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终于出现了曙色。
微弱的,淡青色的曙光,照着白堂的脸——甄荣的目光,也正瞧着这张脸,目中似已有泪珠。
刘新喃喃道:【不错,这正是个可怜的人。】
甄荣道:【但男人宁可被人痛恨,也不该被怜悯的,被人怜悯的男人,就不会是真正的男人,若非他太懦弱,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
刘新突然截口道:【不错,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但却死在你的手上。】
甄荣失声道:【我……】甄荣眼圈已红了,顿足道:【又是我,你什么事都要怪我,今日我又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他自己怕死,越怕死的人越会死,这……这又怎能怪我?】
刘新冷冷道:【那时若不是你逼他说话,严匡本来的意思,是先要拼尽全力,将我除去的。】
甄荣道:【但……但你那时已被他们逼得招架不住了呀,你……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是一样逃不了。】
刘新道:【你怎知我那时已被他们逼得招架不住?】
甄荣道:【这……这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你……你那时和他们打了许久许久,却连一个人也未伤着。】
刘新道:【你难道就未瞧见我在一招间就将他们三人制住,我既能在一招间制住他们三个人,此后又如何不能伤及他们一人?】
甄荣怔了一怔,道:【这……这我又怎知是为了什么?】
刘新沉声道:【那时我若是将他们阵法击乱,便难免有乱刀伤及白堂,阵法一乱,我照顾便难免不周,是以我那时只是和他们游斗,将他们阵圈渐渐缩小,只要他们的阵法不乱,便可有轨迹可寻,便可将你们一齐护住,等他们的阵圈缩小到再不能小的时候,我便可将他们一击而破。】
他叹息一声,接道:【无论什么阵法,他的圈子越小,就越易破,只因圈子缩小了,他们彼此就难免不互相牵制我只要牵一发,便可动其全身,这种简单的道理,你本可想得通的,只是你从来不去想而已。】
甄荣的头,已深垂了下去。
刘新长叹道:【我费了许多心力,终算窥破了他们阵法的枢纽所在,眼见已将得手,哪知你……你却在……】
甄荣突然嘶声道:【我错了……我是错了。】
她抬起头,脸上又满布泪痕,接着道:【但你如何不想想,我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的。我……我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何况……你说那道理简单,我却觉得大不简单,世上的人,并非个个都和你一样聪明的呀。】
说着说着,她终于忍不住伏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刘新木然瞧了她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道:【好了,莫要哭了,天光已大亮,张千还无消息,咱们无论如何,也该先去找着他才是。】
张千狂奔在寒风中,满头乱发,随风飘散,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他全身却都被怒火烧得发热。
他本是谜一样的人物,有着谜一样的身世,往昔的事,他非但不愿告诉别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他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未为别人的生死关心过,更永远不会为别人的痛哭流一滴眼泪,他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完成义父交代的一切。
他从来不去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更不会去想谁是谁非,只要是他喜欢的事,他就去做,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就一刀杀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他从来未曾为这些人的生命惋惜,【弱者本是该死的】,这在他心目中,似乎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此刻他竟变了。
他竟会为费观的邪恶而愤怒,他竟会为一个弱女子的生命而不惜冒着寒风奔波在冰天雪地中。
这变化委实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
雪地冰天,大地间一片黑暗。
费观逃向何处,该如何追寻,张千一无所知。
他只是凭着一股本能的直觉追寻着——这是一种野兽的本能,也是像他这样终生流浪的武人的本能。
江湖豪杰竟会有与野兽同样的本能,这乍听似乎是怪事,但若仔细一想,便可发现两者之间委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必须逃避别人的追踪,他们在被追踪中又都必须要去追捕仗以延续他们生命的猎物。
他们是猎者,也同样随时都可能被猎。
他们的生命永远都是站在生死的边缘上。
在这四下无人的冰天雪地里,张千第一次发现他的生命竟与野兽有这么多相同相似之处。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讥讽的微笑。
但是,他的直觉并没有错。
前面雪地上,有样东西,正闪动着乌黑的光华,张千野兽般锐利的目光,自然不会错过它。
这是根发簪。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她在如此情况下,竟仍未失去智慧与勇气,她悄悄抛落这根发簪,便已指出了费观逃亡的方向。
张千拾起发簪,便已知道他追踪的方向没有错,于是他脚步更快,目光的搜寻也更仔细。
数十丈开外,韩莹又留下了一只耳环,再过数十丈是另一只耳环,然后是一块丝帕,一根腰带。
到最后她竟将两只鞋子都脱了下来,小巧的,绣着血红梅花的鞋子,在雪地上显得分外刺目。
有了这些东西,张千的追寻就容易了。
拾起第二只绣鞋,他鼻端突然飘入一丝香气,那是温暖的,浓厚的,在寒夜中分外引人的肉香?寒夜荒原中,哪里来的人在烧肉?
