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城——天明宫外——赢虎卫主帐
纪无骇煞费苦心的上演了一场削须代首的好戏,手下众人又岂能不予配合?在常若水的安排下,这出活灵活现的故事很快传遍三军,甚至还把那幅包着胡须的锦帕专门用琉璃瓶装了,摆在营地正中的旗台上,以供往来兵士瞻仰。
不得不说,这一手很有效果,赢虎卫的将士大多来自于赢州这个贫瘠之地,有些人一辈子也没进过城,除了打仗操练,平素几乎没有多余的活动,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也就是喝酒吃肉,外加掷两把骰子,再或者是相互较量博彩,确实无趣的紧。再加上军中规定,行军打仗期间不得博彩饮酒,所以原本不多的娱乐活动就又少了两项。
这次好不容易进了洛都,满眼都是未曾见过的花花世界,特别是眠花宿柳的胭脂巷,对这些身体强壮、热血沸腾的精壮汉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虽有军纪这把大刀在头顶高高悬着,可依然有人铤而走险。纪无骇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是他定下的规矩,不管多么苛刻酷严,谁都不能触犯,哪怕是亲生老爹都不行,但是他同样也是一个爱兵如子的将军,深知手下那帮兔崽子也不容易,所以想来想去,就弄出了这么一手,也算是直接警告了麾下弟兄,军法无情,连老子都不能幸免,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给老子找麻烦,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纪无骇有些心疼加肉疼,心疼是自己蓄了多年的美髯就这么没了,肉疼是他青色的胡茬扎在手指上传来的感受,他的毛发根根如戟,如今新剃,实在是有些扎手。
大帐内一时显得有些安静,除了常若水慢条斯理地喝茶声,再没有别的动响。被请来议事的军官一动不动,大家很有默契的不去盯着主将的脸看,只有憨性率直的庄延一直把目光投在纪无骇的脸上。
说实话,没了威武的胡须,纪无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寻常田间地头耕种的汉子,黝黑的皮肤,阔而挺的鼻梁,还有深深刻在脸上的几道法令纹,除了那两道平直浓黑的一字眉让人印象深刻以外,其余的实在没有什么看头,如果不是套着那件苍蓝色的叠钢精锻铁甲,你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物,就是威震北疆的“风火之虎”。
“看够了吗?”纪无骇轻轻乜了庄延一眼,沉着嗓子问道。
“.够了。”庄延的回答很直接,他只是不习惯自家主将如今“小黑脸”般的模样,倒真没有什么恶意。
庄延的回答让人无语,对于这个一贯动手比动脑快的手下,纪无骇实在不想多加评价。他弹了弹手指,示意庄延把眼光收回去,然后斜斜倚在虎皮椅上,用手支头,目光逐一从在座各人的脸上扫过。
宽阔的大帐内显得更加安静了,除了风偶尔从帐门外透进来,带起的“呜呜”声之外,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均都不约而同的坐直了身躯,就连一向随意洒脱的常若水,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改为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神态。
纪无骇对于这种效果似乎很满意,他沉吟着该如何开口,手指不停敲打在座椅一侧的扶手上,发出极有规律的“哒哒”声,有些心思细腻的马上就能听出,这是赢州黄土郡一带的小曲儿。看这意思,将军虽然面上严肃,心情看来还是不错的。
“诸位。”纪无骇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三天之期就在今日,只要过了午时,也就整整三日了,帐外的日晷显示的很清楚,距离午时不过两个时辰,我想再听听诸位的意见,万一那帮世家子弟要是死扛到底的话,我们究竟该如何动作?”话音刚落,双眉同时一扬,带着三分调侃的意味续道:“是打?是撤?我总该知道各位的想法。”
