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大喜!”
今日是圣旨颁行天下的日子,也是宣熠告祭太庙,成为皇太子的日子。芰荷轩的小书房里,一众亲信正喜笑颜开的恭喜宣熠。而宣熠脸上也带着轻松惬意的表情。在这些人面前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自然也就无需掩饰此刻的得意兴奋。
“这也是诸位鼎力筹谋之功,日后必不相忘。”他破天荒的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今日便破例在此饮一杯罢!毕竟正是敏感的时候,也不宜大张旗鼓的庆祝。”
“殿下顾虑得是。”冯异作为首席幕僚,第一个出声附和,“虽然事成了,但依学生看来,一切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路只怕更难走,因此需要更加的小心谨慎。”
“冯先生您别说了,这些咱们都知道。又不是真的缺那顿酒,这不是替殿下高兴么?”逐月笑呵呵的说。
当然也是替自己高兴。他们是宣熠身边最最核心的一群人,日后任是来了谁,也越不过他们去。从龙之功,患难之情,会将宣熠和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至少在他们活着的时候,能够尊荣一生。
“其实照我说,”喝了酒,胆子似乎也要比平时大一点,逐月根本不顾冯先生的脸色,说道,“功劳最大的当属沈姑娘了。若不是她在宫宴一鸣惊人,鼎定乾坤,咱们还且有得耗呢!哈哈,我只要一想到宣爀的脸色就觉得畅快,他现在只怕是郁闷也郁闷死了!”
宣熠眼神微闪,轻轻点了点头,“自然。”也不知说的是沈季子功劳自然最大,还是说越王自然是郁闷的。
说来好笑,他的心情有些矛盾。沈季子无疑为他成为太子的计划添上了最重要的一笔,令皇帝最终下定决心。然而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单只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就不喜欢这种依靠一个女人才能成事的感觉。尤其是这个女人本该一无所有,依附于他,却意外发挥出了想象不到的能力。而他讨厌一切脱离掌控的事。何况沈季子本就身份特殊,如果老实也就罢了,偏偏大出风头。传扬出去,一个罪臣之女,却是太子殿下的宠姬,这名声也实在不好听。
——即使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可不停的被提起,也绝非令人愉悦的体验。
可是沈季子的功劳摆在那里,更不用说她如今有孕在身,这可是自己第一个孩子。对这一点,他是极为满意的。子嗣在皇家尤其是大事,特别是前面已经有了一个无嗣的皇帝,他可不想步上后尘。
在小书房庆祝一番之后,宣熠早早回了屋。如今他刚刚当上太子,打乱了其他人的计划和节奏,他们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拟定心的方案。在这段时间里,他总算可以喘一口气。
因为喝了一点酒,宣熠有些微醺。这种感觉很好,像是整个人陷在又柔又松的云朵里,又像是洗干净了晒在暖暖的阳光下,每个毛孔都干净清新,还透着一种懒懒散散的惬意。
所以回到屋子里,看沈季子坐在窗前低头做着什么的时候,他破天荒的生出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沈季子却始终没有抬头,仿佛全心全意专注于自己手中的东西,根本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分神。
宣熠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既想就这么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她如此专注的对象。
片刻之后,他才从那种恍惚中回过神来,轻轻的开口,像是怕打扰了什么,“你在做什么?”
沈季子抬起头,她整个人沐浴在窗前的阳光里,显得可望而不可及,朝宣熠抿唇一笑,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起身行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宣熠越发好奇,又或是酒意令他比平常放松太多,见沈季子不答,便举步走了过去,拿起那件东西,研究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问,“这是……小孩子的衣裳?”
沈季子低下头,有些羞涩的道,“我想着反正也没事,就随便做着玩儿。”
“针线不错。”宣熠看了半天,开口品评,“只是布料怎么像是旧的?”
沈季子又笑了一下,“我听人说,小孩子要穿百家衣长大才乖巧聪明,,而且旧布不会磨到小孩子的肌肤,所以才让桃子去讨了旧衣服来。”顿了顿,又道,“我不知宫里是什么规矩,若是不能穿,那就算了。”
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满满都是遗憾。宣熠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知道准备得这样充分,绝不是什么“做着玩玩”。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的用心,格外的令人动容。因此他安慰道,“那些规矩我也不尽知,不必去管他。”
沈季子微微颦眉,“爷可不能这么说。将来咱们不住在这里了,进了太子东宫,难道也这样没规矩不成?”
宣熠看着她,她眉尖轻蹙,神色忧虑,全然是对自己的担心。他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些计较太过可笑了。无论如何沈季子已经是自己的女人,这一点无法改变。既然选择了这个,就该承担所有的后果。何况她并未给自己带来过不幸,反而尽心竭力为自己考虑,为自己筹谋。
这一瞬间,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看着沈季子,自己偶尔会有气闷的感觉。因为那都不是真正的沈季子,温顺守礼,乖巧听话,那不是沈季子。真正的沈季子,应当是多年前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说“只有我才配得上你”的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伶牙俐齿辨倒京中所有学子的少女,应该是运筹帷幄,无论什么时候都智珠在握的“沈氏雏凤”!