张千毫不考虑,追着肉香掠去,接连好几个起落后,他便瞧见一座屋影,隐约还可瞧见有闪动的火光。
那是座荒祠。
要知秦汉神权极重,子弟到处为先人建立祠堂,但等到这一家没落时,祠堂便也跟着荒废了。
富有的没落,远比它兴起时容易的多,是以在荒郊野地中,到处都可寻得着荒废破落的祠堂。
这些祠堂便成了江湖流浪人的安乐窝。
此刻,荒祠中闪动的火光照亮了祠堂外的雪地,雪地上有一行新添的足印一一旧有的足印已被方才那一场大雪掩没了。
费观轻功虽不弱,但他既然背负韩莹,自然就难免要留下足印,张千木立在墙角的阴影中,凝注着这足印,脸色渐渐发青一一锐利的目光,已辨出了这足印是穿着麻鞋的人留下的。
他凝立的身形,突然飞鸟般掠起,身形一折,掠入荒祠——荒祠中有堆火烧得正旺,火上正烤着半只狗。
但费观呢?哪有费观的人影?
这是间小而简陋的祠堂,没有窗户,门是唯一的通路,但门外雪地上,只有进来的足迹,并无出去的足迹。
何况,这火堆烧得仍旺,还有两根柴木被烧黑,显见得就在片刻之前,这祠堂中还有人在。
熊熊的火光,映着张千铁青的脸。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面对着火,当门而立——费观必定还在这祠中,他已是万万逃不了的。
在这冰大雪地中唯一充满温暖的祠堂,在一瞬之间,便已充满了杀机——浓重的杀机。
张千一字字缓缓道:【出来吧,难道还要我找?】
静夜之中,他肃杀冷厉的语声,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响彻了这祠堂中每一个角落。
但四下无人回应。
角落中唯有积尘,蛛网,陈旧残落的神龛,神案上,还悬挂着早已褪色的布慢,有风吹过,布慢吹起…
神案下露出一只脚来。
张千箭一般窜过去,飞起一足,踢飞了神案。
神案下赫然躺着两个人,却非费观与韩莹,而是两个乞丐,逢乱花白的头发,灰腐色的凸起的眼珠……
这是两张狰狞可怖,足以令人在恶梦中惊醒的脸,这两张脸此刻正冷冷的面对着张千。
张千胆子纵大,也不免吃了一惊,倒退两步,厉声喝道:【什么人?】
两张脸动也不动,四只凸起的眼珠中,充满了惊怖,悲愤,怨毒——这哪里会是活人的脸。
张千一惊之下,使瞧出这两具是尸身,而且死了至少也有三日,只是在严寒之中,犹未腐烂变形而已。
他不禁在暗中松了口气,闪动的火光下,只见这两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仰卧的尸身肩后,露出一叠麻袋。
张千定了定神,再仔细瞧了瞧这两人的面目,突然失声道:【农家的九袋长老!毛曾,毕子礼……这两人怎会死在这里,是谁下的毒手?……农家长老向来三人成群,剩下的一个又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农家长老】武功虽非江湖中顶尖高手,但名头之响亮,交游之广阔,却不在任何一位顶尖高手之下。
久走江湖的张千,自然是认得这两人的身份,但却再也想不出声名赫赫,弟子众多的农家长老,怎会突然有两人死在这里。
本已阴风惨惨,杀气沉沉的荒祠,骤然又出现了这两具面目狰狞的尸身,便显得更是阴森恐怖。
张千只觉寒气直透背脊,不敢回头,缓缓退步,绕过火堆,退到门口,目光一转,全身血液顿时凝结。
火堆上烤着的半只狗,就在这刹那间竟已不见了。
这会是谁拿去的,能在张千背后行动,而不被他察觉,这样的轻功,岂非骇人听闻。
除了鬼魁外,又有准有这样的轻功!
