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修仙狂徒)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这是北宋大家苏子瞻酒过三巡,留在西湖望湖楼的名篇。
公元一四七一年,明宪宗成化七年,苏州府,胥口镇,结庐村。
向云天之巅举目望去,黑云翻滚但却未遮去远山的遥影。天空中淅淅沥沥的雨珠,打在水边的小船之上。在一阵徐徐吹来的风声中,太湖边低低矮矮的木屋吱吱作响,此消彼长。
在渔村的村落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草炉下,一个白须白眉的驼背老者和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围坐在石矶前。
老者抚摸着少年的额头,不紧不慢的解释着诗句。少年似懂非懂的不住点头,又似有所困惑。
自宣宗皇帝实施海禁以来,沿海州府靠海为生的船工,客商,渔夫,水手,码头工人,统统失去了生活来源。失去了营生的百姓,要么往西进入内地,要么冒着砍头的风险造船出海求生存,要么入了绿林水寨杀人越货,要么妻离子散沿街乞讨。(
横扫荒宇)
苏东地区向来人口密集,田地稀少。太湖边的百姓历来打渔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苏东的流民,虽然清贫,倒也不甚难堪。
结庐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若干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滩涂。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太湖,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渔村。
自海禁以来的三十多年,太湖边不知道来了多少外乡人。逐渐扎根于此,繁衍生息。
结庐村的名字便是眼前老者所起,取自东晋五柳先生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之意。
“太爷爷,为何你懂的如此之多,却还要再这里靠打渔为生?”
少年名叫李南度,今年约莫十岁,长得眉清目秀,不胖不瘦,身高七尺,穿一身堇色麻布衣服。手撑着下巴不解的问道。
老者是李南度的曾祖父,名叫李苏子,如今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李苏子二十八岁时曾经带着李南度的祖父李洲天参与过郑和舰队的第七次下西洋。在结庐村村民的眼里,李氏一门神秘而知礼,饱读诗书,却不求取功名。(
仙界第一商贩)书香传家,却不结党地方。
李南度也很奇怪,大明自开国以来已近百年,科举功名自然是读书人的必由之路,也是脱离庶民步入士族行列的唯一途径。农民出身的太祖皇帝更是将农耕传统发扬光大,想我泱泱华夏,地大物博,海外凋敝,番邦草寇自然入不得太祖爷的法眼。
但自从李南度出生以来,无论是曾祖父,祖父,父亲,都在强调一个重要的三不家规。
不得参与科举。
不得参与地方事务。
不得参与结党营私。
随着李南度一年年长大,心中的这个疑问也越来越大。像眼前这样的追问,李南度至少说了不下千次。
对于第一条家规,李苏子是这样说的。
孩子,人这一辈子啊,纵使长寿百年,也终为稻粱谋,做渔民和做大官又有什么区别呢。与其做大官整日勾心斗角,不如安安生生的当个老百姓。
对于第二条家规,李南度的祖父,曾经下西洋的老水手李洲天是这样解释的。(
苗疆道事)
乖孙子,天子高远,地方擅权,纵使庶民入了官林宦海,也难以保全终身。到头来,身首异处,戕妻害子,落个家道破散,却是为何?
对于第三条家规,李南度的父亲李城难是这样告诫的。
乖儿子,自古绿林豪杰,揭竿而起,远不提秦时陈涉吴叔,就是宋时公明方十三之辈,也引火烧身,反攻倒算,为名利而身死异乡,这是何苦?
李南度早就听腻了长辈们的这些安慰和告诫,在他的心中,好男儿志在四方。
要学,就要学那秦汉英雄,建一番功业,衣锦还乡,才是正道。怎么能蜷缩在穷乡僻壤,苟活一生。
但李南度也知道,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在祖宗神龛前默默悼念,除了对于先祖的追思,少不了的便是家规的不停重复。在李南度的眼里,家规就像不可逾越的火线,也是一记响彻心扉的警钟。
李南度虽然内心不安于现状,却自小受过诗书熏陶,人伦五常牢记心中,孝字当头,说什么也不能坏了规矩。
在结庐村村民的眼里,李氏一门本就神秘,除了日常的生活之外,李氏族人并不与外界过多接触。(
百炼成仙)这种优良的习惯,已经在结庐村保持了很多年。
但自从几年前,李南度逐渐懂事以来,李南度的所作所为和其他族人大相径庭。
村里人都说,李家出了个好儿郎,热心肠。今天帮这家盖房,明天帮那家砌墙。俨然没有书香门第的高大上姿态。
在父亲李城难的眼里,唯一的好儿子,就是掌中的宝。虽说家规难以违和,但总该这孩子心性不坏,如此好心,就是做了平头百姓,也能安度一生。倒不会给自己惹来祸端。
十六岁这年中秋,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喝着自家酿的米酒,吃着作料不够丰富的糕点。李南度终于开了口:
“太爷爷,爷爷,爹爹,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今孩儿已经长大,自是要闯荡一番,决不能死守荆州,了此残生。”
面对李南度始料不及的话语,一家人张大了嘴巴。要知道,李氏一门自李苏子以来一直都是单传,所幸苍天有眼,繁衍至今。(
强悍老公你够狠)
如今全家人眼中的好儿郎,却提出这样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想法,着实吓出一身冷汗来。
“我的儿啊,你要是离家远行了,做娘的可该如何是好啊?”
