拍了拍尔音的手进了屋子，温言说道，“我也才歇了午起来，见姐姐门还闭着。虽说昼长，歇午养养精神好。可这睡久了也不好，尤其是姐姐夜里睡得又不安稳，歇长了越发不好。”说话间，三人已进了花罩，尔音禀道：“吕小娘子来了。”
崔蔷眸子虽还呆呆的，人倒是回了几分神，一面让坐，一面又叫尔音倒茶。自己就挣扎着要起来。
吕绰赶上几步，扶她坐起，眸光在她面上一转，见她连唇色都有些发白，而且触手皆是冰凉，不由蹙眉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崔蔷病容挤出抹笑，“没事，不过是旧疾犯了。将养两天就好了。”
“旧疾？甚么旧疾？姐姐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有旧疾。很该请个御医好生看看才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吕绰边说边拿过个兰花色的大迎枕给崔蔷靠着。
崔蔷无力说道：“也不是甚么大症侯，只是从胎里带出来的虚寒。（
情本如殇凤凰劫）为了调理我这身子，费钱还是小事，姑妈不知操多少心。都是我自己不争气，总是不肯见好。”说着，就淌下了泪来。
吕绰叹了声，替她抹泪，“你只管这样想，身子哪里能养好。到底要你自己放宽心才好，你养好了身子才枉伯娘疼你一场。再则说了……”吕绰顿了顿话头，才接着道：“眼瞅着大选在即，你不养好身子，可怎么应付！”
崔蔷淌着泪，苦涩一笑，“选不上才好，我就往太平观里跟着云碧夫人清修，还能落个清静。”
“你这话是现打我的脸么？”吕绰故意放下脸来，“老夫人可是放了话的，我若是选不上就打发的观里去。你是甚么身份？况且又是这么个人品相貌，怎么可能选不上？退一万步说，果真没有入选，你出家做女冠，只怕三郎头一个不答应。”
吕绰边说，边拿眼睛偷瞥崔蔷。
当日在刘府，刘国太话里话外的意思，吕绰是听在耳中记在心头。（
独步山河）这些日子，崔蔷虽从未向吕绰明言过，可姊妹两个天天一处，崔蔷又毫无机心的，言辞之中难免露出几分来。吕绰偶或拿话取笑，她也不十分辩驳。
嫡亲的表兄妹，又是青梅竹马，也难怪崔蔷芳心暗许。
不过，吕绰冷眼旁观，自己的那位三堂兄，可未必将崔蔷放在心上。不用说别的，崔蔷回府这么些日子，他是一次面都没有露过。纵使是长辈拘着要他避嫌，差个人来传两句话总是可以的。
现下崔蔷还住在府里，他就这么急着撇清，若说他心中有崔蔷，吕绰真是不信。
“小娘子快别提三官人了！”尔音正好捧了茶进来，忿忿说道：“这会子人家怕正陪着付小翁主呢！哪里还记得咱们小娘子。”
吕绰面露愕然，“这是个甚么意思？”
“还能是甚么意思！”尔音拔尖了声音，“三官人要和付小翁主定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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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吕绰惊立而起，全顾不得床上泣不成声的崔蔷。
付家突然要和吕家结亲，这是个甚么意思？
自己所知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吕绰心底一叹，敛了回心神，见崔蔷泣不成声，复坐回她身边，叹声道：“你这又是何必！这世上有缘无份的事还少么。你若为此哭伤了身子，一则伯娘心疼，二来，倘或有多嘴的传了出去，不是给三哥招祸么，便是于你自己又有甚么好。”
崔蔷悲泣了好一阵，才拉着吕绰的手，哽咽道：“约娘，我也知道事到如此，只有各自走各自的了。可是……”一言未了，她又哭了起来。吕绰待要劝，还没张嘴，尔音抹了泪忿忿道：“小娘子是不知道，咱们那位三官人，当着小娘子的面就和付小翁主眉来眼去，全不将小娘子当一回事。两家大人稍稍露出些意思来，他就邀付小翁主逛园子去了，他，他……”说到这里，尔音也忿忿地抹起了泪来。
