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龚文沛携陆晨化光而去，等到了紫阳峰，已近迟暮。（
青丝笑语罗裙）
篆刻着太极图案的高台，十来个少年已是早已等待多时。他们当然不是欢迎陆晨，而是今年准备被入学紫阳峰的弟子。
“入学”陆晨第一次在仙山上听到这个词，暗自觉得和凡间的私塾怎么听起来差不多。龚文沛笑着向他解说：“本来就是向世俗的私塾借鉴而来，神魂大道与其他道法不同，最讲究悟性与心智，对于天生的灵光与根骨却不怎么重视。所以，也是最难挑选学生的。如果入学三年无所成就的话，这些学生将会被退回人间，洗去记忆。”
“这么严重。”陆晨惊呼了一声，他有一句话没问，龚文沛也未说，但心知肚明，自己的待遇和他们是一样的。
龚文沛的眼皮早已支撑不住自家的重量，往下闭合，他也不顾着陆晨这时的千头万绪，华光散尽，陆晨缓缓落地，龚文沛简单交代了几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将他扔下，驭器离去。陆晨目送龚文沛离去，不禁有些茫然了。
这几年修行，也许因为闲吧，也让陆晨反反复复思考他的人生。他的人生是断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全新的。从被不知名的魔女斩去了三魂中的一魂开始，他只有在莫干峰上的记忆。
陆晨起初愤怒，修行的动力多半来自那份仇恨，恨她毁了自己的人生，而在那个月他也确实进境神速。
可后来那份仇恨却慢慢淡去，也许若那魔女夺走他的至亲至爱，能让他恨得更久远一些。（
伐清）无源之水岂能长存？没了记忆，自然没了之前的喜怒哀乐怨，至亲挚爱也不过成了眼神中的陌生人。
他成了三年练剑无果的疲懒模样。现在想起来，那些记忆也变得很淡，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去。
自己修的到底是什么？他曾经这般问自己。扪心自问，寻到的是一片茫然。或许，这些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坚持或许只是为了能站在那魔女面前，问一问因果。
“你叫什么名字。”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用水灵灵的眼睛望着自己。
“陆晨。”声音传入耳朵，陆晨几乎下意识的回答，他这时才看到那些被选上的少男少女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年纪有异，也不算相去甚远，陆晨心中默默比对了一番，结果反而是他看上去最大的。
陆晨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这一笑仿佛打破了某种僵局，十余人全都围了上来。
“你是仙人的徒弟吗。”说话的仍然是那个小女孩，陆晨注意到她的秀发，也许缺乏水的滋养，已经干枯泛黄。
陆晨认真道：“不是。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过来入学拜师的。”
“那为什么山下的筛选没有看见你？”问话的是一个男孩。
“嗯，我先前被妖物所伤，是仙师好心将我救下来，并且带我到这里来让我入学的。（
九流闲人）”陆晨自认为这也不算是说谎，只是下意识隐瞒了曾在莫干峰上的事实。
“喔，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说话的少年估摸着也有十四五岁，身着颇为华贵，显然出自富家子弟。那个男孩浑然不觉眼前的绿衫少年面容苍白了几分，仍旧大声说：“我听父亲大人说，修行要趁早开始，十岁左右入道最好，十四左右也不算晚。看你也有十七十八了吧，灵台就被六欲污染，早就修不成什么啦。”
陆晨苦笑一声，他这话细究起来也没什么错了。但是大道三千，哪里只是年纪早晚这么好判断的。他也算是初出茅庐，三眼两语怎又说得清楚，索性不误人子弟了。
众人见这个被仙人带来的少年没有回话，以为是说中了，顿时热情大失。好几个年龄较小的都围上了那富家少年，问这问那，其中就包括了刚才问陆晨的小女孩，这让陆晨心中有些失落。那富家少年得意非常，便把自己猜测道听途说的东西添油加醋地说出来，不一会，肚子里的东西已掏得干干净净。
“在下姓古名玄，金陵人士，见过师兄了。”一个俊俏少年走近，对陆晨抱拳道，年龄与他相差不多。生得细皮嫩肉，活生生一张小白脸儿，乍一看上去有些病弱。只是举止得体，口吐温文尔雅，让人心生亲近。
“不敢不敢，我叫陆晨，你叫我原名陆晨就好了。”陆晨回礼说道。
“陆师兄谦虚了。师兄天资绝佳，能够摆脱祸患被仙师选中是水到渠成的事，即是大机缘，也是因果必然。（
军权撩色）素听闻道有先后，陆师兄占得一分先机，已是为他日仙缘打下地基，师弟说不羡慕，也是假的。”古玄正色道。