“主将,到了这个时候,撤有个屁用?我们连号称万城之城的洛都都拿下了,还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天明宫?依末将愚见,什么也不用想,干脆直接攻城得了。”说话的是纪无骇的老部下谭冲,此人素以刚猛著称,是赢虎卫有名的“莽将军”。
“唉,老谭说话不要言过其实,这洛都是怎么得来的,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常军师的奇谋妙策,你我现在还在风荡峡那边喝风吃土呢,再说,我们这次是急行军赶到中州的,一切不必要的东西都是扔的扔、抛的抛,一应攻城器械都没带,这天明宫看起来只是一座无依无靠的皇城,可当初的设计者却是墨家的高人,再加上历朝历代的君王不断改进,真要攻城的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元处一年龄比纪无骇还大,是赢虎卫中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为人一向老辣沉稳,任中郎将之职,众将之中,除了纪无骇,以他的职位最高。
“元老此言不虚。别的先不说,只凭我们现在的兵力和剩下的时间,就不足以攻打天明宫,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天明宫剩下的兵士不多,大概也有金吾、羽林两卫的残兵五千人以上,我军除去那些俘虏以外,也只有两万之众,又没有攻城器械,难道要靠儿郎们用尸体堆上去不成?依我看,干脆占了这洛都城,紧闭城门,分而守之,凭借坚城厚壁抵御四处勤王兵马,只要拖上数月,到时候他们十几万兵马,人吃马喂的都要自行筹措,而我们有城中的义仓,里面存粮足够吃个三五年之久,拖都能拖死他们。”
这厢说话之人名叫刘刅,司职赢虎卫骑兵总管、昭武旅帅,也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文帝承平十六年,当时的刘刅还是一个小小的司戈都尉,就敢只身犯险,带领手下五百骑兵,深入北疆格尔沁草原,连拔蛮族十余个小部落,妇孺老弱统统不放过,只要长过马鞭,一概处死。
此事震惊朝野,蛮族各部首领发誓要拿他祭天,可惜却被他从眼皮子底下逃回幽州,为此蛮族各部十多年来首次联合一致对外,掳掠大胥十余边境城郡,一度闹得人心惶惶,文帝迫于压力,将刘刅撤职收监,准备交与蛮族发落。可事到临头,蛮族各部却因为分赃不均自己内斗起来,刘刅才得以逃脱一劫,不过朝廷却再也不敢委以重用,将此人打发到赢州屯田,如果不是纪无骇看中他的才情,恐怕他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当纪无骇要(“”看最新章节)启用他的时候,有人提醒他说:“刅”乃双刃剑,虽然锐利,可是用不好的话,难免会伤了自己,谁知纪无骇哈哈大笑,不以为意道:“神兵利器识主,庸人岂可配之?某虽不才,却能物尽其用!”刘刅听闻后,感激的一塌糊涂,从此在纪无骇手下当牛做马,毫无所怨。
“刘大人好计策啊!”纪无骇阴测测道:“若按你说的,这城中近百万黎民如何安置?既要严守城门不出,又不给他们发放粮食,难道要把他们活活饿死不成?是,洛平、天一两座义仓足够养活我们五年还绰绰有余,可要养活这满城的性命,两个月都坚持不了!老子辛辛苦苦,难道就为了得到一座饿殍满地的空城?”说完狠狠瞪了刘刅一眼,怒声道:“以后不要只顾眼前之利,把眼光放长远一点,顾全大局。以前吃的亏还不够多吗?非得让老子天天耳提面授才过瘾?”
刘刅咽了口吐沫,讪讪地说不出话来。平心而论,若论带领骑兵机动作战,恐怕连北疆蛮族的将领都只能望其项背,可若说全局性的战略眼光,就不是刘刅的强项了,这也和他偏激的个性与人生经历有关,做事很少考虑后果,更不会关心别人的感受,往往大是之后就是大非,只能算是一个毁誉参半的将才。
大帐内再次安静下来,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道主将心中到底打的(“”看最新章节)什么主意,进也不是,退也不行,进退维谷之下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
纪无骇深吸一口气,先把目光投向左侧上首的常若水,见他只是从容微笑,并不打算说话,又把目光转向右侧正中的一个年轻将领身上,“李搏,从头到尾你一声不吭,哑巴了不成?”
