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槐树庄愈加静谧。高远深邃的星空洒下如水的清辉,透过古槐重重叠叠的枝桠和叶子,将它淡雅的光影投影在麦场上,看上去陆离而又唯美。不时有几片老叶子掉落下来,预示着秋之来临。树下的石板上坐着郝方明和徐静俩人,他俩小声地交谈着,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种富有诗意的静谧氛围。
郝方明向徐静大致说了别后这三个来月的惊险遭遇。
原来当天郝方明带着队伍撤出来后,也上了一条公路,但是他们有两百来人,目标太大,一穿插出去就被敌人发现了,幸好天还未亮,敌人追了一里多地就没敢追了,郝方明只得考虑拐个大弯再穿插。半道上,他们看到多路往四平城扑去的敌军,为了不引起怀疑,在树林里躲藏了半天。
几天后,他们赶到预定地点沈阳火车站,与老余头等几个战士接上了头。但是整个车站如临大敌,车上车下检查非常严格,大家手中又没有购票的钱,即使能混上火车,即使是穿上了国民党的军服,也难保证安全。所以只得放弃坐火车,继续徒步往南方赶。一路上,他们混过了许多道检查站,但终于还是暴露了假**伤员的身份,因此被一个骑兵营死死地咬住了。好在漫山遍野都是青纱帐,与这个凶悍的骑兵营一周旋就是两个来月……
“哎,还有十几名被打散了的战士音讯全无,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啊!我辜负了熊旅长对我的嘱托了!”郝方明叹息着。星光下,他那原本英俊的脸庞消瘦得很厉害,而且布满了忧伤。
“方明,别自责了,你能把队伍带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徐静将身体温柔地靠在他的臂膀上,安慰道:“从开赴东北到今日回来,两次行程几千公里,相当于一个小长征啦,而且又消灭了那么多的敌人,你们都是大英雄啊!”
郝方明伸出手来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感到一股幸福的暖流涌向心头。他轻轻在她耳边说:“静,我们结婚吧。”
徐静仰起白皙的瓜子脸,看了看他渴望的眼神,然后闭上眼睛说:“来,方明,吻我一次吧!”
郝方明旋过身子,用另一只手托在她的脖颈后面,俯下头先吻了吻她细嫩的脸颊,再渐渐吻向她薄薄的线条分明的双唇。徐静用力地抓紧他的腰部,伸出舌尖热烈地回吻着郝方明。激情燃烧在他俩的内心,俩人的面颊都羞得红彤彤的,因为俩人都是人生第一次逾越男女间的“礼数”,第一次感受异性间深情的爱吻。这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两个换岗的战士由远而近走了过来。
“谁?口令!”哨兵警惕地持枪发问。
“老槐树!”徐静说出了口令,接着俩人马上松开了手,又端端正正地坐着,“我是徐静,还有老一团的郝方明,认识吧?”
“我是老燕山支队的,”哨兵回答说:“徐队长我们谁不认识?郝团长我们今天白天也见过。打扰你们啦!”两位哨兵渐渐走远了。
徐静用手指头随意地梳理着自己柔顺的短发,心中那片刻燃起的激情渐渐归于理性。也许还得感激这两位哨兵哩,如果不是他们,刚才也许自己就会答应他马上结婚的要求呢。还是再晚些时候吧,既然几年都等过来了,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几年呢?内战呀内战,你这该死的内战!
郝方明仍在回味着刚才热烈的接吻,时间虽然那么短暂,但植入脑海的记忆却是今生也不会忘记的;而那种甜蜜和幸福的感觉是自己用语言很难准确表达出来的。自己今生能与徐静这样美丽高雅、聪敏活泼、温柔而又勇敢的革命同志结成终身伴侣,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与骄傲。为此,他心灵深处极其感激一个人,一个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地下党负责人。她的代号是“紫金山”,真实姓名叫柳丹霞,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她就是熊旅长的妻子。
那是1931年的冬天,家在苏北农村的辍学少年郝方明刚来南京城不久,在一家布店当学徒。清晨,他像往日一样打开店面,咦?满街冷冷静静的,往日好多家开门很早的大店子今日店门紧闭。他又打扫了屋内的卫生,滚了两三匹布,还是不见多少店家开门。他真是搞不清,今日真是怪嚓了!