看着崔蔷主仆二人的泪容，吕绰心头微微地有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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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于女子，真的就比一切都重要么？
若是上苍让自己选——重回人世，或与三郎双双轮回，再续前缘。
自己会怎么选，吕绰只稍稍迟疑了一会，心底就有答案。她仍会选重回人世。那一场噩梦，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夫君，还有父母兄长，还有沈家的荣耀。
若不能替父兄申冤，不能替沈家雪恨。她的幸福便就是虚假。
“尔音。”吕绰嗔断了婢子的哭声，“姐姐这样，你也这样。不是给她添伤心么。”说着转头劝崔蔷，“要我说，这倒是好事。若是三哥也是这样那样的放不开，你二人纠纠缠缠的，那才惹祸呢。”
崔蔷一脸泪痕地止了悲声，“我何尝不知道事到如今，已非人力可回。然而，三郎……”崔蔷抹去眸角的泪珠，“再怎么说，也还有兄妹情谊。然自我上回生病到如今，他为甚么连差人来问一句都不肯。我在心里莫非连个妹子都算不上么。”
崔蔷越说越伤心，忍不住扑到迎枕上大放悲声。
吕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有背脊，默然无语。她心里原本是有个盘算的，然这些日子与崔蔷相处下来，实在有些不忍心。现下看着崔蔷如此，心思又动了起来。
自己虽得了符光则的青眼。然选妃这事，却非仅凭他的喜好。
刘、崔、郁、吕四人，自己排名最末，想要入选，就一定要挤走一个。刘琳那是不用想的，况且就凭自己现下的能力，也危及不到她。郁怀瑛到现在连面都没露，自己也没法子。唯一可行的就是……
吕绰深成的眸光投崔蔷，或是能将她和吕咨强凑成对，即能圆了她的愿，自己也能入宫。而且，付家竟想与吕家结亲，这事怎么看，怎么透着诡异。
倘若吕咨与崔蔷成了，这桩事自然就要做罢。
吕绰微眯了眸子，嘴角挑了冷意森然的浅笑，语气却轻柔至极，“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她话未说完，崔蔷止了哭声，泪眼朦朦地问道：“甚么意思。”
吕绰盯着崔蔷的面容好半晌，方幽幽说道：“依我看来，三哥这么做，才是真对姐姐上心。姐姐想啊，参选这桩事，是太后和崔将军定下来的，莫说三哥了，就是伯娘都不能有半点更改。三哥若只管不肯放手，与姐姐纠缠不清，这不是害了姐姐。说句不好听的，姐姐纵是没有选上，凭着姐姐的身份的品貌，还怕没人来议亲。可若传出些是非，将来谁敢上门提亲，这不是害了姐姐的终身么！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姐姐最是个聪明的人，他的这份心，姐姐怎么反不体谅呢。”
这一翻话，说得崔蔷怔怔地出了好一回神。
吕绰留心着她的神情变幻，扇风点火道：“至于说，三哥同付小翁主逛园子去，依我看来，他是在姐姐面前坐不住，所以才避开了去。姐姐就是为了他，也该领了这份心意才是。怎么反倒这样做贱起自己的身子来。所以，我劝姐姐好生将养，认真应付大选才是……”
“不，不，不！”崔蔷连声打断，紧握住吕绰的手，泪眸直盯着吕绰，颤声问道：“你刚才说，有法子，是甚么意思？”
吕绰一愕，面色作难，“这……”换了神情，劝道：“我的姐姐，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何必执着至此。须知倘有一步踏错，那就是百劫不复。”
“约娘，你就看在咱们姐妹情份上，说来与我听听。”崔蔷拉着吕绰的手，泪如雨下，“果真不行，我也不强求。”
吕绰深叹了声，“罢了，罢了。不说给你，只怕你要闷出病来。”说着附向崔蔷耳边一阵低语，只见崔蔷的面色倏忽变幻，一时以喜，一时以忧。
终于，吕绰从她耳边退了开来。她却还凝着神色，“这，真的能成么？”
“成不成的，要看天意。不过，我仍是劝姐姐，想想便罢，这事终究做不得！”
崔蔷却咬牙坚定道：“不，我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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