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暖阳之下,河面上的冰凌已经消融殆尽,清澈的河水从岸边枯黄或发黑的草木中汩汩穿行而过,夹岸林木已经绿了梢头;经历了严冬后的鸟雀恢复了精神气儿,神气十足地蹦跶着,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闹着,为天地之间带来一股清新而蓬勃的生机。
一只并不起眼的船在河面上缓缓而行,船橹在青碧色的水面上拨出涟漪,浮起一团团白色泡沫,不过眨眼功夫便泯灭不见了。
“这样慢慢地摇着橹,倒还有些意思呢!”船尾,一位容华光灿的少年郎撒开船橹,拍拍手站起身来,转身笑道:“你要不要试试看?”旁边陪站着的老船夫忙将船橹接了过去。
只见他眉飞入鬓,一双脱去稚气的凤眼清冽有神,满盈盈的都是欢喜与新奇;他笑着,眼儿弯弯似月牙儿,与脸颊上一点婴儿肥相得益彰,使得他多了几分可爱。身上着一袭青色儒衫,没什么别致的花样,只在袖口衣襟上绣了几朵浅淡的兰花,不细看压根瞧不出来,这普通的衣裳,在他穿来却别有一番风流清爽的气度,令人见之忘俗。
此刻,他对着正倚着船舱、环臂含笑看着自己的青年,眨了眨眼:“真的不试试看?”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逗弄木架上那只鱼鹰,学着老船夫的动作,随手挑起根湿漉漉的竹竿,朝着船舷一抹,鱼鹰便扑棱着翅膀,周身羽毛绽开一种魔幻般的紫色金属光泽,没入水中。
青年摆摆手,桃花眼天生自来脉脉含情,其中有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和:“我便不必啦,倒是兰儿你,已经在外头呆了一个时辰了,还是快些回船舱里吧!虽说这日头已经暖和起来——”他抬手搭在眼上,仰首看了看天空:“不过,这河面上的冷风还不小呢!”
原来,这少年便是七年前前往白鹿书院求学的卫若兰,而这青年人,便是与他为邻七载的当朝四皇子、徒易简。
卫若兰瘪了嘴,有些不满地出声辩解道:“我哪有这么娇弱?”话虽如此,他却仍旧是依言乖乖地进了船舱。
虽说五岁那年洗筋伐髓之后,他的底子逐渐强健起来,卫慕言请来的几位江南名义给他诊过脉,都说调理虽好,却始终不能彻底消除天生不足的影响。因此即便卫若兰如今已经是十二岁的小少年,可是瞧起来,身形还是瘦弱娇小得给人一种风吹便倒的错觉。
徒易简见卫若兰进了船舱,一派孩子气的别扭神情,失笑摇摇头,便也弯下腰随后进去了。
这一次从江南返回京城,为了防止京城那些心狠手辣的女人们出手,卫慕言特意安排了一招偷梁换柱。令卫若兰与徒易简两人换了行头,扮作寻常游学之人,另外安排了小船提前出发;而作为替身的暗卫则和温畅等人乘坐另一艘船北上。因此,徒易简与卫若兰的身边,除去一名扮作长随的侍卫黄培,便再没有伺候的人了。
“只说近乡情怯,怎么我竟没有一点感觉,倒是对着临安有些恋恋不舍呢?”徒易简在船舱中的短榻上坐定,眼中有些惆怅,叹了一口气;铺就的新编草席有着淡淡的清香,他拎起面前小几上一把粗劣的陶壶,皱了皱眉头,思量片刻后将自己身旁的包袱打开,指尖捏了一小撮茶叶丢进去:“这也勉勉强强算得江心水了吧!”
卫若兰吃吃笑着:“这般境地,你还穷讲究!还不如我带的东西实在呢——”边说着,亦将自己随身带着的蓝底碎花包袱打开来,翻出一只四方角绣松竹的布袋,约莫巴掌大小,却是装得鼓鼓囊囊,拉开系扣,卫若兰从里面摸出几个荷包。
徒易简自然识得这几件东西,不由得闷声发笑。不正是卫若兰平日里用于装零嘴点心的荷包么?松花绫子装的是肉铺,五福团花装的是梅子干,卍字流纹装的是各色酥糖......他也不客气,直接伸手便取了自己喜欢的酥糖。
这两人的交情如今可算是匪浅,自卫若兰七年前打定主意要以徒易简为未来的努力对象后,和风院与惠风院之间的来往便更加频繁。徒易简亦是敏锐之人,自然察觉得到卫若兰的态度更亲切了些,少不得投桃报李,良性循环的形成令卫若兰十分满意。
徒易简是怎样也不可能想到,面前总是乖巧又聪慧的小娃娃,早就打定主意要将他推向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他的心中,更是将前景规划得一清二楚了。
说话间,清雅悠远的茶香已经伴随着壶口处袅袅水汽,在这狭窄的船舱中弥散开来,卫若兰索性取了陶杯,倒了茶,两人一起享受起这午后的闲暇时光来。
“记着将找东西将残茶包了,待咱们靠岸休息的时候,寻个地方丢掉!”卫若兰祭了五脏庙,将大大小小的荷包重新放回去后,懒懒地靠着榻上一方青布引枕歇息,见黄培弓着身子过来收拾案几,便叮嘱了一句。
黄培恭敬地应了下来。
徒易简有些疑惑:“为何特意关照这一句?”
