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中藏着一个人。
时候是黄昏,天色正向晚。三月和煦的南风正移动山上的杂草和树梢,移动山的形状。山中央是条蛇行的过山道,这是沟通山南山北唯一的通道。但不到天黑,行人就不大来此过山了。因为这山上埋了许多坟墓,南风一吹,风吹草低见坟茔。当地农民传说,每逢冬去春来,气候转暖,此山中便有鬼在泛绿的草丛中出没。无神论者自然不信,但经历者就指天发誓,说自己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方位,亲自目击了一活鬼,语言形象,生动,栩栩如生,说的像活的一样,仿佛那鬼就立在跟前。“真会编!”听者不信。“讲了假话,我屋里(家中)会死崽女!”说者赌咒。话说到这个份上,听者自然只有相信的份了。这时,听众中的胆小鬼身上便起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毛骨悚然,一个来了急症,要送医院的样子。虽然如此,但有时人凑了巧或遇了急,必须过此山,也只好晚上从道上翻过去。时有胆小鬼迫不及待,过山偏被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使得住在山附近的人,也听得见他们被鬼追得在过山道上起小跑的呼喊声。小孩更怕,就是白天,也从不来此玩耍。
——此山乃公坟山。当地人死后,就埋葬在此山中。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怵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鬼的故乡,被一个特殊的人利用了。
鬼,令人胆战心惊的人类假设,对山中藏着的这个人来说,其害怕程度并不亚于他人。可今晚实在是特殊情况,实在是毫无办法,再没有好的地点供选择了。这山,是一个最佳观察场所。这个人要完成的事是那样牵着他的心,以至鬼不鬼的问题,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人隐蔽在山中一个一米多深的凹里,只探出一颗头在凹外,用眼睛搜索。这凹是一座坟墓被移走后留下的一个墓穴,周围还留下一些已腐的棺木碎片。凹四面黄绿色深草构成一近似圆形的伪装。不久,此人便有了躯体效应。他有点腰酸腿痛脚转筋。
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不是别人,这个人就是益阳地区教育学院毕业后回巨女峰中学重操旧业,拿粉笔站讲台的数学老师胡奔。
这个时候,胡奔躲在公坟山里是在完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现在的时间是进行窥视。
胡奔不时用手扒开深草,眼光从缝隙里外射。四百米远近,正好能看到山下她的那扇房门。
这是一扇蓝色房门,胡奔已非常熟悉。
这几天,胡奔双眼痴呆,颈伸的像长颈鹿,天天频繁注视这扇小门。他的心理出现了不正常:开始,胡奔只要一看见蓝色,心跳就加快,呼吸就加重;随后,胡奔一见蓝色,便出现条件反射,眼里就放射璀璨的光芒;接着,胡奔竟产生幻觉,眼前出现一张张蓝色小门,这些小门形成一支看不见尾的队伍,一扇扇门由远变近,由小而大,等匀变速向胡奔的眼前冲过来,冲过来,在他的眼皮下倏闪过去,倏闪过去……一到晚上,这蓝色小门就常进入胡奔梦乡。
胡奔这样关心她那扇小门,与他关心她是否在那扇小门里有关。
胡奔关心她是否在那扇小门里,与他现正准备完成的这件事紧密相关。
正因为如此,这几天,有事无事,胡奔总忘不了将自己的目光向她房子那个方向射一下。虽然,胡奔已得到信息,她到药山开会去了,一周之内,她没有回的可能。这是他学校校长王永其为他提供的准确消息。但胡奔仍不死心,仍希望奇迹出现——突然,她从药山提前回来了——虽然这种概率几乎为零,是一个不可能事件。
盼星星,盼月亮。今天下午,校长王永其告诉胡奔,她从药山回来了。得到这个望眼欲穿的大好消息,胡奔比所有生五官的人都高兴。他痴坐在自己那条办公椅上,还精心设计了好一会呢。
胡奔思维异类,是一个不爱按常规出牌的人。现在选择的这个观察地,就是他绞尽脑汁,精心设计出来的。因为鬼的缘故,应该没啥人在这个时间之后过山了吧?没人过山,很好,正好成全他要完成的这件事。
红色的晚霞涂抹在与大山相模糊的远天,与春天下高低散落的农舍、田畴织成一副动人的村野晚景图,很美。但胡奔无心欣赏眼前的自然风光,他命令自己像深入鬼子炮楼下的侦查员样,密切注视山下那条不宽,被两旁那些黄绿的野草拥着弯进那幢平房的小道,和那扇蓝色的小门。平房四面围了一圈高大的树木,繁密的枝和叶把平房矮矮的方身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只有他这个方向,这个高度,这个地理位置,眼光才正好从一片空穴中投射进去。这是胡奔精心设计的。
在这里,胡奔已来一个小时。双脚踩在凹的山土上,身体位置无法有效处理好,胡奔下肢已血脉不通,出现麻木。此时,仍不见她的踪影,可胡奔并未因此而动摇。他想:说不定她马上就要出现在眼前那条小道上了,下肢麻木算得啥呢?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何患小小的**之苦?孔子不是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
时间对胡奔越来越有利。一直依靠凹四周深草掩护的他,现在总算有了夜色的保护。夜幕徐徐下拉,野山很快没在一片黑色中。山峦不清晰了。山下农舍里,煤油灯、白炽灯、日光灯睁开了,辉光稀稀疏疏、高高低低点落在幽邃的四周,像一天晦暗的星斗。黑暗遮住了胡奔的慌乱和不安,麻木的腿脚可以自由活动了。胡奔想:是黑暗,使我获得了自由,我真该写首诗,讴歌这无与伦比的黑暗,我真该画一幅画,记录这美妙绝伦的黑暗。但胡奔写不出诗,因为现在心情特别焦虑,无法进入创作之中;当然也不可能画画,没有工具,而且环境这么黑,怎么画画?