年轻人大约有二十五六岁,身量极高,坐在那里要比旁边的人高出半个头来,就算比黑塔一般的庄延来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他没有庄延那般壮硕的体格,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消瘦,倒像一杆扎在石缝里的长矛,全身上下挺的笔直,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在不经意间闪过矛锋一般的光泽。
李搏,草字进之,出身寒门,十五岁从军,二十岁被纪无骇提拔为旅帅,总领炎团骑兵。如果说这世上有军事天才的话,李搏无疑是其中之一,他没有经过任何正统的军事培训,甚至连兵书都没有读过几本,只是在投身行伍之后,细心观察周边上司行军布阵之法,自己慢慢揣测领悟之后加以改进,形成一套属于他的独特兵法。纪无骇对此人极为看重,将他和常若水引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见自家主将问话,李搏抬头笑了一下,道:“回禀主将,末将刚才听了几位将军的提议,觉得他们说的都对。”
元处一捋着胡须笑骂道:“你小子少在这里和稀泥,大家的意见南辕北辙,说什么都对,简直是扯淡。”
李搏呵呵一笑,十指交叉抱在胸前,好整以暇道:“谭将军说的有道理,大家既然已经到了皇城根儿下,没有理由就此折返,毕竟我们势大,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中,无功而返的事情,我相信主将是不会做的。元老将军说的也对,我观天明宫的城墙,那是用景州的霜铁石建造的,这种石料内含大量铁渣,坚硬异常,寻常壮士用铁斧劈砍,连一道白痕都不会留,何况天明宫城墙的石料厚六尺五分,整体用金泥浇铸,石块之间的缝隙连根头发丝都探不进去,在没有重型攻城器械的情况下,想要强攻是很困难的。”
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刘将军的说法,其实也是可行的,只是有一点不得不考虑,就是主将大人说的民心,一旦把满城的百姓饿极了,人都是会铤而走险的,与其饿死,不如从我军口中夺粮,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横竖一死,还不如这样来的痛快。我军就算是钢铁之师,也架不住洪流一样的难民冲击,恐怕到时候壮志未酬,你我都要落得死无全尸的惨状。”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各地勤王之师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赶来,一旦强攻天明宫,逼得文武百官众志成城,誓死守卫皇城的话,那样才是真的得不偿失,毕竟我们是为皇帝来的,如果逼死了皇帝,落个逆贼的名声不说,还什么也得不到,那么出兵又是为了什么?诸位想过没有?”
“你小子少在这里卖关子,有话直说!”谭冲听的倒是聚精会神,但是很不满意李搏一句话卖俩关子的作风,于是悻悻叫嚷。
“挟天子以令诸侯。”李搏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眼睛始终盯着纪无骇的脸,眼中既有钦佩,也有赞叹。“我知道诸位的想法,大家想着好不容易把洛都搞到了手,把太后和重臣都困进了宫里,这千古繁华帝都还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吗?说实话,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一辈子没有进过洛都城,进城的时候眼都花了,以前只觉得咱们赢州的垒西城已经算是大城大阜了,谁知和人家洛都一比,简直就是拿土瓦楼和人家的香阁水榭相比,可再好的东西也要拿得住才踏实,洛都实在太大了,对它眼红的人也太多了,如今的我们还吃不下这块肥肉,如果硬下嘴是会被噎死的。”
“赢州才是我们的根基之地,只要把皇帝弄回赢州,谁有本事能把他抢回去?只要有皇帝在我们背后,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朝廷,代表着大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扩张,早晚,这个天下会因为我们这些人,而变的不一样。”
“说的好!这才是纪某想要的!”纪无骇霍地站起,重眉之下,双目炯炯有神,他将双手撑在身前的案牍上,咧嘴一笑:“可说了这么多,都是空话,到头来你还是没说自己的意见啊?”
李搏起身抱拳,用异常坚定的语气道:“请恕末将狂言,末将以为,将军只需摆开攻城的架势,命三军整装待发,同时擂响战鼓,向内不断施压。不出一个时辰,里边就会将我们要的人送出宫来。”
“敢情就是摆摆样子,什么都不做?这算是什么馊主意?”谭冲瞪大了眼吼道。
纪无骇刚想说什么,却听一旁的常若水打断道:“进之所言甚是,要破这天明宫,关键在于朝中百官的态度,并不是所有人都不怕死的,只要把死亡的压力转移到那些墙头草身上,他们会替我们劝降太后她老人家的。不过我再加上一条。将军可以命人传递消息,说是不忍多作杀孽,意欲放出所有宫人太监。那些达官贵人们看到贱婢奴仆都可以偷生,而自己堂堂贵胄之身,却要引颈待戮。只怕群情汹涌之下,太后也不得不顺势而为之。任家就是势力再大,也不敢和百官代表的世家集团相抗衡。”
纪无骇按着案牍闭目沉思,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从容道:“就按两位说的去办,各部听令,一切依计行事。等到咱们的皇帝陛下出宫之后,我们即刻拔营回赢州,回我们自己的地盘去!”说到这里,他习惯性地抹了抹没有了胡须的铁青下巴,嘲讽道:“什么千古帝都,什么三朝重地,没有了皇帝,还叫帝都吗?以后帝都在哪里,全凭老子说了算!”
众将轰然起立,一个个眼睛中冒着精光,同时抱拳道:“对,以后帝都在哪里,全凭主将的意思,我们赢州的汉子,也该扬眉吐气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