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唐文小心翼翼的开着他那辆二手宝马行驶在泥泞如乡村小道般的环城公路上。不仅仅是因为突降的暴雨让道路变得更加难走,更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刚刚从黑市上好不容易买到的车子变得太脏,这样就可以省下一笔洗车的费用了。
九十年代末流行这么一句顺口溜:“夏利的百姓桑塔纳的官儿,土皇帝腰上挂马鞭儿。”意思就是开夏利的一般来说也就是奔了小康的老百姓,要是在街上看见桑塔纳这种车子,里头坐的八成是人民公仆,而土皇帝呢?当然是在比喻有钱人,其中的“马”字正是宝马轿车的意思。不过若是理解成女人似乎也未尝不可。
然而唐文十分清楚自己的出身,尽管他开着土皇帝才开得起的好车,尽管那些和他一样有钱的人还不都和他一样出身卑贱,可唐文还是不愿为了炫耀而开宝马,更不像那些土豪,有了几个钱就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当然,这种冷静也是他恐怖的源泉。
虽然偏僻,可是因为周围并没有高楼大厦和高架地道的迷惑,唐文径直便找到了位于城郊的孤儿院——一栋二层小楼。
院门口被一辆大货车堵住了。车头冲着外面,后面的货厢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在搬东西,手脚利索却并不忙乱。不过奇怪的是只有一个似乎是女人的家伙穿着雨衣,其他人一概都在滂沱暴雨中缩着脖子鼠行。
看着货车在泥路上压出的车轮印,唐文这才知道一路上那两条深深的沟壑原来是这个家伙压出来的。
唐文只好把车子停在孤儿院门外,只身钻出车子,把皮包捂在怀里以防被淋湿,然后便以最快速度弯腰伏行冲进了孤儿院大门。雨点打在身上的感觉就好像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一般。
“快点还有最后一箱,搬完了赶快回去吧!”果然那唯一一个穿着雨衣的家伙是个女人,瘦弱的女人。
“谁说不是……妈的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的雨!你看看这路都给下成什么样儿了!回不回得去还两说……”在货厢里面负责把货物递出去的人指着地面对那女人说道。
“那也得回去啊大哥,要不咱们跟上边怎么说……”前面一个高大的男子搬着箱子回头说了一句,边说变向孤儿院里面跑去。雨声太大,把后面的话给盖过去了。
唐文快速地扫了这几个人一眼,看来是民政局给孤儿院送物资来了,而且东西好像还不少,只不过选的日子不对,半路上遇到了大暴雨。
不过敏感的唐文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头。这满满一车厢的物资倒是和“本市最大的孤儿福利院”相匹配,只是这孤儿院的硬件设施……
唐文瞄了一眼里面破旧的砖墙和小木框窗户,赶紧冲进了孤儿院唯一一栋楼房的房门。
刚刚那个小窗子里好像有人在向外面看,虽然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不是自己,而是……
唐文边想边脱下已经湿的彻底的外套,甩着皮包上的水渍,向那双眼睛所视的方向看去,却只发现空空的院子里一只好像鸡的东西正在被接连不断的炮火轰击着脆弱的身躯。唐文判断那可能是鸡的根据是那只鸡好像还在抖动。
“喂你是干嘛的!叫你怎么没反应!”
