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云悠悠，云已霁暇，但山风仍冷如刀。
韩莹身子蜷成一团，垂首弄着衣角，只是眼皮却仍不时瞟向刘新——已走入火场，四下寻找。
他细心寻找时，地上又有什么东西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甄荣仰着头，瞧着天，似在出神，但是只要韩莹瞧了刘新一眼，她就不禁要咬一咬嘴唇。
突然，张千一个人大步走回，面色铁青。
甄荣忍不住问道：【费观呢？……】
张千道：【嗯……】
甄荣道：【你……你已杀了他？】
张千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放了他。】
甄荣失声道：【你……你放了他，他那般害你，你却放了他？那极恶之徒，留在世上，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突听刘新笑道：【我却早已知道张兄必定会放他的。】
他不知何时，已自掠回，接着笑道：【费观虽对张千不仁，但张千却不能对费观不义……是么？若换了我是张千，我也要放的。】
张千惨然一笑，道：【多谢……】
刘新对他种种好处，他从未言谢，直到此刻这谢字才说出口来，这只是为了刘新对他的了解。
能了解一个人，有时确实比救他性命困难得多，而一个孤僻倔强的人被人了解，心中的感激，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甄荣瞧瞧张千，又瞧瞧刘新，跺脚叹道：【你们男人的事，有时真令人不解。】
刘新笑道：【男人的事，女人还是不懂的好。】
过了半晌，张千道：【火场之中，是否还有些线索。】
刘新道：【东西倒找到两样，但是否有用，此刻不敢说……】语声微微一顿，不等张千说话，便又接道：【张兄以后何去何从？】
张千仰首去瞧漫漫白云，喃喃道：【何去何从？何去何从？……】突然大喝道：【刘新，张千贱命今己属你，你还问什么？】
刘新又惊又喜，道：【但你故主之情……】
张千道：【哦，张千难道不如颜浚。】
刘新大喜道：【刘新能得张兄之助。何患大事不成……张兄，刘新必定好自为之，必不令你后悔今日之决定……】
两人手掌一握，什么话都已尽在不言之中。
甄荣瞧得眼圈儿似又有些红了，也笑道：【刘新，你今后又何去何从？】
刘新道：【先寻你姐夫，那巨万张银，总是不能落在张富手中的。】
甄荣又惊又喜，道：【你……你……】
突然抱住刘新，大呼道：【原来甄荣的事，刘新还是时常放在心上的。】
这欢喜的呼声，方自响遍山岭，已有一处阴疆，掩没了冬日，天气方才晴朗半日，另一场暴风雪眼见又要来了。
阳光既没，风更寒，娇弱的韩莹，早已冻得籁籁的抖了起来，连那樱桃般的嘴唇，也都冻得发白。
但她还是咬紧牙，忍住，绝不诉苦，在她那弱不胜衣的身子里，正有着一颗比钢铁还坚强的心。
张千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正在跳跃，欢呼着的甄荣，他那冷漠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
这怜惜固是为着韩莹，又何尝不是为着甄荣。
也许只有他知道，在那倔强，好胜，任性绝不肯服输的外表下，甄荣的一颗心，却是多么脆弱。
这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女孩子，这两人每人都有她们特异的可爱之处。她们将来的命运，也必因她们的性格而完全不同。
韩莹始终没有抬头，也不知她是不愿去瞧甄荣欢喜的神情，还是她不敢再多瞧刘新。
她很了解自己的身份，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唯有听人摆布，她并未期望别人会顾虑到她。
虽然她寒冷饥饿疲乏颤抖……她也只有垂首忍住，她甚至不敢让别人瞧见她的痛苦。
只听张千沉声道：【咱们下山吧。】
甄荣道：【好，咱们走。】
在她欢喜的时候，什么事也都可依着别人的，于是她伸手想去拉刘新，但刘新却已走到韩莹面前。
韩莹手足都已冻僵，正不知该如何走下这段崎岖而漫长的小路，忽见刘新的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她心头一阵感激，一阵欢喜，一阵颤抖——这只手正是她心底深处所等待着，希翼着的，但是她偷偷瞧了甄荣一眼后，她竟不敢去扶这只手，她垂下头，忍住眼泪，咬着牙道：【我……我自己可以走。】
刘新微微一笑，道：【你真的能走？】
韩莹头垂得更低，道：【真……真的……】
伸手扶起了韩莹的腰肢——这腰肢亦正在颤抖。
甄荣脸色又变了，眼瞧着依偎而行的韩莹与刘新，她心头又仿佛有块千斤巨石压下，压得她不能动。
