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至此纵是神仙也难料。三百年前当我对陆九儿不解风月的行为无比怨愤之时，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有一天我会与他在月下畅饮谈心。
回忆起方才我与他皆是哭了个痛快之后，他竟拉住我说：“给我说说公子的事吧？也不枉我费尽心力来仙界走一遭！”
于是我俩便抛下殿中仅剩的三人，自顾相携摆酒去了。
想当年我与昊晔相识不过一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统共也就那么些。我却能对着这仅见过两面，且对我天生敌意的少年颠来倒去说上了一天一夜。而更奇特的是，他竟也能精神抖擞的听上了一天一夜。
是夜凉风无度，纤云卷月，其间很多事我已不记得自己重复絮叨了多少遍，可每一遍他那认真的表情都会让我误以为自己从未讲过。
面对一个如此优秀的倾听者，我借着酒劲越讲越漫无边际。我不仅将所有我所知道的关于昊晔的事都讲给了他听，还将自己从未对别人提起的，那些一至暗夜就会无可救药发作的思念尽数倒给他听。
我在月光下对他坦言我忘不了昊晔，告诉他我只为再见一眼那相似的容颜辗转百年红尘、历尽万世情劫。我呛着酒气扯住他的衣襟，问他我这一生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可他却也没能给个回答……
当一树芳华迎着晓风残月兜头洒下，我终于不胜酒力伏倒在他肩头放声痛哭。此刻，这里只有这样一个与我非亲非故的少年，我却莫名情愿将自己一身孤寂软弱全部暴露在他面前。或许，仅是因为他对我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我们萍水相逢，我们毫无瓜葛，我与他唯一相系的，便是那个我爱着的，却永远消逝在这天地间的人……
他学着我之前安抚他的样子耐心安抚着我，待我终于再哭不出一声，他才沉声开口：“我们去见见华晏吧？”
春晨凉风拂过，我在他怀中打了个寒颤，思索片刻，终是开口应道：“好……”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循着前世的气息，领着陆九儿飘落在大司马府。
掐指一算，我回上界两日，这里却已过了大半年时间。望着这曾经留存我诸多回忆的地方，我很疑惑为何府门前的大匾上仍是“司马”而不是“驸马”二字。
陆九儿见我迟迟不挪步，便在一旁风凉道：“你是不是怕进去撞见你未婚夫和那清薇的孩子?”
我瞥了他一眼鄙视道：“果然是没碰过女人的断袖！你不知道凡人怀胎要十月吗？这才过了多久！”说着，一把抓起他飘进司马府。
与身为凡人时不同，回归仙体的我六识自然敏锐非凡。方入司马府，我便被一股药气熏的头脑发胀，然而自那股浓烈的药气中抽丝剥茧，我嗅到了华晏的生气。只是那股熟悉的气息显得有些异样。
心中不安顿盛，我找准了华晏所在的厢房，穿墙而过。
在药气熏天的房间里，我又见到了那张与昊晔有五分相似的面庞。只是那张脸已远不如往日那样英气勃发。眼前的人容色枯萎，周身病气围绕，印堂已呈乌青之色，显然已是病入膏肓。
虽说我已神归本体，随着这一世的记忆渐渐没入那万世轮回间，我对华晏已无法像身为凡人时那般痴心眷念。可毕竟他是上一世我倾心爱过的人，身为凡人时那刻骨铭心的爱恨让我在面对他时仍是无法无动于衷。
尤其是现在，当我看到他并未与清薇逍遥相守，却卧倒病榻命悬一线时，我与他所有的恩怨纠葛都化作了心头仅剩的一丝隐痛。
陆九儿悄然走到我身旁说：“他快死了……”
我点头“嗯”了一声。
他摸了摸鼻头：“是有点像公子，不过，差得远了……”
我又点头“嗯”一声。
他叹了口气说：“不要说我没提醒你，神仙是不可以以自身法力去干涉凡人生死轮回的。你现在是狐族王姬白尹，不是那个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凡人！”
我抬眼望他，诧异道：“神仙没做几天，天条倒是背的挺好。”
他勉强一笑道：“就是因为天条背的太多，我才迟迟不愿成仙！”他指着昏睡中的华晏说：“若我只是个懂些术法的凡人，便可以毫无顾忌的出手救他。可如今成了仙，我再出手，反倒极有可能被冠上扰乱轮回秩序的罪名……。从前，我在凡间快活的做我的镇妖师，除邪魔妖异，荡魑魅魍魉，救世人于水火。可现在，我却再不能轻易做我想做的事。”
明知他升仙不久，只因仙基不稳才会说出这样凡心未泯的话。可生在上界的我听得这几句话竟也有些心神动荡，我忙稳神安慰道：“万事皆有命数，神仙超出五常，自然不能以仙力随意干涉世事。况且仙者神佛普的是大道，济的是苍生，个人生死轮回如同花开花落，本不该过于挂怀。”
“我知道……”他重重叹道：“世人皆道神仙逍遥，可我却觉得还是做我的镇妖师更自在！若不是因为老头子……唉……”。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华晏示意我：“记住你刚刚说过的话……他毕竟不是公子，你莫要做蠢事。我在屋外等你。”
说罢，他的目光自华晏脸上轻轻扫过、移开，转身穿墙而去。
这世上有种人，大道理说的很溜，自己却不一定真懂，就算真懂，也不一定会照做，而我显然就是这种人。
七千年佛道双修的道行用来匡扶一个孩子的神仙观绰绰有余，可用来对付我自己这种万年老狐狸显然就有些不够分量了！
眼见陆九儿转身不见，我立刻窜上前去，抬指搭上了华晏的脉门。指尖触及他的瞬间，他意识中漂浮的画面将我记忆中与之契合的部分再度揭开。我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在树下脚踏秋千，嘻笑着荡起漫天桃花。身后，有白衣玉冠，浅笑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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