张千身子已有些发冷,但就在这时——突然间,他身后有人【咯咯】一笑,幽幽唤道:【张千……】
张千大喝道:【谁?】
霍然回身,只见门外雪地上,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瘦削的身子在寒风中飘飘摇摇,像是没有四两重。
这人每走一步,便发出一声阴森诡秘的笑声,却用一只又黑又瘦,形如鬼爪的手掌,掩住面目。
火光闪动中只见他褛衣蓬发,竟也是个乞丐,只是瞧他身材,模样,又绝不会是那费观。
张千究竟不愧是江湖桑雄,在如此情况下,竟仍沉得住气,只是凝目瞧着这人,动也不动。
这人终于飘飘摇摇走了进来,咯咯笑道:【你还好好活在世上么……哈哈……可笑呀,可笑,你明明方才便已死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
张千冷冷道:【张某若是死了,自己必定会知道的,不劳阁下费心,但阁下若再装神弄鬼,张某却要叫阁下变成真的鬼了。】
那人大笑道:【真的鬼?难道我此刻还是假的鬼么。】
他虽然放怀大笑,但笑声中却充满了阴森,恐怖之意。
张千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道:【你不是要瞧瞧我的脸?】
张千道:【不错,放下你的手来。】
那人咯咯笑道:【好,我就让你瞧瞧我是谁,你若未死,又怎能和我说话?活人是永远无法和死人说话的,知道么。】
语声中,缓缓放下了手掌,露出面目。
那张灰腐色的脸,凸出的眼睛……
他赫然竟是【农家九大长老】中的毛曾!
案下现尸,狗肉失踪,这些事本已令张千有些心寒,此刻,再见到方才还冰冰冷冷躺在那里的尸身,此刻竟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张千纵有天大的胆子,面目也不禁骇得变了颜色,颤声道:【毛……毛曾!你……你……你……】
毛曾咯咯笑道:【不错,我就是毛曾,我知道你认得我的,方才你活着时还见过我一面,但你只怕自己也未想起才死片刻就又见着了我。】
这时张千就算再沉得住气,也难免要有些疑神疑鬼,更难免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眼——去瞧神案下的两具尸身。
但是他方自回头,毛曾的鬼爪,已伸了过来。闪电般点了他穴道,他惊悸之中,竟连闪避都未曾闪避。
毛曾手一动,他便已倒下。
只是,在倒下之前,他眼角还瞥见神案下的那两具尸身——那边毛曾躺在那里,这活的毛曾又是怎么回事呢?
张千心念一转,厉喝道:【张富,是你。】
他身子虽已倒下,但气势却仍凌厉。只见那活的毛曾仰天大笑道:【好,张千,果然有你的,只是你此刻虽然猜出了我是谁,却已嫌太迟了些。】狂笑声中,背转身去。
等他再回过身来,面对张千时,那灰腐的皮肤,凸出的眼珠,便已变成了星目剑眉,甄唇玉面。
这不是张富是谁?
