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夏宣以“沿途照顾”之名所赐,默弓回栎阳与魏奢结伴而行。
起初几日还好,魏奢与两名亲随骑马跟在默弓的车后,既无多话,也无多事。每日卯时上路,申时而歇,夜间住宿枫氏客舍,饮食起居不论怎么安排,魏奢都绝无异议。
江离私下松了口气,对默弓道:“三年不见那小子转性了,这样安分守已斯斯文文的,颇有几分当年丞相的影子。”
默弓沉睡了一路,闻言懒洋洋笑道:“回去的路程长着呢,他总得憋出点坏透的点子,不至于这么着急就显山露水。”
不过魏奢这次倒是格外沉得住气,待到离栎阳还有最后一日路程时,他才声称受不了马背颠簸、寒风割面之苦,堂而皇之地弃马上车,笑吟吟坐在默弓对面,无尽温柔地道:“妹妹,一路上身体还好吧?”
妹妹?江离正对着小火炉煎药,闻言拿着蒲扇的手抖了抖,火苗一窜,险些烧到她的眉毛。
默弓这日也难得起身坐着看书简,闻言颇从容地点头:“尚可,多谢魏大人挂心。”
“怎么这样见外?”魏奢鞠着满面笑容,“枫氏主母是我嫡亲的姑母,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关心自是应当的。”
默弓望了望他,不语。
魏奢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仍笑问:“我听说妹妹和赵国靳喜大人交情匪浅?”
“我家少主和靳将军没什么交情。”江离警惕地看着他,“事关我家少主清誉,大人不可胡说。”
“原来是有人造谣生事,我回去便打烂传话那人的嘴。”魏奢上一瞬肃容咬牙,说得义愤填膺,下一瞬又施施然微笑,“不知靳喜的幺妹靳兰,妹妹有没有见过?”
江离皱起眉,正待再度否认,默弓却已淡然道:“何止认识,我与靳兰是莫逆之交。”
“如此就好,哥哥这边有件事,还请妹妹帮忙。”魏奢一张俊面情真意切,“我对靳姑娘一见钟情,想请妹妹帮忙说亲。”
“此事真是为难我了。♀”默弓委婉道,“靳氏一门将才辈出,靳姑娘沐染家风,只仰慕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将军,却深厌无事生非口舌油滑之徒。”
魏奢面不改色道:“我魏氏虽数代文臣,但祖上也是虎符在握的将军。我魏奢决意继承祖风,今后弃文从武,驻守边关,立志成为夏国第一大将。”
此话一出,江离在旁掩袖偷笑,默弓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魏奢,并不急着言语。
果然魏奢接下去还有话:“只是现在我对行军兵法并不精通,我父亲对此也是一知半解,魏氏急需靳姑娘那样的将门之后为内助,辅佐我成将立功。”
默弓听到这里,终于自他坦然的言词下辨觉到此间深藏的用意,想了片刻道:“我会试一试。”
心愿达成,魏奢温文尔雅地谢过。江离却是着急:“少主,靳姑娘她不会……”
“阿离,药熬好了就拿来吧。”默弓拨开厚重的锦帘,望了望远处的青天,“自出邯郸已有一月,今天总算能到栎阳了。”
冷风扑面送来清冽的气息,仿佛正是记忆中肃冬栎阳的清爽触觉。她闭上眼眸,深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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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之前,魏奢自觉下车骑马,将默弓送到思齐阁前,辞别离去。
江离咕哝道:“先前口口声声哥哥妹妹的,这时候怎么不进去看他姑姑了?”
默弓目送魏奢远去,转身入阁时,正遇闻讯迎出的思齐阁阁主蹇书。
“少主终于回来了。”蹇书喜极。他半张脸常年罩在黑铁面具下,露在外面的眉目霜色隐隐,已是十分苍老。他仔细打量着默弓,感叹道:“三年未见,少主是真的长大了。”
默弓微笑道:“我是不忍蹇老操心更甚,只能装着懂点事了。父亲在阁中吗?”
“主上在庄里。”提起枫昀,蹇书目中另起忧色,忙恭请默弓先行,一行人往阁后而去。
思齐阁为栎阳第一馆舍,也是枫氏于夏国商事经略所在,与枫氏庄园紧邻而依,中隔一片深广的梧桐林。♀
已是深冬时节,往年这时候梧桐林里早已荒芜一片,默弓今时回来,看到林子里深深浅浅浓密繁盛的绿荫,十分诧异:“蹇老你用了什么法子?这梧桐入冬居然不败?”
“哪是我想的法子,这两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些梧桐就是长盛不衰。”蹇书对着梧桐林深深担忧,“这样违逆常理的异端,也不知是不是好兆头。”
如今先王驾崩,新主易位,要说是好的兆头,也着实勉强。
默弓默不作声地在林中站了会,提步入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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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里枫氏家仆看到默弓回来都是欢喜,一路寒暄不断。直到过了前庭,踏上通往内庭的长廊,默弓这才稍得清净,正低声与蹇书交谈时,抬眸之际不经意望到长廊深处迎面而来的一人,怔了一怔。
那是个着寻常布袍的中年男子,身材矮小,看着极普通的脸上眸光异常精湛,见到默弓忙含笑上前,在她面前默然而拜。
默弓忙扶住他,又惊又喜:“荀叔何时从梁国回来的?”