那是他认定了的此生的妻子,唯一可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然而世事多难逆料,不过朝暮之间,她失去了一切,身份,地位,家人……还有他。
那时他的心情无法对任何人言说。既惋惜那样一个女子就此跌落尘埃,又慨叹自己与她的缘分终是不够。理智知道她已无法再与自己并肩而行,情感却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于是她进了王府,说不出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可他此刻忽然知道了,真好。只因无论怎样的际遇,无论她摆出多少副面孔,骨子里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沈季子,真好。
何必计较谁出了几分力?因为那个人是沈季子,于是不论她做什么都不值得惊奇,亦都是可以接受的。
何况她本就是满心只为了自己。
“爷怎么了?”被他的眼睛紧紧盯住,沈季子有些不自在起来,“莫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宣熠深吸了一口气,将她拉入自己的怀中,“季子,等孩子生下来了,就穿你做的衣裳。”语调柔和,语气郑重,仿佛承诺。
怀中的人忽然一颤,而后宣熠察觉到自己肩上被沈季子枕着的那一块地方,湿了。
无论他许了什么承诺,说了什么好话,沈季子都置若罔闻,只是不停歇的哭泣。她的哭并不是声嘶力竭的哭,而是细细的,压抑的抽泣。同时双手紧紧的扣住自己,不让自己看到她的脸,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呜咽,直入心扉。
然后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宣熠将她抱****的时候,桃子轻手轻脚的在门边观望,见她睡着了,不由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可算是睡着了,这几日熬得我心里都发慌了。”
“这几日她没有睡好?”宣熠皱眉,怀孕的人若是睡不好,是会影响到胎儿的。
桃子摇头,“哪里是没睡好?根本就没睡!整夜整夜的熬,也不知在想什么。不是做衣裳,就是发呆,问了也不说话。到底是爷回来了,才能哄得她睡一会儿。”
宣熠听了十分惭愧。他都不知怎么回事,对方抱着他哭了一场就睡了。“罢了,她现在有了身子,你好生伺候着,别叫她伤神。这些衣裳也要少做。有什么事便报上来。”
桃子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爷大喜,奴婢这里给爷道贺。”
沈季子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屋子里点了大烛,宣熠散着头发,一身家常的衣裳,正靠在床头看书。
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爷这样儿真难得,我还是头一回见。”
“醒了?”宣熠抬头看她,见她懒懒的眯着眼,便将手中的书放在一边,扶着她坐起来,“我也觉得难得,平日里忙得什么都顾不上。饿不饿,我叫人热着粥,先吃点儿垫垫肚子。等人清醒了,再陪我用膳。”
“爷还没吃?”沈季子连忙起身,“那也别等了,就摆上来吧。我睡了一觉,已是精神多了。”
“也好。”宣熠就起身下床,吩咐摆膳。沈季子则绕到旁边的屋子,梳洗了一番。
坐下时见满桌子的好菜,沈季子忍不住笑了一声。宣熠虽然时常不动声色,但面对这样的大事,也难保镇定。不能大肆庆祝,心中怕是遗憾得很。不过能想着与自己一同庆祝,也极难得了。遂斟满了酒,笑着举杯,“今儿是爷大喜的日子,差点儿被我混过去了。就用这杯酒恭贺兼赔罪罢!”
宣熠伸手夺过她的酒杯,“胡闹,有了身子的人,怎么还想着饮酒?”
“我心里高兴。”沈季子看着他说,“这几日吃不好睡不下的,如今总算得了信儿,便失了分寸。不能喝酒,茶也不成,那就以汤代酒,爷见笑。”说着盛了一碗汤,一口喝干。
虽然早就猜到,但听到她果然说是为了自己的事才会如此焦灼,宣熠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胡闹。”
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季子,你有没有想过做点儿什么?”
“做什么?”他说得没头没尾,沈季子自然没听懂,疑惑的看着他。
她极难得有这样迷糊的时候,宣熠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可是沈氏雏凤,在这内宅厮混,到底委屈了你。你若是愿意,想做点儿什么,我也不会拦着。给你配两个人,便是偶尔出门也使得。不过有一点,你现怀着孩子,可不许胡闹。”
沈季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像是没有听懂他到底说了什么。然而那一字一句,又都刻在了脑海里。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来回忆,片刻之后才终于领悟了话中的意思,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呆愣愣的看着他,眼圈儿却渐渐的红了。
天可怜见,原来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有。还有一个人会惦记着,在内心里可惜她的才华,还想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补偿给她。
可这些,她梦魅以求的这一切,都来得太晚,太晚。
她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是珍惜自己这一身的才华,不过是心中愧疚,才对自己做出了应有的补偿。
而她早过了为一片怜惜飞蛾扑火、粉身以报的时候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