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龙辉下马候在无纵府外，刚脱下的兽皮袄被他扔在马鞍上，与西啼城的温暖格格不入。每次来西啼，孙龙辉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忘掉敬波城的寒冷，这里四季如春，被世人称为“流连忘返之城”，可即使在这样舒适的地方，用不了一天，他便会归心似箭。
孙龙辉拔出马肚旁的宝剑，对着阳光看它的刀刃，越看越觉得喜欢，一想到用不了几天，这把剑就会被束之高阁，他心里便有些失落。
“龙辉哥哥，你又舍不得把宝剑送人了？”一串轻柔绵延的声音流入孙龙辉的耳中，他抬眼朝府邸大门看去，从里面正走出一位女子，这女子身着素色锦衣，外搭淡黄薄纱，一双桃眼宛若秋水，腮间粉嫩浅透桃色。
孙龙辉赶忙收起剑，抱拳朝女子行礼道：“张冰姑娘别来无恙。”这女子，正是无纵掌门张展的二女儿——“白羽”张冰。
张冰面露愠色，拉过孙龙辉扯着他向府内走去，“都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叫得这样生疏。你有了妻室，就忘记你这个妹妹了吗？”
孙龙辉只得被张冰牵着进了府内，一边走着一边回到：“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妹妹，不劳你费心，我此番只为送这把剑来，既然送到，我也该回去了。”听他这样说，张冰忽得停下脚步，孙龙辉走到她面前，只见她沉默不语，眼眶红了一圈。
孙龙辉看她如此，顿时慌了手脚，赶忙解释道：“妹妹，你可别误会了，我师父将将仙逝，观海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打点，实在是脱不开身呐！”
张冰赶忙回他，只是由于泪水盈眶，鼻音也跟着加重，呢喃道：“不是这样的哥哥，你不必自责，我不是因为这个。总之，总之你远道而来，先坐下来喝杯茶吧。”孙龙辉看她心事重重，只好依了她，随她进到客厅坐了下来。
“纳兰前辈突然仙逝，我本该和父亲前往吊唁，可不巧赶上神武节，只能将行程延后了。”张冰愁容不展，颦蹙间若水珠结成了霜花，任哪个男人看了，只怕都忍不住想去温暖融化。
孙龙辉低头饮茶，一边吹着一边吸溜，“不碍事的，师父仙逝的消息，还有此次的礼物，就有劳妹妹带去无尽城了。”
张冰看着孙龙辉，一时间陷入沉思，不再回话。一段沉默之后，孙龙辉看出张冰愣了神，小声问道：“妹妹，妹妹？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一个“走”字，把张冰又拖回了现实。她赶忙伸手示意，话到嘴边又哽在了喉头，顿了一顿，她方才说道：“龙辉哥哥，在墨岩城的那次神武节，你没有参与比试，上一次的神武节你又没去，今年的神武节，又不能见到你的身手了。我有个不情之请。“张冰看着孙龙辉，眼眶又泛起泪水，”你可不可以和我比试一次？”
孙龙辉听了这话有些吃惊，他本怕伤到张冰想要拒绝，可见她眼中含泪，纵有千般担忧也不敢不从，赶忙回道：“啊，这，当然可以，我还从未见过妹妹舞刀弄枪呢。”
张冰默默带着孙龙辉走出客厅，来到府邸后院，她见孙龙辉带来的那把宝剑正摆在院内案几上，便抽出了那把剑。
“妹妹，这把剑是给弑神盟盟主的礼物。”孙龙辉话刚说到这里，张冰便皱眉望着他开口说道：“反正送出去又不会有人用，怒涛的人看不上海王钢做的兵器。龙辉哥哥，这把剑的好，恐怕只有观海的人知道。”
孙龙辉轻叹一声，笑了笑，“也罢，你想用，就用吧。”
张冰嘴边微微颤抖了一下，继而眼中射出凶光，持剑朝孙龙辉便冲了过来。孙龙辉看她步伐伶俐，底子不错，吃惊之下不敢大意，赶忙拔剑来战。孙龙辉一开始想尽量让着张冰，怎知他每出一招，张冰都能做出极好的应对，并以更精妙的招式回击。孙龙辉接过招来，便用出更强的招式，一来一回，孙龙辉竟不知不觉使出了全力。二人你来我往，出招都越来越犀利。
正是渐入佳境之时，张冰突然一个走神露出破绽，孙龙辉剑刃探出眼看就要刺中张冰，情况危急之下，孙龙辉奋力用劲道拨开剑身，把手中的剑甩飞出去，只是这一变招，自己便暴露在了张冰的剑下。张冰回过神来为时已晚，剑尖已划进了孙龙辉的胸口。
“龙辉哥哥！”张冰立马收招，扔下宝剑，走到龙辉身边去看他的伤口，只见他胸前划出一道两寸来长的口子，向外不断涌血。张冰赶紧吩咐下人去她房内拿药，自己则扯下纱巾堵在孙龙辉的胸口上。