男子的笑容颇为斯文,举手露出两根手指。
“荀斯是两日前回来的。”男子口不能言,蹇书代为解释,“半月前,主上召回齐、梁、晋三国枫氏阁主。荀斯路程最近,又日夜赶路,是以回来得迅速。丰隆与介子奚仍在路上,这三五日内也该回来了。”
默弓闻言异常疑惑:“父亲召回所有阁主,是出了什么大事?”
蹇书与荀斯对视一眼,脸上的忧色一时皆显露无疑。
默弓心头一震,有些明了,颤声道:“父亲旧症复发了?”
蹇书长叹道:“主上入冬便咳嗽不止,自先王去世后,更是卧榻难起。这些时日,已经……数度咳血了。”
数度咳血……默弓的思维蓦然变得迟钝,要想了又想,才能明白蹇书的言下之意。西北之地的刚烈长风肆虐过廊,一时吹得她周身发寒。
她手扶廊柱静立片刻,转身疾步去往内庭。
蹇书忙跟上道:“主上在书房。”
默弓步履匆匆,蹇书年老腿衰,不久便被她甩在身后。江离飞身紧随默弓身旁,望着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低声劝道:“少主你伤口还未痊愈,万不可忧心过甚。主上吉人天相,自会无事的。”
默弓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枫昀的书房高筑山岩,默弓沿着数丈石阶步步而上,到达书房前的一刻,忽觉气力丧尽,脚下顿了许久,才走了进去。
书房外室没有人影,默弓拐过屏风,内室帷帐低垂,两名侍女默默守在帐外,一人煮着茶汤,一人燃着药香,见到默弓的身影都是一惊。默弓伸指压唇让她们不要发出声响,自己则轻手轻脚地撩开帷帐,悄然而入。
外面天色已晚,内室灯火微燃,枫氏总管介子布正跪坐榻侧的软毡上,双臂垂落交于身前,眼眸紧闭,面容透着说不出的愁苦。察觉到一缕清风晃过身前,他警觉睁眼,望到默弓也是一愣:“少主?”
“我来看看父亲,”默弓声音极轻,“他睡了吗?”
“主上和荀斯他们议事累了心神,才用药睡下。”
“这些日子辛苦总管了。”默弓对他道,“今晚我来照看父亲,外间诸事还依赖总管,总管先去忙吧。”
介子布看了看榻上病容憔悴的那人,起身将要离开时,默弓想起一事,唤住他:“总管,阿离也回来了,正在外面。”
介子布脚下僵止,良久,他躬了躬身,蹑足而退。
室中再无旁人,默弓坐在榻侧,握着枫昀瘦骨嶙峋的手,看着他灰败清冷毫无血色的面庞,眸中酸涩,怔怔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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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昀深夜口干难耐,喃喃着唤水时,有人以木勺盛着清露,仔细喂至他嘴边。待喉中烧灼微减,干痒又起,他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时,有人伸臂将他扶起,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今夜服侍身旁的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耐心与温柔,拍在背上的手掌更是柔软无骨,枫昀转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恍恍惚惚地看到那人的眉眼,依稀便是年少情窦初开时最难忘怀的容颜。
“少姬?”他含糊地问,“十七年啦,你来接我了吗?”
那人沉默片刻,努力展开笑颜:“父亲,我是默弓啊,我回来了。”
枫昀这才有些清醒,睁大了眼睛看着身旁少女:“你回来了?”
“是,默弓回来了。”她将枫昀扶稳背靠软褥,在榻前双膝跪地,叩首三次,方道,“未知父亲重病,未能照看身畔,是默弓不孝。”
“起来吧,”枫昀在咳嗽的间隙叹道,“既是我有意隐瞒,你远在赵国,又怎能知晓?”
默弓目中泪水未干,急道:“我知道父亲做事总有缘由,只是此事父亲绝不该瞒我。”
枫昀微微一笑,伸臂想要搀扶起她,却又苦于无力。默弓握住他的手起身,坐在榻侧,轻声道:“我问过蹇老了,他说国中名医对父亲的病都是束手无策。要是先王仍在,他必有救治父亲的法子。”
“先王也是因病去逝的,”枫昀怅然道,“大限已至,神仙也是无可奈何。这是天命。”
默弓抿唇不言,枫昀见她面容清瘦,肌肤苍白,担忧道:“听说你护送彻侯去商城时受了伤,可有大碍?”
“我的伤已经快痊愈了,”默弓垂首,神色有愧,“我有负父亲所托,没有带回彻侯。”
枫昀道:“国中后来的变动我也始料未及,你能护得彻侯活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接过默弓递来的清露又饮了几口,勉强压住干咳,问道:“如今彻侯有什么打算?”
“他不再谋图王位,只想回朝。一来他仍想亲自禀行先王的遗志推动国中新政,二来,他也放心不下公子惠和连城公主。”
“如此。”枫昀沉吟。
默弓望着烛光下枫昀沉静的面容,迟疑道:“父亲,你从小教导我彻侯是我这一生要效忠的人,因为他将是先王的继承人。可是如今新王登基,我还该听命于彻侯吗?”
枫昀双眸含笑,看着她:“你不是已经做了选择吗?”
默弓道:“可我不知道这样选择对不对。”
“无论对错,只要你心中无怨无悔就行。”枫昀久病之后的眉目早不复往日的神采,只是在这一刻看着她时却异常深刻起来,至于其间蕴含着怎样弥远复杂的意味,却不是如今的默弓能体会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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