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沙，转眼回眸间已从指缝中溜走。
七日后的鬼谷深处，紫竹林内，一间碧竹小屋悄然矗立。屋顶碟鸟飞旋，林边青蛇缠绕。
赤练坐在屋内一方矮几边，翘着腮，纤细的手指在案上轻敲，侧目望着竹塌上的人微微苦笑。
是不是流沙的人每个都命犯孤星，一个要比一个过的更加凄惨。
还记得前几日白凤归来那一刻，看到那个同样可以乘凤引孪的女子，看到一向视世间如无物的那个少年明媚的笑容，满以为流沙之中总还有人是可以幸福的。随有些嫉妒，但也暗藏欢欣，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应了庄的预言——流沙中的人都是从地狱里走来，也注定一生在地狱里徘徊！
白凤仍陷在昏睡中，双目柔和地闭着，嘴唇已不似前几日的煞白，面颊也有了淡淡的神采。
“他好些了？”不知何时，卫庄已经站在小屋的门口。
赤练拢了拢惺忪的发髻，“好？或许好些了，也或许永远也好不了了。”
卫庄淡淡瞟了她一眼，“你心情不好？”
“无所谓好不好，”赤练扭动腰肢，慢慢走出小屋，臂膀与卫庄轻擦而过，“你也知道，我与他一向不睦。他的事情，何需我来操心？”
“可是你不满。”卫庄斜睨着赤练，“你认为我不该在他与六剑奴对战时袖手旁观，是么？”
“不！”赤练回过身，眸底燃着一捧火焰，“同样袖手旁观的还有我！我又怎么能对大人有所不满？何况……六剑奴背后是赵高，是罗网，代表的是帝国的威仪，现在与之对抗并不明智。他白凤出手，那是个人意气，如若我等出手，那便是流沙的选择！此时……我们不能也不该与罗网直面对抗。”
“那你……”
赤练抬起头，直视卫庄的眼底。这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直视卫庄的眼睛，“我只奇怪大人为何不阻止白凤，任由他犯傻。你……明明可以阻止他！”
卫庄眼角微微抽动，眼神奇怪的看着赤练，“你在质问我？”
赤练一震，垂下眼角。
“这是你第一次质问我，而且……是为了别人……”
“不，大人……我……”赤练倏然抬头，眼中一片惶恐。
卫庄摆了摆手，“罢了。我并不介意。”他目色悠远，眼中有些莫名的东西在涌动着。“有些东西，如果没有亲身体验，即便别人说破了嘴，也是无用的。人偶无心，岂会有情？爱上一个无心人偶注定是个悲剧。只是，如果不让他亲身经历，他又怎会相信？”
“人偶无心？”赤练喃喃。她抬起迷蒙的眸子，痴痴地看着卫庄，“这世上又岂止人偶无心……”
卫庄一顿，沉下脸，“等他醒了，叫他来见我。”言罢拂袖而去。
赤练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靠着小屋外的廊柱缓缓滑下，凄然而笑。
屋里榻上睡着的白凤蹙了蹙眉尖，缓缓睁开眼睛。目之所及是空荡的竹屋和屋外苍翠的山林。
翻身而起，几步便来至屋外，只见赤练正站立在自己面前。
白凤没有理她，犹自前行。
“卫庄大人让你去见他。”
“十日后，我会去见他。”白凤脚步不停，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情绪。走了几步，忽又补充道：“只要我还活着。”
刚要抬手招引鸿鹄，赤练讥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还要去找她？去咸阳宫找她，好再吃她一掌？看不出，我们的白凤公子还真是多情……”
“不用你操心。”随着话音，白凤已跃上鸿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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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海城外，渔家小院。
晓梦大师接过石兰奉上的一株幽碧昙花，示意盗跖将包裹着九泉碧血玉叶花断花的布包打开。而后将两株花木并排放置，双手结印，默念符文。
一干众人围在旁边连大气也不敢喘，瞪大眼睛看他施展道家的法术——移花接木。