“不碍事，不碍事的。”孙龙辉被张冰扶着坐到院内的椅子上，“没想到妹妹的功夫竟然这么好，我真是大吃一惊啊！”
张冰眼圈又红了起来，盯着孙龙辉的伤口，沉默不语。
伤口止住血后，孙龙辉拗不过她的好意，只得被下人伺候着，走入府内的浴室之中，这座浴室分大小两个浴池，下人们把浴水从大池子中导入小的里面，服侍孙龙辉换上浴袍之后，扶孙龙辉坐进了小池子之中。无纵派善炼金炼药，府上药浴更是远近闻名，孙龙辉在浴池中呆了没多久，便觉得伤口已不再疼痛，一身的疲惫也被浸了出来，不一会儿便有了困意。
“龙辉哥哥，可感觉好一些了？”张冰的声音让孙龙辉立马清醒了过来。
“妹妹，虽然你我都是江湖儿女，可毕竟男女有别，你不要进来！”孙龙辉的话一点作用也没有，张冰不理会他，从孙龙辉的对面走到浴池边缘，托起长裙坐了下来，将双脚探进池里。她脸颊绯红，借着朦胧的蒸汽，在孙龙辉眼里化成了一抹粉嫩的颜色。
张冰指着那大浴池说道：“龙辉哥哥，你知道的吧，我的身体能够治病。我每天早上，都会自己沐浴一次，然后坐进那池浴水里，泡上半个时辰。”她继而看向孙龙辉，“这个地方，本来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才能来的，你不单不感谢我，还要赶我走？”
“额，不是这样的，妹妹……”
张冰又变得失落起来，低声对孙龙辉诉说：“龙辉哥哥，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和你师父会来西啼见我父亲，那时候父亲就会从夜歌带我来这里。这里比夜歌好多了，一年里无论什么时候来，全是温暖的春天。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我离开夜歌，就不会每天都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了。可是后来我和姐姐成了西啼的主人，这里竟然又造了一座和夜歌那里一模一样的浴室。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来，带我去城外玩儿，差点迷路跑进迷雾森林里去。还有那次，你和我摔跤，弄得我一身的泥巴，我从来没有那么脏过，那晚你不知道，父亲本想让我来这里泡上半个时辰的，可他看我那么脏，嫌弃的要命，就把我狠狠打了一顿。”说着，张冰便自己啜泣起来。
“妹妹，不要哭了，以后我也会经常来找你玩儿的。”孙龙辉本想上去安慰她，可一想自己如今只披了一条浴巾，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池子里面。
张冰哭得梨花带雨，忽然抬起头来，呜咽着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留在这儿，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张冰说着，将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原来她在外面套着长裙，里面竟是一丝不挂。她完美的身材在孙龙辉的面前展露无遗，犹如仙女下凡洛神转世。
孙龙辉赶忙从水里跳起来背过身去，“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我只是兄妹情谊，我，我先走了！”他拿过衣服破门而出，直奔马厩。张冰愣在原地，不顾自己还赤身**，跪倒在地上，兀自痛哭起来。
一个身影倚在窗外，冷冷地用女声对张冰说道：“我说你怎么非要留他养伤，做这些无用功，原来是想行这等肮脏龌龊之事。”
窗外响起达达的马蹄声，孙龙辉应该已经走了。张冰止住哭声，呢喃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那人冷冷地回应道：“成王败寇，今天你不杀了他，明天就会有别人来杀你。”
张冰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用颤抖的嗓音咒骂道：“我祝你死在他的剑下。”