唐文被一声尖利的嗓音惊得一扭头,随即打了个寒颤。对面正是那个穿雨衣的女人,此时她把雨帽摘下来,湿漉漉的脸上毫无血色,虽被雨水冲刷的很干净,却更显得两只大眼睛和一坨塌鼻梁的不相称,一看就是把马尾辫放下来再披上一件白袍子就可以去贞子的那种人。再加上好像是由于营养不良而造成的骨瘦如柴,连唐文这种见多识广的人第一眼看了都不禁浑身彻骨寒。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是来避雨的吧!”女人仰头看着唐文,然后指了指大厅角落里的一处长椅,“去那儿坐会儿吧。真是的,这么大雨怎么还有人往这儿跑……”女人一边打量着唐文一边朝正对门口的宽楼梯走去。
这时刚刚那个抱着箱子向屋子里猛跑的家伙正好从楼梯上下来,和女人打了个照面。
“麻烦签一下吧!”说着那个头发被浇成锅盖的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的塑料文件袋,打开之后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女人。看着女人聚精会神的看着纸上的内容,男子笑道,“呵呵,霞姐一直都这么认真——哎呦,这鞋里都能养鱼了。”说着男子提脚掰下鞋子来往外倒水,脚上没穿袜子,可能早就脱掉了吧。
就在这时,在台阶上单腿**的男子东张西望间正好和唐文隔空打了个照面。短暂的眼神接触之后女人已经在那张可能是物品清单的纸上签好了字还给了男子。
男子赶忙收回视线,穿好鞋子收回清单,笑嘻嘻的对女人说:“那我们就赶紧回去了霞姐。这里的孩子还是这么可爱啊,嘿嘿……”
几分钟的时间唐文已经知晓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可是听到了那个男人的话女子好像非但不高兴,反而脸现反感之色,“出去给我把门关好!”女子连身都没转,扭头说了一句。
在又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唐文之后,男子顺手带上房门跑了出去。
孤儿院一楼的大厅空空荡荡,自己坐的长椅是唯一的物件了。墙壁也是斑驳的厉害,却见不到墙根上有掉落的墙皮。长椅上摸着也没有灰尘——看来是经常有人打扫。
打量了一番之后,唐文站起身来。那女人已经消失在了楼梯之上。如果没猜错,她正是这个孤儿院的院长了,而且很可能还是副院长,医生,教师,清洁工,厨师,和妈妈。
是这个孤儿院里唯一的成年人,也正是唐文要找的人。
唐文一手搭着上衣,一手;拎着皮包正要上楼去,忽听台阶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向上看去。只见一个身高只到自己腰部的小男孩儿紧迈着步子噔噔噔跑下了楼梯,迅速冲出了屋子——正是刚刚把脸贴在玻璃上望着窗外的那个。
又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惊慌的叫喊声传了下来。唐文回头又向上看去,还是那个女子蹬着胶皮靴跑了下来。不过这次她没穿雨衣,而是把它拿在了手上,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白大褂好像是搭在晾衣杆上似的随着从门口吹进来的冷风飘动着。
“蒙蒙你要去哪儿!快回来!”
唐文不明所以的望着大喊大叫的白衣女子。
现在更像贞子了。唐文这样想,却觉得那语气分明是一个孩子的妈妈才能喊出来的语气。
没等女子冲到门口,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便从雨帘中钻了进来。小可爱原本毛茸茸的头发被雨水无情的打湿,一缕缕头发黏在一起往下淌着水滴。稚嫩的脸庞仰望着女子。虽然毫无表情,但大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等着妈妈的夸奖。
唐文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他看到了男孩儿怀里抱着的那只“鸡”——其实是一只不知名的鸟,不知受了什么伤而倒在大雨中不能动弹。
女子慢慢蹲下,紧接着突然把雨衣扔在一旁,猛地抱住了男孩儿——瘦弱的身子竟然将男孩儿整个包住了。
“你快把它闷死了。”
男孩儿的声音从女子的肩上传来。声音细细的,却听不出有什么感**彩。