刘新回笑道：【走呀，你为何……】
甄荣咬牙道：【我也走不动。】
刘新道：【你怎会走不动，你……】
甄荣大声道：【人家明明说走得动，你却偏要扶她，我明明说走不动，你却偏偏要说我走得动，你……你……】
她突然坐了下去，就坐在雪地上，抽泣起来。
刘新怔住了，唯有苦笑。
韩莹颤声道：【你……你还是去扶甄小姐，我……我……我可以走，真的可以走，真的可以走……】
她挣扎着，终于挣脱了刘新的手，咬牙走下山去，有风吹过，她那娇弱的身子，仿佛随时都可被风吹走。
刘新轻叹一声，道：【张兄，你……】
张千道：【我照顾她。】
刘新木立半晌，缓缓走到甄荣面前，缓缓伸出了手，他目光并来去瞧甄荣一眼，只是冷冷道：【好，我扶你，走吧。】
甄荣垂首痛哭，哭得更悲哀了。
刘新道：【什么事都已依着你，你还哭什么？】
甄荣嘶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意扶我，你来扶我，全是…全是被我逼得没有法子，是么……是么？】
刘新沉着脸，不说话。
甄荣痛哭着伏倒在地，道：【我也知道我越是这样，你越是会讨厌我，你就算本来对我好，瞧见我这样，也会讨厌。】
她双手抓着冰雪，痛哭着接道：【但是我没法子，我一瞧见你和别人……我！我的心就要碎了，什么事都再也顾不得了……我根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她抬起头，面上冰雪泥泞狼藉。
她仰天嘶声呼道：【甄荣呀甄荣，你为什么会这样傻……你为什么会这样傻，总是要做这样的傻事。】
刘新目中终于现出怜惜之意，俯身抱起了她，柔声道：【甄荣，莫要这样，像个孩子似的……】
甄荣一把抱住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抱住了他，道：【刘新，求求你，永远莫要讨厌我，永远莫要离开我……只要你对我好，我……我就算为你死都没关系。】
饭后，炉火正旺。
这虽然是个荒村小店，这屋里陈设虽是那么简陋，但在经历险难的甄荣眼中看来，却已无异于天堂。
她蜷曲在炉火前的椅子上，目光再也不肯离开刘新，她心头充满幸福，只因她与刘新的不愉快都已成了过去。
方才，在下山时，刘新曾经对她说：【韩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们都该对她好些，是么？】
他这话正无异委婉的向甄荣说出他对韩莹的情感，只不过是怜悯而已，并非喜欢。
甄荣的心境，立刻开朗了。
于是，她也立刻答应刘新：【我以后一定会对她好些。】
此刻，韩莹远远的坐在角落中——她虽然最是怕冷，却不敢坐得离火炉近些，只因刘新就在火旁。
甄荣想起了刘新的话，心中不觉也有些可怜她了，正想要可怜她了，正想要这可怜的女孩子坐过来一些。
刘新道：【韩小姐，你怕冷，为何不坐过来一些。】
甄荣脱口道：【怕冷？怕冷为何还不去睡，被窝里最暖和了。】
这句话本不是她原来想说的话，她说出之后，立刻便觉后悔了，但在方才那一刹那，她竟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
刘新瞧了她一眼，苦笑摇头。
韩莹却已盈盈站起，垂首道：【是，我正已该去睡了，……朱姑娘晚安……】柔顺的走了出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瞧一眼。
甄荣瞧瞧刘新，又瞧瞧张千，突也站了起来，道：【我要她去睡，也是对她不好么？】
刘新道：【我又未曾说你……】
甄荣大声道：【你嘴里虽未说，但心里呢？】
刘新道：【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会知道？】
甄荣跺足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说我是个坏女人……好，我就是个坏女人，就偏偏做些坏事给你们瞧瞧，我…】
语声突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刘新道：【什么人？】
门外应声道：【是小人，有事禀报。】
甄荣一肚子没好气，怒道：【深更半夜，穷拍人家的房门，撞见了鬼么？】重重拉开屋门，一个人踉跄撞了进来，却是那店小二。
他左手提着大茶壶，右手里却有封书信，此刻似已被甄荣的凶相骇呆了，站在那里，直翻白眼。
刘新目光一闪，含笑道：【什么事？莫非是这信？】
那店小二偷偷瞧甄荣一眼，赶紧垂首道：【不错，就是这封信，方才有人叫小的送来交给刘先生。】
刘新接过书信，沉吟道：【那人是何模样。】
店小二道：【小的未曾瞧见……】
甄荣怒道：【你接了他的信，却未瞧见他的人，莫非你是瞎子……莫非那人是个活鬼，迷了你的眼睛。】
