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索南珠玛从远处跑过来了，边跑边大声打招呼：“阿爸，阿爸！”待离得近了，看清另一人是德吉多吉时，躬身礼貌地说：“德吉哥是你呀！好久不回山寨了吧？你俩不冷呀？这夜露要上来了，怎不去与大伙烤烤火暖和暖和？你们躲着在商量什么吧？”
“还不是商量那山寨种罂粟的事情。”父亲索南达杰回答女儿。
索南珠玛很诧异，“阿爸怎么还想着那事？你不是已经回人家了吗？那个东西是种不得的呀，阿爸！”
“你一个姑娘家懂得什么？阿爸我反反复复想过了，你少插嘴吧。”索南达杰不满地回答女儿。
“我懂什么？我就懂！”索南珠玛任性而又略微撒娇地拉住父亲的衣袖，连豆般地说道：“阿爸也不想想，他冷大头是什么人？有句谚语叫‘狐狸变不了山羊，狼身上挤不出牛奶’，为了压低收罂粟的价格，他冷大头杀死了邻寨扎西多吉的阿爸阿妈，把扎西多吉沦为奴隶；为了抢夺远道来的熊驼子的鸦片，不光唆使手下开枪打死了他，还伪装好人收留他的女儿。这一桩桩一件件，草原上谁不知道？阿爸难道你忘记了？糊涂了？”
“阿爸知道，阿爸不糊涂！那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再说当年那个驼子遭枪杀也不一定是冷大头干的，谁也没看见，都是一些人背地里猜的。娃子呀，你可不要到处乱说哦，免得传到冷大头的耳朵里不好。——至于咱们山寨要给他种罂粟，是要写约据的，他能耍赖？而且还有你德吉哥在中间做证明人呢。”索南达杰抚摸着爱女柔顺的长辫子坚持地解释着。
“阿爸，我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嘛！”索南珠玛越发任性坚持，“你说那都是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那好，说就现在，有谁种他冷大头的罂粟过上好日子了？没有吧？——德吉哥，这事也怪你多操闲心，你干嘛要替冷大头传这个话？他给了你好处是吧？哦不错，你三天两头住在他家里，是他的座上宾了。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是要替他做一回缺德事是吧？”
索南达杰沉默不语了，他觉得女儿的话也很有道理，又重新勾起了自己的犹豫和不安。
德吉多吉见自己最暗恋的姑娘这么坚决地反对种罂粟，也只有放弃做这个中间人，表示愿意站在她的一边。他很歉意地说：“珠玛妹妹，这事怪我考虑不周，我只想为山寨办件好事，不曾去想冷大头的为人。亏你提醒，我去回了他便是！”德吉多吉低下头来，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确实常住他家，吃他的喝他的，帮他训练训练士兵；他也确实待我好，不肯让我离开他家太久，我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见索南珠玛在认真听，他继续解释道：“我孤身一人，无家无牵挂，在冷府练起功夫来比别处的条件要好很多，所以我每年的比赛都能得个冠军。我、我太看重这个冠军了！……但是这个种罂粟的事，我并没有得他什么好处，珠玛妹妹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可以发誓！你要是觉得我常住他家丢金山寨人的脸，那你就发一句话，我立马离开就是！”
“德吉哥，你每年能取得冠军是件好事，我也敬佩！但有句谚语‘别把毒蛇当亲娘，别把豺狼当绵羊’，你可要记住。至于离不离开冷府，你自己拿主意吧。”索南珠玛的话既含蓄，又说得明明白白。
“唉——金山寨呀，这穷日子何时能有个改变啊？！”索南达杰叹息地摇摇头。
“阿爸不要忧伤，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咱金山寨靠山吃山，还不至于无路可走饿死人。”索南珠玛拉住父亲的胳膊，笑盈盈地说：“阿爸，到那边和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去，别愁坏了身体呀！”
“好好好，不想烦心的事了，阿爸也陪你们年轻人玩玩去！”
索南达杰父女俩在前面走着，德吉多吉在后面牵马跟着，望着索南珠玛美丽无双的背影，他想今天晚上一定要壮大胆子、瞅准机会向她表达自己几年的仰慕之情。大胆！大胆！今晚一定要大胆啊！他在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突然索南珠玛返身，望德吉多吉说：“德吉哥，你怎么还在磨磨蹭蹭呀？还不立即去告诉冷大头，让他死了那条心，省得他天天挂念着，来算计咱金山寨呢！”