“哼！怎么可能？对了，还多谢你这样听话，帮我试出他的招式套路，我已看出他的破绽，今晚，他死定了。”此人说完话，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张冰双臂抱在胸前，一股续续的凉风拨乱了她的鬓发。她缓缓坐进脚下的浴池，嗅到孙龙辉留下的气味，不禁又落下一行热泪。不一会儿，又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孙龙辉策马行至追忆崖，从漩涡海刮来的海风带着南方的寒意。暮色里的海鸟肆无忌惮地尖叫，让孙龙辉对他们有了一些羡慕。这些鸟一定在数千尺的高空上向下俯瞰过，一定穿过云层见到过大漩涡的全貌。孙龙辉也想看到大漩涡的全貌，可追忆崖一带没有山脉，这个崖顶已经算是高处了，从这里向南眺望，只能看到一道弯曲的波浪，从天边黑暗的阴影中发散出来，缓缓扑到岸上来。
孙龙辉收回眺望的目光，隐约看到有人横刀立马堵在前方路中央。他定睛看去，此人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剑鞘，手中则持着那柄长剑，正是他的师弟——“咆哮龙”王龙郝。
“师弟，迎接我也不用迎出来这么远吧？”孙龙辉摸了摸胸口，一丝痛感触碰到他的神经。
“呵，我不是来迎接你的，我是来给你送行的。”说着，王龙郝便拔出了自己的刀。
“龙郝，难道你想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争夺掌门之位吗？”孙龙辉有些愤怒，“微物神是不会认可你的！”
“哼，微物神会理解我的苦衷的，我必将带着暖冬剑重振观海，让世人不再小看我们！”说罢，王龙郝便拔剑与孙龙辉战斗起来。斗过几个回合两人仍不分胜负，只是孙龙辉胸前的伤口愈来愈痛。
孙龙辉知道僵持下去对自己不利，一招佯攻，企图上马逃走，王龙郝却出乎意料地突然掷出手中长剑斩断了马腿，孙龙辉顿觉有了希望，他师弟仅凭短剑一定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他不明白王龙郝为何这样冲动。
正在孙龙辉以为有了获胜希望之时，王龙郝一拳敲断了自己身旁马匹的腿骨。孙龙辉爬起身来，见另一匹马也被王龙郝打伤，心中顿生疑惑。见王龙郝正抽出腰间的另一把剑，孙龙辉果断向王龙郝发起进攻，可只有短剑的王龙郝专注于防御，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两个人又斗了几个回合，孙龙辉也渐渐收敛招式，为自己省下一些体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孙龙辉心中的困惑也终于有了解答：马蹄声由远及近，孙龙辉用余光看到一个黑衣女子下马走了过来。
“王龙郝，你越来越让我瞧不起你了……”孙龙辉气得咬牙切齿，握剑的手又紧了几分。“你口口声声说要重振观海，做的却是令天下人耻笑的肮脏交易！”
王龙郝没有回话，反倒是黑衣女子回道：“你已经是死人了，说那么多废话又有什么用。”
孙龙辉面对女子，闭上双眼深深叹了一口气，“张馨，你这样对我也罢，只是，我想劝劝你，好好对你妹妹……”
“切！”张馨不屑地笑着回他，已拔出腰间佩剑，“我妹妹要是对我好，我当然会对她好。呵呵，我本来只想让她试试你的套路，没想到她做的更漂亮。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我妹妹，你还能多活一会儿。”
孙龙辉的胸口已经有些泛红，他低头看了看，不觉回想起今天张冰的种种表现。他对张冰恨不起来，一想起她那双带泪的眼睛，他的心里就只剩下痛惜。他抬起头来，举剑指着张馨问道：“你这样利用她，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要是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莫说弑神盟，就是西啼她也执掌不了！”张馨携剑冲向孙龙辉，不带丝毫的犹豫。
此时已是黄昏，太阳在海平面上露出仅剩的边际，如一颗硕大耀眼的钻石，即将湮没于远方大漩涡的黑暗与寂静。孙龙辉以一敌二，身中数剑，从追忆崖上，坠落进漩涡海中，坠落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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