张千恨声道:【我早该知道是你的。】
张富笑道:【我也怪不得你,在方才那情况下,无论谁,都会被吓得心惊胆战,神智晕迷,又岂只是你。】
语声方了,屋顶上又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一个人咯咯笑道:【妙极妙极,素来最会吓人的张千,今日却被人吓得半死不活。】
笑声中,一团黑影缓缓自上面垂了下来,竟是那块狗肉。
原来那狗内上竟系着根细线,张千进来时,只留意这荒祠中的人迹,竟全想不到狗肉上还系着细线。
荒祠中虽有火光,但究竟不会十分明亮,张千既未留意自然不会发现,等他瞧见那两具尸身时,心神多少难免为之一震,就在这时,躲在满积蛛网的屋顶上的人,便将狗肉吊了上去。
这些事说破了虽然一文不值,但在这冷风如刀的寒夜中,阴风惨惨的荒祠里,这些事确端的足以慑人魂魄。
张千暗中叹息一声,口中却冷冷道:【原来你们早已算定我要来的。】
张富笑道:【不错,我们的确早算定你要来的,否则又怎会预先在这里布置下这些把戏,等着你来上当。】
屋顶上的人大笑道:【这就叫做天堂有路你个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一条人影,随声跃下,自然便是费观。
他自然满面俱是得意之色,俯道瞧着张千,又笑道:【常言说的好,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张千呀,张千,你可曾想到今日也曾落在我手?】
张千冷冷道:【那也没什么。】
费观只道此时此刻,张千心中必定充满惊怖,悔恨,哪知张千却仍是冰冰冷冷,似是丝毫无动于衷。
这一来他不但有些惊异,更大为失望,他一心只想凌辱张千,教张千心中痛苦,当下目光一转又自笑道:【你追踪到这里,心里必定十分得意,只道自己追踪的本事不差,但你是凭什么才能追到这里的,你自己可知道么?】
张千道:【不知道。】
费观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那些发簪,耳环,丝巾,鞋子,并非韩莹留下的,全是我做的手脚。】
张千冷冷道:【很好。】
他面容虽然冷漠,心里却难免有些惊异。
费观大笑道:【这一点,其实你也本该早已想到的,想那韩莹既已被我所制,纵能悄悄拔下发簪,又怎能脱下鞋子,难道我是死人不成?】
张千冷笑道:【你此刻本该早已是死人了。】
费观笑道:【不错,那日多亏你放了我,但我却丝毫不领你这个情,我能使你放了我,那全要靠我自己的本事。】
张千道:【很好。】
费观道:【你那日放了我,今日我却要取你性命,你心里不难过么?不后悔么,你面上虽装着不怕,心里只怕已可挤得出苦水来。】
张千冷冷笑道:【我素来行事,几曾后悔过?】
费观道:【你素来不后悔今日也要后悔的,你素来不服输今日也要输了,你自命行事不凡,但一举一动俱都落入了我们的计算中。】
张千道:【是么?】
费观道:【你不妨细想一想,我们既然诱你前来,自然知道你是孤身一人,不会有刘新在一旁跟着……】
张千冷笑道:【若有刘新跟着,你怎会得手。】
费观拍掌笑:【这就是了,我们算定了刘新未跟着,才会下手,但我们又怎会知道刘新那厮未曾跟着你呢?】
这正是张千心中疑惑之事,费观这问正问到他心里,但他却更是作冷漠之态,道:【你是如何知道的,这又与我何关?】
费观怔了一怔,道:【你连这都不想知道么?】
张千索性闭起眼睛,不理他。
费观道:【你不想知道,我偏偏要告诉你。】
他一心激怒张千,张千的神情越是冷漠,他就是越难受,到后来他自己反而先被张千激怒了。
只见他一把抓起张千的衣襟,大声道:【告诉你,只因我们早已知道刘新被农家缠住,今夜纵然不死,也是万万无法脱身的了,只因那天下第一大帮,已被我们……】
张富一直含笑瞧着他两人,此刻突然干咳一声,道:【够了。】
费观语声立刻中断,长长吐了口气。
张富微微笑道:【张兄是否已经说得太多了?】
费观微微笑道:【是,是,我是说得太多了。】
重重将张千摔到地上,接口笑道:【但反正他已是快要死的人,听进去的话,是再也不会出来的了,多听些也没什么关系。】
张富道:【关系总是有的。】
费观道:【是,是,小弟再也不说了。】
张千瞧这两人神情,见到费观对张富如此卑躬屈膝,不必再想,便知道张换已被张富收买。
费观本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无论被谁收买,张千都不会惊异,张千吃惊的是,农家竟似也与张富有些干系。
农家难道也会被张富收买么?
毛曾与毕子礼是否就因为不服张富,而致惨死。
农家前去缠着刘新,又是为的什么?
此刻张千面色虽冷漠,心中却是起伏不定,疑云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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