宛如一瓢冷水倾刻从头顶浇下，德吉多吉心里凉了，今晚没机会了啊！他只好答应着立即去，便翻身上马，道一声扎西德勒！箭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围绕一堆堆篝火，金山寨的年轻男女们仍在狂欢。
“阿爸，你也随大家唱唱跳跳吧？”珠玛咯咯咯地笑着，推搡着父亲。
索南达杰摆摆手，“阿爸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声音也成牦牛叫了，你去吧，我坐在这里看着你们就格外高兴了。”
索南珠玛嘟起润泽好看的嘴唇，晶莹的眼睛灵动地一闪，搂住父亲的腰撒了撒娇说：“阿爸不去我也不去了，今晚我要好好陪着阿爸！……”
也许因为欢闹了一天，索南珠玛真的累了，一会，她便斜靠在父亲结实有力的肩膀上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索南达杰望着篝火中间的一对对男女，猜想他们当中有的人将来肯定会成为甜蜜冤家的，就像自己的爷爷和奶奶，阿爸和阿妈。虽然他们今后的日子仍然会过得很清苦，但是每当回忆起那促成彼此永恒结合的篝火歌舞，就会感到甜蜜无比的。当年的自己，也正是在赛后的一场篝火歌舞中相中了邻寨的一位勤劳睿智而又美丽的姑娘，然后再安插媒婆，按照百年不变的婚姻习惯，走完一道道婚礼程序的。他俩虽然有时也绊绊嘴，但相敬如宾，十分恩爱。只可惜妻子去世得太早，只给他留下索南珠玛这棵独苗。他就把对妻子的爱完整无缺地留给了女儿一人，从此没有再娶。
索南达杰鼻子有点楚楚的，觉得很对不起女儿，尤其是在女儿的婚姻上。草原上的女人十五六岁就定好了婆家，十七八岁就嫁过去了。而如今自己的女儿二十四了，还没有找到意中人。好在自己是个寨主，女儿也长得如花似玉，被公认为是阿坝草原上冰雪聪明、第一漂亮的好姑娘，门当户对的提亲人仍然不少。但女儿偏偏在这个问题上非常执拗，谁也不答应。他不清楚女儿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远房表亲贡布顿珠，他猜她十有**还惦记着的。
一想起贡布顿珠他就气愤，跟他订了娃娃亲的啦！没想到这个糊涂混账的大头人竟然看上了冷大头家的小姐冷娇丽，即使她逃婚了以后也仍然对她心存幻想。哎！女儿呀，你好傻好傻哦，你何苦还要放不下那个负心的人呢？
其实父亲完全猜错了，索南珠玛并不是因为贡布顿珠悔了娃娃亲还惦记着他而不嫁。远房表兄贡布顿珠只是个银样镴枪头，她早就看出来了，悔了婚倒还是件好事。索南珠玛是个极有主见也极其孝顺的姑娘，她想要寻找的是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婚姻，再就是想晚点出嫁多陪陪父亲，父亲这一生太寂寞了。
索南达杰吸了吸鼻子，有点泪眼朦胧的样子。索南珠玛睁开了双眼，关切地问道：“阿爸，你受寒了吧？”
“没有，阿爸身体硬朗呢，大冬天都没受过寒，何况这阳春三月的天气。”
细心的珠玛注视着父亲的表情，细声问道：“阿爸，你想心事了？”
“没有，阿爸没想什么心事。”索南达杰也注视着女儿，贴近她耳边低声地问道：“珠玛，阿爸问你，今天可有你看上的人么？”
“阿爸，你又来了？怎么老问这个问题？！”女儿佯装不高兴了。
“好好，不问了不问了！”索南达杰掏出水烟斗装上烟丝抽起来，但抽着抽着又忍不住问了：“珠玛呀，有一个人我琢磨着挺合适的，你看如何？”
“谁呀？”
“德吉多吉！”
“德吉多吉？他？……”索南珠玛停住不说了，因为在本山寨这个圈子里，打自己长大成人以来，除了一年一度的比赛，极少接触德吉多吉，所以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会去选择他。至于偶尔相遇，称他一声德吉哥，纯粹是出于礼貌。对他，索南珠玛的确是毫无感觉。
见女儿没有吭声，父亲继续说：“这娃子高高大汉，一身力气，相貌也端正。若是入赘到咱家，他一个人干活能顶三个呢，日子必然过得红红火火的。”
父亲提到了德吉多吉，他可以吗？我和他之间能结成幸福连理吗？索南珠玛仍然没有说话，倚靠着父亲结实的臂膀，仰望满天的繁星，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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