陆晨脸上现出有几分得色，这一番话正说到自己心坎里，不禁对眼前的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年抱有有几分好感“咳咳，师兄也入道不久，若是古师兄愿意我们可以经常探讨。”
陆晨却不知，在他话出口的霎那身边的同伴眼中闪现出一丝不屑，只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又成了七分诚恳，三分羡慕的样子，让陆晨心情又好上了几分。
“叮铃！”有人在打铃，铃声清脆又急促，沿着高台的石头路，直通往一间学堂。“走吧。”古玄毫不犹豫转头就向那铃声的地方去了，别的少男少女也立刻止住了说笑奔向了那一方。反倒是陆晨莫名奇妙的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道了声：“该死。”急忙跑了过去。
学堂不大，整屋由沉香木制成，建得朴素而庄重，散发着“水沉木”的熏香给给学堂添上了书香门第的气息。十三个蒲团整齐排放，正对着十三个入学学员。
陆晨有些惊讶，他最后一个到这里，目光数及才发现他也是第十四个。“迟到的人，给我站到后面去。”一个教书先生般的老头对着他吹胡子瞪眼，“你们这些小鬼到了我手里就给我发了命的学，学不好的就到后面去换他。”
“强者注定要站在弱者身上，而弱者则只能像他一样乖乖地站在后面。”
陆晨有些惊愕，内里似乎触碰到了某些东西，让他不由而然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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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还是顺从了，并且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他从龚文沛那里来时的潇洒只怕已经败得干净，第二自己如果不努力些以后只怕只能站着上课了。他径直走到了课堂的角落，坐在蒲团上的学员们的眼光让他有些脸上发烧，但他仍就没有止步，没有反驳。
老头语毕，不再注视陆晨，开始上课。学生坦然地听着，刻苦默记。再明白不过，他是老师，我们是学生，老师给学生上课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至于紫阳真人，仙人又岂是这么好见的吗？
陆晨却在想：“为什么我们见不到紫阳真人呢？授课背书对修道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天生思绪庞杂，也可以说好奇心重吧。
他忍不住对比起自己在莫干峰上的学艺，在莫干峰上苏醒的第一天就有胡不为就带他去见黄邪拜师，虽然冷酷严厉了些，却没像紫阳真人那样神秘疏远。
至于练剑，说高远了锻炼心智，往低去说也是老老实实的基本功，为以后学生死搏杀或者飘渺无极的剑术做准备。但现在这些举动又是何故？教书的老头并没有解释，对于老头来说，他讲学生就听，去记，哪里要这么多理由。
一堂课上了两个时辰，对于那些刚入仙山的凡间孩子来说已经是极度疲乏了。陆晨站着，腿脚酸麻，但他仍就这么站立着，甚至没有运起上清无极心诀。因为老头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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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老头呼喝一声，那些学生纷纷站起来行礼，掩饰不住的困顿神色，使他们不由自主地迅速散去，古玄揉着太阳穴，看了眼陆晨，跟着人群抬脚离去。
“你过来。”老头说了句，却在陆晨心中燃起了火焰。“是，老师。”陆晨走了过去，准备坐下来。
“这里没有你坐的地方，你可以继续站着。”老头的话他让他有些发愣，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仍旧站立，盯着眼前这个打扮得极为干净的老头。
教书老头的脸很冷，低着头看他的书卷，“上课前我打响的铃是一种魂铃，越早听到的人，修炼神魂的资质越好，反之则是越差。”他这时终于正眼看了看陆晨，神情里尽是嘲弄。
“我不知道你在山下是怎么通过测试的，不关心是哪个人花了多大的钱财将你送到这里，但明显这里没有你呆的资格，神魂虚弱，根骨闭塞，你在这里不过浪费人生。”
“所以，这是我给你的建议。”他用手指弹了弹旁边的九卷书，“这里面有炼气与炼魂的法诀你可去看看，但从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我不会把功夫话在没有前途的学生上。”