李南度的母亲,早已按耐不住心中的诧异不安和惊慌,眼泪夺眶而出,嚎啕哭起来。
父亲李城难倒也镇定,一边劝慰妻子,一边缓缓的说道:
“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罢了,若我李城难今生有这命报,也该是管你管的太过严苛了。”
自年幼时,便常听起曾祖父和祖父讲他们在海上的奇闻异事,久而久之,遥远浩瀚的大海,雄壮豪迈的号子,早已在这个渔村儿郎的心里埋下深深的印记。
长辈每讲到惊心动魄的地方,扣人心弦的赶脚,他的心却早已不知飞那去了,想是去了天涯海角,也摸不着踪影吧。
从小家里就管教得严,不曾越雷池一步的李南度,原本是想过了中秋团圆之夜,再提出这个看似荒唐的想法。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深埋在心里的期望,早已让这个少年,按耐不住性子,一股脑道了出来。
在曾祖父李苏子和祖父李洲天的眼里,李南度这十几年来虽说对外面的世界,总是心有向往。但却没有触犯祖宗礼法和家规,这倒也是难能可贵的。
如今,李南度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既然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如若贸然就拒绝,势必会起相反的作用。
祖父李洲天对这个乖孙子倒是有着另外一番见解。
从十四岁开始,远近街坊邻居,巧嘴的大婶大娘们不知道做了多少回月下老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相中一个中意的老婆。
周围远近十里八村,待嫁出阁的姑娘家,都对这个未来可能的姑爷,抱有那么一丝丝希望。两年过去了,希望慢慢变成了失望,但大家心中的期许倒没有丝毫减少。
李南度连番的拒绝婚事之媒,却不是当姑爷的眼界太高,看不起乡野村姑。
而是李南度从小就有远走他乡,做一番事业的梦想。如若娶了别家姑娘,误人一生,毁人前途,岂是李南度能心安的?
有过一段远洋经历的李洲天,自然对孙子的想法,颇能理解。回头想想自己,如今已知天命,那段经历除了能讲给人听,又能做什么呢?
李苏子从小看着曾孙长大,在这个白须老人的眼里,李南度俨然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了。在一家人中,就数李苏子感触最深,心中深埋的伤痕,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泣血的孤魂,日夜纠缠着他。若不是曾孙的每日相伴,恐怕这幅瘦若稻糠的身板早就进了黄土了。
“度儿,如今你也是男子汉了。你可曾想清楚这一切?”
“太爷爷,从小你看着我长大。我不曾有过逾矩之举,如今心意已决,还望诸位长辈成全度儿这番心愿。”
“也罢,人活一世,纵可以脚踏四方,也可以画地为牢,想我李氏一门,几十年以来,困守在这里,不曾远足。油灯也有枯尽时,何况人乎?”
“度儿谨遵太爷爷教诲。”
李苏子是一家之长,李苏子的话,在全家人的眼里就是圣旨。
既然老祖宗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就不在反驳。只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劝慰,告诫,提醒,嘱咐,记挂着四代单传的好儿郎。
李南度早已魂不守舍,多少年,多少日,多少夜。他只想着能早日成年,张开臂膀,跃空翱翔。如今这心愿,已经踏出了举足轻重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
古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
而如今的这番心愿,却获得了全家人的赞同。在李南度的眼里,这是怎样的支持?溢于言表。
“下月初一,拜了庙堂,你便可远足他乡去了。”
李苏子当然舍不得曾孙子,十六年来,这是他唯一苟活的生存支柱,他忘记了昔日仇恨,忘记了往日悲伤,在悠悠太湖边,苟活了四十载。
如今这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挂念,就要离他而去了。他怎么也管不住老泪纵横,但自己是一家之长,却不能在后辈儿孙的面前,失掉坚强,兀自转身,将夺目的飞鸿,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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