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三十三年三月,沉寂了一个冬日的烨城迎来了一年中最为热闹的时刻。三月是春闱的时候,各地举子纷纷聚集京师,一时人文荟萃,风气一新。不仅如此,三月十八乃是乾元节,举国欢庆,烨城身为国都,热闹自是非比寻常。
原本像沈季子这样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入宫参加乾元节宫宴的,然而今年陛下特旨,命所有宗室王公家中所有家眷均可入宫,共襄盛事。当然其中含有多少考察宗室子弟的意思,就不明言了。
因着沈季子要入宫,桃子一大早起来就兴奋得不得了,不停的走出走进,将要用到的东西一遍一遍的翻出来检查,生怕疏漏了哪一处。至于今日要穿的衣裳,更是重中之重,因此她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姑娘,今日是穿这件红色的好,还是那件鹅黄的?”
相比于她的兴奋,沈季子却显得心不在焉。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听到桃子的问话,连头都没回,随口道,“你瞧着哪个好就是哪个了。”
桃子闻言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忧愁的问道,“姑娘可是有心事?”
沈季子摇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桃子,你说,如果想要一样东西,是要顺其自然等着看老天爷给不给,还是该自己去拼去争?”
这话自然不会是随便问的,桃子忍不住心头一跳,笑道,“若是奴婢的话,先去争上一争,若是老天爷还不给,那就没法子了。”
“你倒是豁达。”沈季子也忍不住笑了,“你说的也有道理,若是自己都不去争,哪有什么应该是你的呢?”
“姑娘既这么想,那就快来挑挑衣裳罢,这入宫可不比在府里,随意些也无妨。若是有什么差错,惹恼了哪位贵人,那就惨了。”桃子说。她心中虽然高兴沈季子能入宫,但更多的是担忧,宫里遍地都是贵人,以沈季子的身份,当真出了事,也只有给人踩的份儿。
“我哪里就这样背运?”似乎是被她说动,沈季子总算打起精神,转过头来看她拿出来的几件衣裳,指着那件浅蓝的道,“就这件罢。”
桃子有些迟疑,“会不会太素了?”其实说素已经很客气了,这件衣裳是沈季子最常穿的,虽然做的时间不长,但着实过了好几次水了,浅蓝本又淡,便显得有些旧。大好的日子穿这个颜色不妥当不说,叫人看了也不像,还以为王府苛待人呢?惹了别人不过是一顿教训,惹恼了王妃,回来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沈季子自有自己的考量,遂道,“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穿得太过出挑了反倒不好。再说浅蓝虽淡,好在上面还绣了花,也不算素。”她手中捏着衣裳柔软的布料,心中却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打算。
其实并不是没有想好,有些事不论如何总要去做,她只是……心里有些没底罢了。
在王府门口集合时,看到卫王爷和他的儿子们那群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放眼望去一片红黄绿,沈季子不由庆幸幸好自己没挑这三种颜色。
这段时日王府中的人有事没事经常往芰荷轩跑,所以沈季子惊讶的发现,即使自己足不出户,却居然也认识了其中的大部分。有几个人见了她,便笑着凑上来说话。难免又说到衣裳,俱是羡慕她匠心独运,反而不与俗同。只是眼睛里露出不忿之色,想来心底正暗恨自己怎么没想到,叫她抢了风头。
沈季子耐着性子和她们周旋。毕竟这会儿是在府门口,众人都看着,若是自己孤零零一个站在那里,到底不像。
入宫时时辰尚早,她们这样身份的侍妾,自然不会特意安排歇脚的宫殿,那引路的宫人将她们领到了御花园的一角,吩咐了不许乱走,免得犯了什么忌讳又或是惊扰了贵人,便匆匆离开了。
这小小的一角已经有不少人,或坐或立,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说话打发时间。与沈季子同来的人也很快融入其中。
反而是沈季子自进了皇宫便有些心神不宁的,这会儿便找了个不易察觉的角落自己坐着。
哪想清静也不是这样好得的,没一会儿,这一路都对自己颇为热情的漓云就拉着一个人找了过来,“沈妹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庆王家的柳王姬,在咱们这些姐妹之中可是个大人物。王姬姐姐,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沈妹妹,是我们家七少爷的屋里人。”
漓云是三少爷的侍妾,也不知怎么回事,竟是对她亲近得很,时时刻刻不忘拉着她,生怕冷落了一般。
“见过柳王姬。”沈季子忙起身行礼。王姬是有正经品级,上了皇家玉牒的,自然不是侍妾之流可比。何况这位柳王姬一看就是在府中极得宠的,生得袅袅婷婷,婀娜多姿,穿着打扮俱是不俗,举手投足都是宠姬风范。沈季子有些诧异漓云竟识得这样的人物。毕竟在府中时,极少听说她的名字。
柳王姬也在打量她。沈季子有些不喜她审视的视线。她能够感觉到,那视线不是给宣熠的妾侍的,而是给落魄无依的曾经的大学士家千金的。
对于一切知晓她从前身份,并因此总想刺探一番的人,她实在是没办法有什么好感。