正待要去问店老板,忽听得一声声震天价响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于是奔出去想看个究竟。老板马着脸大喝一声叫他不要出去看,好好做自己的事,莫管别人闲事。他呆在原地不敢再动。但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有队伍打店门口经过了。他看清楚了,大多数是青年学生,也有不少的市民。他们打着横幅,喊着口号:还我东北!停止剿共,枪口对外!释放南下情愿学生!爱国无罪,抗日有理!打到日本帝国主义!也有的学生沿街散发传单。他也接过一张,直到晚上临睡前他才有时间详细地看完它。
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从北平等学校来南京请愿的爱国大学生遭到了政府当局的驱散和逮捕,引起了全国更多学生的南下示威和爱国市民的罢市。
那晚,十七岁的少年郝方明失眠了。是明日去参加游行示威还是不去参加?如果去参加,他的这份学徒差事就保不住了。因为他的家里穷啊,小小的年龄也要扛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来。矛盾斗争了一晚的结果,他还是选择去。但一会儿,对于将要丢失的那份学徒的好差事毕竟还是有些舍不得,这时他索性把被子将头一蒙,心一横,豁出去了!
是出自一腔爱国报国的热血还是缘于自己少年懵懂的冒险心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他都无法分辨得十分清楚。然而这一点并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他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等在店子门口。他嫌时间过得慢,又担心今日没有游行示威了。但是队伍终于还是来了,而且规模比昨日更加壮大,更加气势磅礴。他理都不理那个死顽固店老板的拍桌咆哮,义无反顾地汇入了广大学生与市民队伍的洪流……
他的身边是一个容貌美丽的年轻女子,盘着发,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身合身的蓝颜色羊绒旗袍,上面罩一件讲究的白色短袄,显得文静高雅。她并不带头喊口号,但那些带头喊口号的学生头头不时地来向她汇报一些情况,由此聪明的郝方明判断出她的职务一定不小。她问郝方明在那个学校读书,郝方明的回答让她略微吃惊。接着她问郝方明苏北家里的情况,郝方明回答家里有一大家子人,自己读完小学家里就供不起了。
“还想读书吗?”她突然很关切地问。
“想啊,做梦都想!”郝方明如实地回答。
接近中午,游行示威队伍又与军警有了冲突,只好被迫解散了。郝方明紧跟着她跑,他是想保护她,生怕警察的棍子打在她的身上。她很感激,临分手的时候她告诉郝方明,如果他想看书,每个星期的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五点,可以到金陵大学的校门口去碰碰她,也许会碰得到。
从那以后,丢了工作的郝方明就开始拉三轮车,每到她说的那个时间,他就去金陵大学的校门口碰她,多数时候还是见得到她,她也偶然坐坐他的三轮车。
她给他看的第一本书是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他被书中的主人公阿廖沙的人生命运感动得一塌糊涂,由此便引发了郝方明对自己所处社会的现实思考和探索。她给他的第二本书是巴金的《砂丁》,那一个个老的和童年的砂丁,他们完全是奴隶,是卖给了矿主资本家的。他们遭受的剥削和非人的待遇太惊人啦!郝方明流泪了,也愤怒极了。
除此之外,他还看了她借给自己的许多书籍,其中有鲁迅的杂文,也有世界文豪普希金和拜伦的诗歌集。随着知识的丰富,他的眼界也随之开阔了。当自己最后读到她给的《共产 党宣言》的时候,他已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名交通员了。他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柳丹霞,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大家叫她柳老师。但是他并不知道她具体的党内职务,也不清楚她更多的情况。
那晚,她匆匆约他见面,说党内出了叛徒,如果她的下线被捕了,就要他通知其他的同志转移,然后他自己也要转移。郝方明一听十分着急,说那你也要转移呀!你为什么不转移?我们不能失去你呀,好姐姐!她笑笑,宽慰郝方明说自己没事的,她手中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没有处理好,如果自己一走,会给党的工作造成重大的损失……柳老师呀,我的好大姐,是你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的人生之路,是你介绍我加入的共产 党,是你……如今你在哪儿?
不知不觉地,徐静又将身体倚靠在郝方明的臂膀上,与郝方明一样,她此刻也在梳理着自己美好而又甜蜜的记忆,甚至闭起眼睛去回味和背诵那首已烂熟于心的《军中百灵》的抒情诗。沉浸在这如水温柔可人的夜色里,静听着郝方明细细的呼吸声,感受着他那健康发达的胸肌均匀地一起一伏,何等美妙!仿佛坐拥着情意缠绵的初秋浪漫呀!
她很难启齿,很难将自己决定再推迟婚期的计划告诉他。但无奈自己追求的爱情太圣洁了,比眼前的蓝天星辰还要圣洁很多倍。那只有在自己的家乡、纤尘不染的大别山区才能有那样的圣洁啊!他教书,我教孩子们唱歌……
徐静慢慢睁开眼睛,望望郝方明,极其温柔地问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郝方明从回想中惊醒过来,轻轻答道:“想我俩,还想我过去的一些事情,想一个我感恩的人。——静,我们结婚吧!”
徐静将目光移向深邃的夜空,鼓足最大的勇气说道:“方明,你听我说,我们现在还不能马上结婚!……”
郝方明怔住了。好一会,扭过身来双手摇晃着徐静急急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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