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前的碧玉嗞着水儿鼓胀着,肥硕的叶面绿油油地映着人的影儿,近根处缀着一片叶子,边缘焦黄枯干,用指甲尖轻轻掐掉,顷刻便逸出一股嫩嫩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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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了’三个字也是如此罢,若不倾掉杯中的水,阳光如何照得进来?
放下了,单单的三个字,写在纸上,也仅寥寥数笔,但却也同死亡和失去一般真切,若不真正经历,又怎能理解其间的万钧之力?
放下了,便是当再提起你的时候,我默然不动,或仅仅在嘴角扯出一丝瞬间消逝的皱纹。
不是我突然冷漠了,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幸福与否,早已不关彼此。
你的姓名在我看来从此也只是两三个再寻常不过的汉字,你的模样,再精美华丽,也只是一副包裹严实的躯壳,没有了更多的象征和意义。
但即便如此,我仍会努力记得,你曾经来过。”
何远写下最后一笔的时候,顿感释然与豁朗,久久附着在心口的尘埃不经意间抖落了,墙上筛落下的光斑蠢蠢地跳跃着,摇晃在一幅六尺条屏上,明暗相应,虚实相生。
他心知这封信的字字句句不会寄出去,更不会泄露给任何人,但依旧很认真地酝酿、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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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在字里行间找寻陪他走过的每一个日夜,然后拆成一笔一划,来讨伐,来攻讦,或者自嘲,或者忏悔。
虽然理性与语言,在纷乱深邃的情感下往往会融化作水,绵软无力。
他将信叠好,装进一只白色信封,夹在高中课本的书页中,作青春的标本。
他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无声无息躺在书页间的信封,想着它渐渐被遗忘、被尘埃湮没,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暖流,蹿遍全身。
他真实地感觉到,大学,柳皓、成羽、杨涵,远隔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世界才是自己的生活,温热脉动的生活。
“你相信命运吗?”
在他印象里,杨涵教官身上散发着一股圣哲气质。
何远望着邻家房顶上渐渐逸远的炊烟,等待教官的短信回复。
“你呢?”
教官是一个懂得聆听的人,每次总给对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表达,然后精剖缕析,只言片语切中要害。
“以前,会觉得世界很神奇,比如你我,如果你不是教官,我不是学生,如果你是教官可恰好那年不教我们,而我是学生恰好那年没填报这所学校,是不是我们就不会相遇?冥冥之中似有一种野蛮的力量在控制着一切,包括你我的相遇、分离,甚至生死,难道这不是命运吗?可现在我不这么想,把视野放宽广了,站在高处,便发现,每个人都有其唯一的人生。(
专宠帅殿下)人的存在,不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是线性的,只可能有一种情况,别人的生活便是你这种生活之外的其他可能。他做这个,而你做那个,这种秩序的形成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我们只是习惯于将这种偶然性神秘化,把它当做命运来信仰。”
何远突然爆发一种思想表达的迫切感,用心搜求着每一个词语,以使自己的思维表达更加清晰简洁。
“在我看来,命运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是你态度变了,说明你内心最柔软的东西被移动了,或许是经历了什么罢!那样的话,我想你的眼睛里一定多了一样过去没有的东西,也许是通透吧……”
何远即使有再多伪装,一样于事无补,教官可以一眼看到底,直入内心。
何远为这种切中要害的理解感到欣喜与羞赧。
一只赤褐色的猫卧在阳台底下的枯草上,眯着眼,像在微笑,盹醒后突然弓起身子,伸懒腰,嘴巴向两颊抻展,露出一对雪白的门牙,只是哈气里却不见了白雾——冬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可在何远的记忆里,冬天与春天是隔着一场烟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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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这所村庄千百年遗留的传统,年三十由村子的族长、村长、书记和德高望重的老人从村北的古庙里把关帝像请出来,一路鸣锣打鼓、礼炮喧天,直至村中央的祭坛,再张挂起来,果蔬花烛,香霭不绝。
到元宵节晚上,村庄举行过一年里最隆重的欢庆,第二天鸡打第一声鸣的时候由四个村民将关帝像抬轿送回。
关于平头镇上水村,唯有这幅一年只露面十五天的关帝像记忆最完整。
据本地县志,村庄始出现于夏商时期,只是之后的近一千年再没有相关记录,直至隋朝开元年间关帝庙的出现,村庄才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关帝手捋长髯,面带枣色,身倚青龙偃月刀,立于村庄正北。
如待子孙,他注视着眼前的每一位村民。
因而多少年来,这里都安居乐业,物阜民安。
传说唐朝时候,古庙正对村庄中轴线的两侧人家尤其充裕,户户青墙高筑、朱楼相叠,当时人称“千金巷”,绵延后世。