“没什么,只是咱们现下里只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包不了大船唯有两人挤在一个船舱里,从哪儿弄来这些颇费银钱的上等茶叶?叫人家瞧见了,说不定会起什么心思呢——”卫若兰阖着眼,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答道:“那些小说话本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徒易简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正想卫若兰仔细分说一番,却见他已经静静地睡得香沉,徒易简只得作罢。闻得船舱外寂寂,唯有水花窸窣的声响,他一时间也觉得困意上头,便索性紧靠着卫若兰旁边,和衣小作休憩。
船只每在一个渡口停靠,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留得客人往岸上买些干粮,便再度匆匆赶路。这样的时间总是令人觉得乏味而漫长,因此卫若兰与徒易简两人只能靠着看书与下棋来打发时间,如此,一下午的光景便过去了。
夜幕缓缓降临大地,水面弥漫起薄薄的雾气,为所有事物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半轮月在树梢上挂着,岸边的树已经影影绰绰得看不大清晰了,从窗口望去,船头挑了一盏灯,光芒被雾气熏染成一个朦胧光点,与河面上其余的光点遥相呼应。
这一幕,令卫若兰不禁再次想起了多年前山洞中氤氲飘渺的萤火,那会儿,自己刚刚知道徒易简的身份,还不曾被强制压上这所谓济世救民的责任......正欲和徒易简说话,却见他已经倦倦地打着盹儿,卫若兰微微一笑,扭过头继续看窗外的夜景。
夜色静谧。
船只行至河道的拐弯处,忽然,一阵波浪在水面上急速地流动着,直直朝这只船冲来,船尾摇橹的老船夫影影绰绰瞧着动静,心想着今夜莫非还能得几尾鱼、换上一吊钱?他欢欣不已地站起身来,从船头摘下那盏昏暗暗的灯,弯腰探看。谁料,这一弯腰,便再也见不到与他相依为命的那只水老鸦......
嘎啊——嘎啊——
蓦地惊醒,卫若兰呆愣着盯住头顶竹篾子编就的舱顶,听见船舱外鱼鹰粗粝而沙哑的叫声后,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拥着棉被坐起来,他正欲伸手将床头的凉开水倒一杯漱漱口,突然,动作顿住。
下雨了?卫若兰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响,感觉到些许不对劲儿,春雨通常下得小而绵密如丝,落在这铺满了茅草的船舱上实在不该有这般大的声响啊!他遂敲了敲身旁木板,这木板隔开的另一边便是老船夫休憩的地方。
连敲了三下,也不曾听到老渔夫那熟悉的、始终乐呵呵的声音,只有那只鱼鹰翅膀拍动时扑棱棱的声响,卫若兰心内一个咯噔。再侧耳细听,他神色大变,眸中划过一丝凝重。
“简哥哥,快醒醒!快醒醒——”卫若兰不禁庆幸,因着地方狭窄,因此自己与徒易简两人乃是抵足而眠,叫醒他却是方便得多。
黑暗中,卫若兰的视线落在徒易简脸上,见他睡眼惺忪地看过来,也不浪费口水,直接掀起他身上的被子,言简意赅:“外面有刺客,估计泅水过来,穿衣裳,拿包袱,必要的时候准备跳水吧!”说罢,他便在短榻上爬了几步,在另一面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而后方才转过身去,匆匆取出包袱中几只小小的白瓷瓶揣进怀中,又将一些碎银子塞到中衣上缝的口袋里。
徒易简一个激灵坐起来,借着窗口一点儿月色微光,动作丝毫不敢懈怠,心中却是咬牙切齿、十分慎重。
“咱们凑着船舱左边上走,那儿搭了一块黑漆漆的油毡布,连着船舱门口,又背着月光,他们瞧不见咱们——然后直接从船边下去!”卫若兰见徒易简收拾妥当,他的耳目敏锐,已经闻得船身被水浸得滋滋作响,顾不得隔壁的黄培有没有打算,他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
点头无声应下,徒易简毫无犹豫地跟随卫若兰匍匐在地,小心地从舱门口挂着的毡帘下钻了出去。
黄培原本便在警戒状态,毕竟已经到了金陵地界,此间有贾史王薛和甄家......据王爷和卫先生所言,虽说五皇子尚且年幼,甄家却是野心大得很;而贾史王薛四家,靠着三皇子徒易旬,受闵皇后差使,也不得不防。
听到有节奏的三声敲击,黄培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小公子素来足智多谋、机警权变,四皇子殿下则有勇有谋、处事冷静沉着,想来这两人凑在一处,应该无甚大碍;只是,听着水下的动静,人貌似还不少呀——边想着,他从自己休息的枕头下掣出一双寒芒如星的柳叶刀来。
草帘的缝隙中撒落下月光,照映出他那张木讷的面容上一丝坚定与狠绝。
河面上悄没声儿地泛起了两圈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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