“沈妹妹,我怕第一次入宫错了什么规矩,所以想着请教柳王姬。想着你也是第一次来,便过来找你了。”漓云见气氛不大好,忙道。
沈季子又朝她一礼,“姐姐有心,妹妹真是受之有愧。”王姬是有品级的家眷,大年大节的宫宴,也都是有份儿入宫的。事先请教一番倒是难得的机会。漓云能想着自己,的确有心。
“你们倒是姐妹情深。”柳王姬似笑非笑的道,“其实也没什么,宫里总有引路的人,她们怎么说,照着做就是了。侍妾们坐的地方,离那些贵人们远着呢!只要不自己瞎走,便是想冲撞也难!”言下之意,大多所谓“冲撞”,还说不定怎么回事,或许是故意的也未可知。只她话中的意味深长,倒好像她们会故意想去冲撞贵人似的,令沈季子忍不住蹙眉。
——虽然,她今日的确就是抱着惹事的心思来的。
在柳王姬细致的介绍过了宫宴的场地之后,沈季子心中也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虽然是皇上开恩让她们参加宫宴,但实际上宴会的宫殿是坐不下这么多人的,所以她们只能坐在外头加的桌子上,距离非常远。即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还没等闹起来让那边的人听见,就已经被宫人们带下去了。这对她的计划十分不利,几乎没有实施的机会。
为今之计,也只好随机应变。若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也只好放弃了。想到放弃,沈季子一面松了一口气,另一面却是满满的不甘心。她筹谋多日,好容易下定决心,若是就这么放弃了,着实可惜。
她们说了一会儿话,便听得前方不远处一片喧哗之声。有几个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朝那边走去,柳王姬见状冷笑,“真是不知所谓,连宫里的热闹也敢看?”
漓云正伸长了脖子往那个方向看,闻言忍不住一缩,讪讪的恭维道,“还是王姬姐姐见多识广,妹妹头一次见,难免好奇。这些人在宫中喧哗,难道就无所顾忌?”
柳王姬嘴角勾起一个复杂的笑,“你知道什么?似咱们这般身份,在宫里自然处处小心在意。可总有些人根本不必守这些规矩。”她远远的朝着那边的人群看了一眼,低声叹道,“一个是童尚书家的千金,贵妃娘娘的嫡亲侄女,一个是睿王府的小郡主,莫说是御花园,便是陛下跟前,闹起来也是不怕的。”
沈季子闻言了然。童萱和宣彤的矛盾由来已久,只看她二人的名字便可知一二,满京城里只怕没有人不知道的。她们两人一个是金枝玉叶的皇室郡主,一个是统摄六宫的贵妃侄女,都身份高贵,谁也不服谁,每次见到都能不顾场合的闹起来。
这睿王和庆王是亲叔侄,老庆王去世时,庆王才十岁出头,睿王以亲叔叔的身份坐镇庆王府,几乎没把庆王府变成第二个睿王府。后来庆王长大了,为了要回自己的东西,直接一状告到了御前,和这个王叔撕破脸皮,柳王姬身为庆王府的人,对睿王府感觉复杂,看睿王府的笑话也是有的。
她说完这话之后,气氛有些沉默。不等漓云找话来说,便有两个女人着急忙慌的跑过来,一叠声叫道,“过来了过来了!”
沈季子有些莫名,抬头望过去时,竟见那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这边走过来了。当先的是四个生得粗壮的丫鬟,扭着两个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女人。后面一大群人簇拥着横眉立目的童萱和宣彤,一边走还一边瞪着对方,不过应该没动手。
沈季子蹙了蹙眉,猜想是那两个女人不长眼,冲撞了气头上的两人,因此被押着过来找茬。她不着痕迹的动了动身子,让自己侧面向那两人,只希望她们全心找茬,别瞧见自己才好。
那两个不长眼的女人被扔在了地上,宣彤冷冷出声,“有些人真是不知所谓,拿着鸡毛当令箭,有几个人捧着,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真有多了不得了,我呸!”
明面上是骂那两个女人,实则暗指童萱。因为是贵妃的嫡亲侄女,童萱时常能够出入宫廷,排场有时比宣彤这个郡主更大,让她心里如何不膈应?
她指桑骂槐,童萱自然不能没有反应,“郡主说的是,眼红别人的东西,算什么本事?”
宣彤与她结仇,最初正是因着这个名字。童萱比宣彤略大几个月,女孩子取名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并未张扬,直到许久之后才发现两人的名字有些瓜葛。但既然都已经取了,也不好随便更改,何况又不同字。只是她们两个人心里都不痛快,自那之后便将对方视作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每每见面都要闹一场。
“两位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动静这般大,远远的便听见了。到底是在宫里,还是各退一步为好。”一个柔柔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身穿红衣,容颜娇俏的女子站在不远处。她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宫女,十分低调,然而众人却丝毫不敢怠慢,就连童萱和宣彤都不情不愿的回身见礼,“姜姐姐。”
沈季子心下巨震,是她,姜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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