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国掀起nhuadageming,关帝庙未逃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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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壁关老爷夜读春秋、过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擒曹纵曹的壁画尽皆砸毁,只余几线勾勒,已几近不留痕迹。
正中的关帝塑身和修庙碑刻费了两三天功夫才被砸碎扔至十几里之外的河床。
为避免关帝庙被销毁殆尽,当时的族长连奔十几里路程将入赘城中开剪刀铺的手艺人老白头请回来,连夜摩照关帝塑身誊画下来,并在古庙大梁斜对的阴影处凿一璧洞,藏进去才幸存下来。
直到nge结束,反封建风潮平静之后,村民才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张挂供奉。
只是一切已经不是原来模样,遭难的关帝庙年久失修,四壁坍塌,房顶上漏了一个大洞,白天时候赤亮的阳光照进去,黍子大小的尘埃在其间无穷无尽地游移晃动着。
庙外四面的土墙坍圮了,只剩了几跺矮矮的赤色墙基,参差凹凸如同女墙,常有调皮的孩子驾在上头蹦跶双腿当马骑,不时有粉屑从上面毕毕剥剥地凋落下来。
村子也渐渐地衰落了,七八十年代起,从最富裕的千金巷开始。
高墙朱楼还在,只是人已渐渐离散,争吵、疾病、车祸、互殴,每一个人都以其唯一的方式走向死亡,殊途同归。
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千金巷已渺若轻烟,再不复昔日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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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其中,但觉冷风拂袖,偶尔闻一声鸟鸣,却空拉拉的,搅起心底一股凄凉。
时间长了,没有人再记得千金巷,只用“冷街”代称。
十五晚上,村中平地响起一声闷雷般的礼炮,家家户户都停下手头的活儿,匆匆向祭坛汇集,那一声炮响预示着整晚的狂欢将于半小时之后开始。
深蓝的天空逐渐黯淡,整个村庄罩在墨黑的夜色中。
陡然间,一声锋利的尖叫游蛇般蹿向高空,绽出一朵伞状的花朵,之后的几秒,色态不一的碎花密布苍穹,将夜空照得透亮。
礼炮挣扎着从低处腾起,悠悠扬扬泻下几丝爆裂的粉屑后在空中飞舞。
靛蓝的烟缭绕祭坛,欢乐的人群仿佛置身云海,在烟霭熏笼的极乐世界里载歌载舞。
礼炮爆裂,锣鼓奏乐,掺杂人群的熙攘声,揉成一处,轰隆隆滚向四周远处的山峦,许久后又传来遥远而朴厚的回音……
微红的圆月在喧闹声中迟迟升起,七彩烟花的映照下,只余一点浅漠的淡痕。
这个夜晚,它不是主角,只好凄凄地挂在旁处,静默地窥视。
声音渐次稀零,最终岑寂,村民默然无声地涌向关帝像前上最后一炷香。
个把时辰过后,像会再被封存到古庙的小璧洞中,以免受人惊扰。
何远杂在人流中,被推攘至像前。
这幅像从小到大他看了十几遍,只是不知为何,感觉此一见面尤为深刻。
粗线勾勒的画像被夜风吹得前后晃动,关羽的长髯仿佛在空气里游摆,不经意间,他触及他的双眸。
虽然笔画描就,却栩栩如生。
他隐约看到了一抹鲜亮的光彩,纯白之中间杂几缕坚毅,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从人群中缓缓退出,祭坛两侧“隋归觉唐归法名垂万载,汉封侯清封帝忠烈千秋”的对联映入眼帘,额首横批“忠义春秋”四字,文笔工整浑圆、自然天成。
人群一小撮一小撮散了,路上洒满了只言碎语,他们谈论烟花、关老爷,或某家的姑娘后生,渐渐退回到各家,亮起一盏盏明灯,映得村庄一般的透亮,只是却多了几分宁谧。
他们调侃、嬉戏、吃饭、睡觉、做美梦,然后第二天一睁眼开始新一年的轮回。
何远挽着妈妈的臂膀感叹了一番烟花的绚烂之后,本能地想到成羽。
他竟有如关羽一般的眼睛,虽少几分坚毅,却有一样的洁白,认真看人的时候,瞳仁定格的瞬间,炯炯有神,目光如炬。
他翻出手机,给成羽发了条短信,“成羽,成为像关羽、项羽一样的人,是吗?”
半小时后,一条长回复被截成两段发了过来:
“大概是吧。
爸爸性子也羸弱阴柔,也许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健康刚毅,所以取这个名字。
还记得我们初识的那个晚上,你提到我的名字时,我神情很紧张吗?
因为之前有同学拿名字取笑过我,说关羽,项羽,都是勇敢慷慨的大英雄,你也是羽,却这样文弱……
当时我担心你也取笑,所以很惶恐。
有时候中国传统文化的易经和名字学我很相信,名字是不可以随便起的,有时会适得其反。
但我喜欢关羽,他在中国文化中之所以占有重要地位,并不在于他的凶悍勇猛,而是忠肝义胆。
既已桃园三结义,即便曹操如何绫罗绸缎、钟鼓酒馔相待,他依旧不忘前恩,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寻刘归蜀;华容道擒贼,可念及昔日厚恩,纵然违了军令,赔上脑袋,也义释曹操,以报前情。
每每读及此处,我都热泪横流,关羽的曾经存在,就是永远的存在。虽留存于字里行间与神庙古刹,却万分鲜活,如在眼前。
他的精神,转化至今,于国,便是忠,于友,是义,于情,大概是痴吧。”
读罢,何远心想,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看见,而是体会与感受吧。
成羽,即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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