五彩光华自两株花上浮现，流光转动，如水波，似流火。须臾，光华渐渐淡去，九泉碧血玉叶花的断枝竟奇迹般的修复如初，盈盈花朵绽放着柔和的光彩。而那枝碧昙则断裂两节，灰败如土。
天明的眼睛瞪得斗大，张开嘴巴，一脸神往。
晓梦大师缓缓吐出一口气，将九泉碧血玉叶花拿起，递给荀子。
“道家移花接木果然不同凡响……”荀子刚赞了一句，只见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砰砰砰”地给晓梦大师磕了三个响头。
晓梦大师急忙用手相搀，“盗跖统领如此大礼，老夫受之有愧。”
“不，晓梦大师！”盗跖抬起头，眼中晶晶亮亮，“盗跖的命是蓉姑娘救的，而今日您却修复了九泉碧血玉叶花，救了蓉姑娘的命。您是蓉姑娘的救命恩人，也就是盗跖的救命恩人！日后但凡您有吩咐，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晓梦大师笑道：“我只是修复了这枝花而已，谈不上什么救命之恩。盗统领言重了。至于治病救人，还要看荀卿。”
众人的目光转向荀子。
荀子微微一笑，“子明小友，麻烦你去取一碗水来。”
“我去。”天明尚未从方才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一直不声不响坐在一边的盖聂却突然起身，走了出去。
不大会功夫，一切准备就绪。
荀子将九泉碧血玉叶花置于碗中，双手运气发力。碗中清水渐渐升温，冒出丝丝白气，却不见沸腾。那九泉碧血玉叶花则在碗中缓缓融化，终成一碗碧玉色的汤药。
“雪女姑娘，”荀子微笑道，“麻烦你将此药给蓉姑娘喂下去。如果老夫所料不错，约莫过上半日，蓉姑娘就可以醒来了。”
此语一出，大伙均是高兴不已。雪女赶忙端起药碗走入内室。
就在此时，大门忽被打开，张良站在门口，眉头紧皱。
“出了何事？”荀子有些诧异，因为他深知张良机智过人，很少有事能让他如此犯愁。
张良正了正神色，深施一礼，“回禀师叔，有两件事。一是胜七今日来到我小圣贤庄挑衅，让我等交出剑圣……”
荀子手捻胡须，眉目一挑，“哦？此人乃神农氏后人，力大而暴虐，蛮横而无礼，又深谙搏击之道。伏念……而你虽然智谋过人，可惜对此人，怕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是。”
荀子闭目继续道：“如今你还能站在我的面前，说明他……”说到此处，他陡然睁眼，“颜路出手了？”
张良抬头望着这位睿智老人，心中由衷佩服。他虽然不问世事多年，但对儒家弟子各自长短却了然于心，不愧为师之长者。
“是。幸而二师兄，不然小圣贤庄当有一劫。”
荀子脸上非但没有喜悦，脸色反而越发沉重，“不，子房，你错了。哎……”荀子长叹一声，“经此一役，只怕已让人摸清了小圣贤庄的底细。大劫将至……大劫将至啊！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说第二件事吧。”
张良闻言一凛，定了下心神复又言道：“楚南公楚老先生派人传话，庖丁与青鸾姑娘现正被罗网秘密押往咸阳。”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晓梦大师开始虽也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莫急！”他出口安抚众人，“上次青鸾姑娘从天明身上抽取了神石之力，应该不会那么轻易落入他人之手。据我推断，怕是青鸾姑娘有意如此，借罗网之力觐见帝王。至于庖丁……”晓梦大师并不认识庖丁，故而难以作出判断，而向张良投来询问的眼神。
张良满脸忧色，“罗网擒住庖丁，怕是李斯的主意，要套取与我儒家不利的证据。而人偶……在她眼中，众生等同，只要能阻止天火，她不会介意与任何一方合作。可是，若是她被秦皇所用……”
荀子抚须，“所以子房，你要去一趟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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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自古繁华。