店小二道：【这……这……这封信是门口卖面的刘方送来的，说是个吃面的客人交给刘方的，小的也曾问刘方那是什么人？刘方他……他……】
甄荣道：【他说什么？】
店小二苦着脸道：【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真瞎子。】
这一来甄荣倒真呆住了，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店小二再也不敢惹她，蹑着足走了出去。
只听刘新缓缓念道：【机密要事，盼三更相候，切要切要。】
甄荣忍不住问道：【机密要事……还有呢。】
刘新道：【没有了，信上就只这十三个字。】
甄荣道：【是谁写来的？】
刘新道：【未曾具名，笔迹也生疏得很。】
甄荣喃喃道：【这倒怪了……这会是谁呢？】
她的气来得虽快，去得也快，此刻早已忘了与刘新赌气的事，又依偎到刘新身旁，凑首去瞧那封书信。
只见那信封信纸，俱都十分粗糙，墨迹淡而不均，字迹潦草零乱，显见是在市街之上，借人纸笔，匆忙写成的。
甄荣皱眉道：【这笔字当真写得跟狗爬似的，我用脚都可比他写得好……由此看来，写这封信的，必定是个粗人……】
她自觉自己现在也能自小处观察事物了，心里不禁甚是得意，只等刘新来夸奖她几句。
哪知刘新却道：【粗人……未必。】
甄荣大瞪眼睛，道：【未必……难道斯文人物，也会写得出这样的字来。】
刘新道：【此人字迹虽陋，但语句却通顺得很，若是胸无点墨之人，那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的语句来的。】
甄荣想想，笑道：【不错，若真是粗人，就会写：‘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三更时等着我，一定，一定’了。】
刘新道：【正是如此。】
甄荣双眉又皱起，道：【但看来这却又不似能假装得出的。】
刘新道：【你再仔细瞧瞧，这字迹有何异处。】
甄荣凝目瞧了半晌，喃喃道：【没有呀……噢，对了，有了，他写的每一笔，每一横，都往右边斜歪……每个字都像是被风吹得站住不脚似的。】
刘新道：【正是如此。】
甄荣道：【这……这又可看出什么？】
刘新道：【这可看出他这封信，乃是以左手写的……常人以右手写字，笔迹虽各有不同，但以左手写来，便差不多了。】
甄荣垂首沉吟道：【他以左手写信，要我们辨不出他的笔迹，又要瞎子传信，好教我们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然抬头，接道：【如此看来，他必定是我们的熟人……我们不但知道他的容貌，而且还认得他的笔迹。】
刘新道：【想来必是如此。】
甄荣道：【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们猜不出他是谁来，但……但三更时，他既要来与我们见面，却为何又要弄这些玄虚？】
刘新道：【这其中，想必自有原因……】
甄荣突然拍手道：【对了，这想必是张蝉脱壳，声东击西之计，他以这封信将咱们稳住在这里等他，他便好去别处办事。】
刘新缓缓道：【他纵不写这封信来，我等今夜也是不会到什么别的地方去的，他写了这封信，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甄荣呆了半晌，道：【是呀，这岂非多此一举。】
轻轻叹了口气，苦笑接道：【我自以为观察事物，已不错了，猜的也不会差得太远，哪知……被你一说，我猜了简直等于没猜一样。】
刘新微笑道：【已经发生之事，观察遗迹便不难猜中，但还未发生之事，单凭一些蛛丝马迹去猜，便常会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甄荣道：【但你也说过这其中必有原因呀。】
刘新道：【每件事都必须自多方猜测，小心求证，未经证实之前，谁也无法断定哪一种猜测是正确无误的。】
甄荣道：【如此说来，你莫非还有什么别的猜测不成。】
刘新道：【说不定此人正被强敌追踪，不等夜深人静时，不敢露面……说不定他右手已然受伤，是以只有以左手写字。】
甄荣又呆了一呆，失笑道：【你呀……你那颗心，真不知有多少次，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偏偏都被你想到了。】
刘新叹道：【但他如此做法，也可以是在三更之前，要有所举动，是以要用这封信，将我等稳住在这里……至于那会是什么，此刻便谁也无法猜中了。】
甄荣道：【既然猜不中，我们也莫要猜了。】
张千目光凝注着窗户，冷冷道：【反正三更已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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