胡奔很丧气,因为又等了半个钟头,还不见她的踪影。胡奔警告自己,不能泄气,不能退却,不能半途而废,必须坚持下去,胜利属于坚持者!
月亮从天际升起来,朦胧的光洒下来,浴了夜物一层银。山野迅速由暗转明。山下的房舍,宛如一个个疲劳了一天的劳动者安然睡在那里,横七竖八,没有规则。
这凄凉的山,这窥而不见的人,那勾住胡奔魂的房间和她,难道遗忘了他这独据山头的祈盼者?胡奔的眼中始终充满一团黑暗,没有他心中能看到的那一线光明。胡奔焦急了,她怎么还不来呢?
正这时,过山道上出现了一些很老的声音。胡奔一惊,这是些什么人?他们不知道这山中有鬼?听声音,来者好像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胡奔想,过山道隔我这凹不远,又有月光照着,这大晚上的躲在这公坟山中,万一人家看见了,我是人还是鬼?这么一想,胡奔立即一个反射,跳到凹上,冲上过山道。然后,胡奔装成翻山去的过客,若无其事地向有声音的那边走去。前面果来的是几个老者,他们一路咳着从胡奔身边走过。等老者刚过,胡奔立即返身回走。可刚一跃进凹中,胡奔的心即悬到了嗓子眼。山下那条若明若暗的小道上,不是她在往平房方向走吗?胡奔连滚带爬出了凹,跳上过山道,背起脚板就跑,追过刚才那几个咳过去的老者。老者听到后面飞快的脚步声,惊得慌忙闪到道旁,心想,来鬼了?一见来者是刚才迎面过去的人,大吃一惊。明明见他是过山去那边,怎么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呢?难道后面的山道上出了鬼?他是被鬼追回来的?
胡奔跑下山,迅速追住那个“她”。借着月光,一瞧尊容,胡奔做不得声啊——他追住的是一位男同志耶,连性别都弄错了。
“你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在我后面风驰电掣,又停在我前面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这么好的月亮,看清楚看明白没有?我漂不漂亮?”男同志厉声训斥。
被胡奔错误性别的男同志一脸的鸡屎麻,一脸的恼怒,一脸的不高兴。胡奔冲到他前面,以为是拿他的麻脸开心。
麻脸男子训了胡奔后,自然是高兴不高兴地走了。可胡奔却立在原地踌躇,一动不动,半天才清醒过来。
咦,那几个老者也上了这条小道,向胡奔立的这里走过来。太蹊跷了!他们怎么也从这过?
老者从他身旁过去时,在月光里将他盯看了一眼又一眼,当看清他确实是人不是鬼时,才放心走了。胡奔则慌忙躲开老者的眼光,用手扪住鼻孔,眨着眼,张开口,伪装成要打一个很长很长的喷嚏的样子。其实,他哪有什么喷嚏打!
老者从平房旁边的小道下去了。
发生这件捉弄他的事后,胡奔非常失意,情绪开始波动。是否还继续上山等她呢?胡奔的脑中展开了思想斗争。结果,去的愿望战胜了不去的想法。
胡奔又来到山中,跳入凹中,继续等待她的到来。
时间约摸晚上十点。夜风送来凉爽,山野与月天相辉,朦朦胧胧。夜,静得瘆人。月亮孤独地航行在无垠的天穹里,月光孤独地照着山野,照着凹,照着胡奔。胡奔感到孤独,心中升起缕缕荒凉。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这无边的寂寞中,胡奔才真正把自己看清楚,真正感受到生命的无助。山下的灯火是那样撩人心扉,胡奔仿佛看见了每间小屋中关着的温馨和幸福。他想,倘我不是为这事,也不会在这清凉的月夜,将自己孑身一人安排到这静宓的山野中。
时针往夜的深处拨动。月亮开始躲进云层,山野变得恐怖起来。这阴森森,埋藏人的血肉之躯的地方,原来,我是站在鬼的故乡啊!胡奔思想一转移,人就哆嗦起来。想到附近的死者埋遍了这坟山陵界,想到山的土层中尸骨正在发寒,想到自己是和死人混在一起,胡奔后怕起来,身体迅速缩成一团。这时,胡奔产生了幻觉,夜山中,隐隐约约,隐隐约约,好像响起了福莱的《安魂曲》,一片黑色的山鬼在胡奔眼前升起,舞蹈,舞动。胡奔思维随之颤抖……都~~啥~~时~~间~~了~~她~~还~~会~~不~~会~~来?
倏忽,胡奔感到有啥东西搭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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