“你可能会认为勤能补拙之类的事，但是只能在戏文中出现的情节，而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世界。你可以坚持三年来证明你的无知，也可以像个聪明人一样懂得取舍，把这段修仙的事情忘了，回到你应该生活的地方，我说得明白了吗？”
陆晨脸色苍白了几分，艰难地说：“老师，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你没有，只不过是你命不怎么好，注定像那些碌碌无为的世人，不过能活过一个甲子。”教书的老头又将头低下，翻阅起道藏，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话讲得非常明白，对于少年眼中的热切，他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眼中对长生狂热，但到最后却不得不被赶下山去的人，他见的多了。
他自己就是一个痴迷于长生的落魄书生，机缘下拜入清溟宗紫阳峰门下，但终究因为资质所限，只不过搏得个百命长岁，就已经行将就木，此生再无得道希望。
他自然知道陆晨是被龚文沛带到山上的，但眼前少年资质如此低劣，教书老头想当然地认为他是因为龚文沛的关系才到了这里，不禁对陆晨更加不屑。
可是既然要入自己的学堂，那就要遵守他的规矩。
“纵然是紫阳真人到此也不能。”老头在心中放肆地想着。
设置魂铃是他自作主张的举动。他并不敢阻止那些资质超拔之人的行道之路，不知何时，当看到那些资质和他同样低劣的人，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时，总能带给他极大的快感。这也是他唯一的娱乐。
陆晨嘴唇动了动，他想要解释自己到这里学习是紫阳真人的意思，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老头眉宇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却发现自己很难开口。
他颤抖地用手拿起了九本书，慢慢地走了出去。
教书的老头抬头看了看那个后着背脊身影，有些失望。他更喜欢那些能再走出去前来些辩驳的人，能地在学堂门口跪上几年，或者那些骨子里骄傲，一言不发回去修炼的人。这样，他就能用三年的时间慢慢用现实撕碎他们的倔强或者是骄傲。
“少年不出三天就会放弃。”这是教书老头对陆晨评判，也是最后的对陆晨的念头。
陆晨知道老头误会了自己，但他并不想要去解释什么。
陆晨并不想要去争得什么长生。也许三魂缺一注定他连半甲子都活不过，但他确实从未想过要做什么逆天改命的事情，他只想要去讨一个说法，弄清事情的因果，仅此而已。
陆晨回到离学堂不远的后院，那是学员住宿的地方。他躺在床上，想了一夜。
第二天，他没有听见铃声，不过他仍然去了学堂。学堂里只剩下十二个蒲团，那个富家弟子在门外嚎啕大哭，陆晨走近，却在门外被一股力量阻挡，不得靠近。朗朗的读书声，亦然被阻隔，不能被外人所听。
陆晨在门外望了望，离开了。那个富家子弟仍旧跪在门外。
第三天，陆晨没有来，也没有空来，挥舞墨汁，在纸上笔走龙蛇写着些什么。
陆晨觉得自己终究是幸运的，因为他至少听了一堂课，从讲课老头的口中发出的玄妙音节中，仿佛是灵光乍现，他感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陌生感。
他突然意识了虽然三魂缺一导致他缺失了记忆，但他并没有忘记语言，他识字，在下到幽谷时，莫名学会了和文慧师姐所授不同的攀爬之术，陆晨感到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又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仿佛是早已知道，自从执笔，真如水到渠成。五千余字的奥涩古文已被他写在了纸上。
这篇文字名曰《道德经》，陆晨根本不知这是什么，只是凭借本能写了出来，觉得它应该叫做《道德经》。
犹豫了片刻，他拿着一叠纸敲响了隔壁的房门，他并不准备私藏。随着一阵紊乱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陆晨笑了笑，忽然觉得一阵轻松。他一定不是个聪明的人，但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
“我昨日听得老师所讲，好像曾今也有所学，师弟不如一起参悟？”陆晨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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