女子仿佛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唐文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有十足的把握猜测她在哭。只见女子蹲在男孩儿面前用手背擦去男孩儿脸上的雨水,柔声道:“去厨房给小生命烤烤火吧,你看它冷的都打哆嗦了。”
男孩儿“嗯”了一声,撒腿跑上了楼。唐文注意到他怀里那只可怜的小鸟还在动。
女子站起身朝外面看了两眼,关上门正要往回走,看到了呆立一旁的唐文,赶紧在自己脸上也擦了两把,努力用正常的语气说道:“外面的车子是您的吧?请问——”
“您就是叶院长吧。我叫唐文,是来看孩子的。我前天打过电话。”说着唐文走上前去,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切所需材料和证件递给了女子。
女子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道:“您就是唐先生啊!哎呀您怎么不早说——真是的让您久等了。快快快,楼上要暖和得多,快跟我上楼吧!”说着就去拽唐文的胳膊,他手上的材料连看也不看。
唐文赶紧礼貌的一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要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了。哦对了,民政局只告诉我这儿的院长姓叶,不知道院长的大名是——”话音未落,便被突然变得热情的女院长拉上了台阶,“哎院长您的雨衣。”
院长根本不管这事儿,拉着唐文一边上楼一边滔滔不绝起来,“啊我叫叶霞,你的资料我看过了,叫我霞姐就行。”说完霞姐突然开心的笑出声来,把唐文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马上,唐文就明白了为何这个院长会突然变得如此热情。
“我跟你说啊,这里的孩子啊,一个比一个可爱,一个比一个善良。你来这儿领养孩子算是来对了地方儿了。刚才那个男孩儿你也看见了,不忍心一个小生命在外面受风吹雨打就把它抱回来了,多善良的孩子啊。不过就是平常有些孤独——”说到这儿霞姐好像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的,便马上转移话题,小声道,“嗐,你要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孤儿,或多或少都有些那个。”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了二楼。两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儿飞奔而过,嬉笑着追闹着。整层楼也和一楼冷清的大厅截然不同,到处洋溢着欢笑,仿佛走进了儿童乐园。
霞姐慈爱的看着两个女孩儿跑进一个房间,将声音放低,“但就像他们的身体一样,心里也都是阳光啊!”
唐文正在打量着层层房间,就被霞姐又一个硬拉拽走了,“唐先生跟我走,我先去办公室把这些孩子们的信息登记表给您过目一下。”
说着,两人便沿着过道向东侧尽头的办公室走去。而叶霞仍在喋喋不休的诉说着她优秀的孩子们:丽丽喜欢跳舞,胖胖会讲笑话,东东跑得很快,小明则看过很多书……
唐文知道像这样的机构在当时来看是极其不成熟的,而能在孤儿院找到安身之处的孩子其实并不多,安身之后又能成功的找到真心想要领养的家庭更是实属不易,更何况是想自己这样的家庭条件。
唐文能够理解这个女人并非绝情的想要尽快和这些可怜的孩子脱离关系,而是真心的向为他们找到一个家。而她的要求不过是——新家的条件要比这儿好。
然而,唐文一面礼貌的倾听着,心里却放不下那个孩子。
“唐先生。”叶霞突然站在办公室门口不动了,紧张的望着唐文,“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她生怕他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变卦,这样即便是一个孩子,也无法在今天改变他们悲惨的名誉呢了。
“没有。”唐文笑了,希望这能缓解霞姐内心的不安,“我想先去看看蒙蒙,请问厨房怎么走?”
一听这话,霞姐笑得愈发的灿烂。她朝着走廊的另一端一指,“呵呵,就在那儿,走到底就是。”说着霞姐突然把头凑过来小声道,“唐先生是看上那孩子了吧?”