夕阳下落，华灯初上，百里城池化作灯海，闪闪灼灼，如同暗夜繁星，瑰丽异常。
咸阳宫中更是如梦如幻，廊上串串五彩宫灯蜿蜒曲折，就像一位极细腻的画匠师父描绘的工笔彩绘，丝丝缕缕，自成图案。廊下溪水潺潺，映着廊上的彩灯流光浮动，宛如瑶池仙境。
赵高微微弓着身子在前面走的不疾不徐，既不太俯显得过于卑微，也不过仰好似目中无人，行进速度既不太快显得莽撞，也不太慢以致耽误时辰，举止形态拿捏的恰到好处。
在他的身后，六剑奴抬着一只木笼，而青鸾正端坐其中似是假寐。
步过长长的回廊，穿过数十道宫门，终在一处大殿前停下。立于殿门前的内侍见到他们，立刻迎了上来，“赵大人，您可算来了，殿下已经久候多时。”
赵高眼珠微微转动，“陛下呢？”
“睡了。因为北方突厥入侵之事，陛下与几位大人整整商议了两宿，眼睛都熬红了，所以今儿日头一落，陛下便歇息了。”
赵高唇角弯成弧状，“既是如此，奴才自不可打扰陛下休息。可是此事又不易耽搁……”他故作沉思，“奴才就先拜见十八皇子殿下吧。殿下睿智，当能判定此事是否需急报陛下。”言罢，手指一扬，领着六剑奴绕过大殿，向咸阳宫的东北走去。
几经辗转，来到一处幽静的宫廷。门前侍卫早有准备，施了礼，让六剑奴卸下兵器，便将几人领进殿中。
大殿之中，硕大的书案后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阴郁少年，正蹙着眉对着桌案上摆放的一个残局苦思冥想。正是秦皇十八子胡亥。
“参见殿下。”赵高的声音甚是恭敬。
胡亥并不抬头，“赵高，快来帮本宫想想，这下步棋到底该怎么走……”
胡亥躬着身回道：“殿下请抬头，这下步棋已经来了。”
胡亥抬起眼，顺着赵高的手看去，双目立刻呆滞。
木笼中一名素衣女子随意地款款而坐。那是怎样一张精致无双的面孔，几近超脱了人世间的一切色相，完美地无法让人用语言来形容。
瀑布般的长发垂至腰间，轻纱白裙薄舞犹若幻梦。白若乳玉的皮肤在灯火下泛起淡淡的红晕，隐隐露出的锁骨勾出优美无双的曲线，灿若星河的眸子无邪而又通透，令人望之神魂俱销。
“殿下！”赵高迈出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殿下，传说人偶之眼有慑人心魂之力，殿下可千万别看她的眼睛。”
胡亥皱了下眉，微微有些不快，但并未发作，“是么。”目光绕过赵高继续向青鸾望去，谁知——木笼中已空无一物。胡亥一惊，猛的站立起来，就连赵高和他的六剑奴也大惊失色。
“殿下是在寻我吗？”
“啊——”青鸾突然出现在胡亥身侧，吓得他失声惊叫。六剑奴蓄势待发，却碍于青鸾抵在胡亥咽喉的指尖，不敢造次。“你……你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从来都没进过这个木笼，又何来出来一说？”青鸾笑语嫣然，“要知道，这世上你们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源于光。有光，才有影。恰好操纵光影本就是我所长，所以你们看到的只不过是我的影子而已。”
赵高的脸色发青，阴测测地说道：“青鸾姑娘，你既然同意随我们来咸阳，应该不会仅仅为了行刺皇子殿下吧。如果殿下今日真有什么闪失，纵然你有天大本领，也绝不可能活着离开咸阳。”
“是么？”青鸾轻轻一笑，呵气如兰，“人偶从来就不是什么活物，何来活着一说？”
胡亥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背在身后的手指紧握成拳，细长的指甲陷入肉里，可是嘴角仍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一切都是可以谈的，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这里的闲杂人等似乎太多了些。你说，是吧？”青鸾素手搭在胡亥肩膀之上，用手掐掐胡亥的脸颊。
胡亥的鼻尖已冒出冷汗，“是，是。赵高，还不退下！”