唐文微微一笑没说话。叶霞回以一笑:“嘿嘿,那先生就先去跟蒙蒙认识一下嘛,我去办公室整理一下材料。”说完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最里面的那个房间。
唐文看到办公室旁边还有一个房间。房门是开着的,里面堆满了刚刚从货车车厢里看到过的那种大箱子。
唐文转身又往回走,边走边观察着走廊两侧的房间。其中几间门关着的,上面的门牌显示的是教室,有大班中班和小班三个年级。厕所有四间,男女各两间。门上不知道是被哪个捣蛋鬼用粉笔画上去两只好像是动物的东西。男厕和女厕各一只。端详了好久,唐文才从脑门上的“王”字看出来那是一只老虎,或者是猫。
往后就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每个小寝室大概二十个平方,两个上下铺可以睡四个孩子。这时候床铺上差不多都空着,只有几个孩子正躺着或坐在床上看着连环画,一边看一边还要把看到的内容大声读出来;有两个孩子坐在同一张床上玩儿着“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一个玩儿的不亦乐乎,另一个却十分的认真,不断指责着对方“你耍赖”‘还有个一看就比其他孩子要高的女孩子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写一会就会停下来向窗外的暴雨望上一眼,嘴里还不停的哼着唐文没听过的歌;还有一个正在走廊上狂奔的家伙看到了唐文,大呼小叫地想要召集他的同伴们,“喂,大家快看啊!落汤鸡落汤鸡……”
在这其中,只有一个孩子好像跟其他人不大一样。那是个戴着帽子的小男孩儿,唐文走到那间小寝室门口的时候他正靠在上铺旁的墙壁上,手里端着一本好像是百科全书一类的书在读。整本书摊开来比他的肩膀还要宽。
唐文心想:他应该就是霞姐说的那个“小明”吧。
而那男孩儿发现门口有人,也抬头看了一眼。不过让唐文有些不可思议的是“小明”见到陌生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反应强烈,或者说他根本好像是没看到唐文一样。
循着声音,唐文走到了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门牌上用粉笔写着“游戏室”三个字。
刚走到门口的一瞬间,唐文就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到了春天一样,鸟语花香,蜂鸣虫嘶,叽叽喳喳吵翻天!
不过再一看孩子们的玩具,唐文便心里便咯噔一声。
被搭建成房子的积木,表面的颜色全都掉光,只剩下了惨白的木头原色;两只摇摆木马发出吵闹的“嘎吱”声,把手部分锈成了红色,两旁好几个孩子眼巴巴的望着木马上的同伴,焦急的等待着他们赶快下来好轮到自己;一台电视机立在角落上的柜子上,下面一排按钮全被淘气的孩子扣掉了,只剩下一排空洞;屋顶上的吊扇少了一片扇叶,只剩两只扇叶孤零零的吊着;空调的电线耷拉下来,电线上却没有插头;取暖设施则只是一台电暖风,不知道冬天的时候孩子们要怎么过……
然而唐文注意到游戏室的地面干净的简直难以形容,如同镜子般映出了自己裤子的颜色。清洁的地面上,两只打着大补丁的舞鞋在华丽的旋转着,而两只鞋子一看便知并不是一双……
唐文略微估算了一下,整个孤儿院少说也有四十个孩子,而他们都算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孤儿中幸运的了……
尽管玩具很烂,孩子们却玩儿的热火朝天,似乎没人注意到门口那个可能成为未来自己养父的男人。
这些孩子们中唐文没看到蒙蒙,便继续朝前走,转过一个拐角,来到了和办公室相对的走廊另一端。
门上无字,唐文却肯定那就是厨房,因为他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儿。
推开门。
唐文微张着嘴,一手握着门把,一只脚跨进了厨房,就以这种姿势愣在了门口。
蒙蒙蹲在墙角,捂着脸无声的哭泣着,柔弱的肩膀随着身体战栗,好似顶着千斤重担而不堪重负。
厨房另一边,灶台的前面,一个脸色有些发黑,头发蓬乱的小男孩儿,通红的手握着那只被蒙蒙救回来的鸟的脖子,另一手则反手握着一把尖刀。
唐文看到刀尖将连在鸟身上的最后一块皮割下,落在了地上的锅里。
被扒光了“衣服”的鸟浑身淌着血。
血滴在一个血盆里。
血泊之上,杂乱的漂着一堆鲜艳的羽毛。
听到房门响动,男孩儿将侧着的脸转过来看向门口,眼神平静,毫不慌乱。
唐文突然想倒退一步,最终还是撑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震惊。
窗外爆裂的雨声好像瞬间停止了。而在那双平静如水的瞳孔里,唐文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形:瘦小的躯体,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迎着黑夜的飞沙走石,跋涉在泥泞肮脏的农村小路上,唯有双眼澄澈无比。
而那人形,正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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