“不必。赵大人在此无妨，只是他们六个……长的奇怪又缺乏幽默，看着着实乏味。不如就让他们到外面坐坐？”青鸾望着赵高笑着，眼睛弯成极好看的月牙儿。
赵高可再也笑不出来，勉强拉动了一下唇角，吩咐道：“你们退下。”瞬间，六剑奴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青鸾莲步轻移，优雅的坐在了桌案上。赵高眼睛一眯，身形犹如鬼魅，疾速靠近，伸手一抓。可是就在他已然碰到青鸾肌肤的刹那，青鸾又一次消失了，进而出现在他的背后。只有无辜的木案，被他抓碎了一角。
赵高瞳孔猛然收缩，因为胡亥的佩剑此时已经架在了自己的脖颈。
“方才赵大人说的不错，我来咸阳的确有我的目的，而你们将我带来此处不也有你们的目的吗？既然大家都有所求，何不说出来，看看能否成交？”
赵高立刻收手，躬身笑道：“姑娘早说不就好了，我们殿下正有此意。”
“话，说早不好，说晚也不好，要说就要说的恰恰好……”青鸾依旧笑意盈盈。“既然两位都是有野心、有欲念之人，既然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那么我们不妨就来做个交易……”
胡亥、赵高脸色都是一变。
赵高首先反应过来，垂目低眉，“我一个奴才能有什么野心，只不过盼着主子好跟着占份光罢了。”
青鸾隐隐冷笑了一下，也不说破，直直地看着胡亥。
胡亥双手按在桌面之上，沉思了一会，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我要大秦帝位！”
此种言论若是传出那可是大逆不道，足可死上一万次。可青鸾听了脸眉眼都不曾颤动，“那——你能给我什么？”
“父皇寻求姑娘，是阴阳家那徐福曾言，那长生不老药须三味药引方可炼成，缺一不可。第一味是蓬莱的仙露，第二味是瀛洲的扶桑神叶，第三味便是神之人偶。所以如果让父皇得到姑娘，那姑娘……何况还有阴阳家众，他们都是些包藏祸心之人，整日围绕在父皇身边，左右帝王心智，对姑娘更有私心。但如果姑娘愿意帮助我……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伤害姑娘一根头发。”
空气中的青鸾有些摇曳飘渺，“绝不伤一根头发……你以为我想要这个？你怎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胡亥哑住。
赵高见状迅速将话接了过去，“青鸾姑娘只管提，殿下一定会说到做到。”
“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无论发生何事，你们都要按我所说的时间、地点，将十二铜人安放到位。”
“这个不难，”不待胡亥答话，赵高立刻答应，“殿下可以应承。”
青鸾淡淡瞟了他们一眼，“你们可知，许诺了人偶若是反悔，后果怎样？”
“自是不会反悔。”胡亥朗声。
红光一闪，直入胡亥与赵高眉心，让两人陡然心惊。
“不用慌。这是诺印，只要你们遵守承诺，诺印便永远不会启动。现在说说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吧？”青鸾神色清淡。
“我曾听月神对父皇说过，上古卷轴中提到，神之人偶有左右人心智的能力……我希望姑娘能让父皇传位……”
“不行。”
“为什么？”
“你父皇的传位诏书早在三年前便已立好，如今他一心想求长生，又怎么会再写下新的传位诏书。”
“神之人偶能控人心魔，这点事情怎会难倒？”
“心魔可将人的欲念无限放大，进而支配他的行动。可是若他本身毫无此念，那心魔便对他无效。你父皇从无传位与你的想法，所以心魔对他并无用处。不过……”
胡亥蹦了起来，“不过什么？”
“他虽无传位给你的念头，却有长生不老的欲念。如果放大这个欲念，怕是会对已有的继承人不利……”
赵高阴阴地对胡亥笑道：“殿下，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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