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荣咬了咬嘴唇，又瞧刘新一眼，道：【我……我要跟着你走。】
张千身子像钉了似的钉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既未回头，也未说话，想来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甄荣却不再瞧他了，大声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了解我，这世上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不跟着你跟谁。】
张千似待回头，只是仰天长笑一声，向前急行而去，那笑声中的意味，谁也揣摩不出。
甄荣大呼道：【慢些，等我一等，带着我走……】
呼声之中，竟果然展动身形，追了过去。
刘新伸手要去拉她，但心念一转，却又住手，望着甄荣逐渐远去的身影，他嘴角似是泛起一丝微笑……
甄荣放足急奔，奔出了十数丈开外，偷偷回头一望，呀，那狠心的刘新，该死的刘新竟未追来。
再往前瞧，张千也走得踪影不见了。
漫天飞雪，雪花没头没脸地向她扑了过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又是悲哀，又是气恼，又是失望……
她忍不住又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跑，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既不辨方向，也不辨路途，只是发狂向前奔……
前途茫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纵然辨清了方向，辨清了路途又有什么用？
眼泪，好像要结成冰了。
她狠命地用衣袖擦去泪痕，喃喃道：【好，姓刘的，你不拉我，看我真的死了，你对不对得住你的良心，但……但我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死呢……】
她又举手擦眼泪，却突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一撞竟撞得她一连退出四五步，方自站稳，她正待怒骂，猛抬头，石像般的站在她面前的，却正又是张千。
此时此刻此地再见着张千，甄荣真有如见到她最最亲热的亲人一般，也说不出是悲？是喜？
不管是悲是喜，她却大呼一声扑了上去，扑进了张千的怀抱，抱住了他，比上次抱得更紧。
张千发际，肩头，都结满了冰雪，他面上也像是结满了冰雪，但一双目光，却是火热的。
他火热的目光，凝注着远方的冰雪。
良久，他自长叹一声，道：【你真的跟来了……你何苦来呢。】
甄荣的头，埋在他胸膛上，带着哭声笑道：【我自然要如此，我真的跟着你……从此以后，你永远再也不会寂寞了，难道……难道你不高兴么。】
张千道：【从此你永远都要跟着我？】
甄荣道：【嗯！永远都要跟着你，永远不离开，你就算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但你也永远不会赶我走的，是么？】
张千苦笑一声，道：【可怜的孩子……】
甄荣道：【不，不，我不可怜，我才不可怜呢，有你陪着我，我还可怜什么？你从此可再也不准再说可怜了。】
张千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甄荣埋着头，不依道：【你瞧你，又说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可怜？】
张千叹道：【你又何苦为了要气刘新而跟着我？你又何苦？】
甄荣大声截口道：【我不是为了刘新，自己愿意跟着你的。】
张千道：【但刘新来追你回去如何？】
甄荣道：【我睬都不睬他。】
张千道：【真的？】
甄荣道：【一千个真的，一万个真的。】
张千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瞧，刘新果然追来了。】
甄荣身子一震，大喜呼道：【在哪里？】
她身子立刻离开张千的怀抱，回头一望，来路雪花迷茫，哪有刘新的影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再回头，但见张千嘴角，已泛起一丝充满世故，充满了解，但又免不了微带讥嘲的笑容。
甄荣脸红了，却犹自遮掩着道：【他来了我也不睬他，我……我……】
张千摇头叹道：【孩子，你的心事，瞒不了我的，你还是回去吧。】
甄荣顿足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张千道：【但你又怎能真的跟着我。】
甄荣道：【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死在你面前。】
张千苦笑望着她，半晌喃喃道：【跟着我也好，反正刘新必定会跟来的，他任凭甄荣跟着我，只怕也是为了便于跟踪我的下落……他未曾明白逼着我带他去寻义父，已算他对我的一番义气，他若要暗地跟踪，自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怎能怪他？】
他自言自语，既然像是在为自己分析，又像是为刘新解释，他语声低沉含混，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清。
甄荣道：【你说什么。】
张千道：【我说……你要跟着我，唉，就走吧。】
两人急行半日，正午到了西谷。
这是广汉郡的一个小镇，镇虽小，倒也颇不荒凉，只因此地东望葭萌，南渡大河来往客商，自为此镇带来了不少繁荣。
甄荣一路始终拉着张千的手，入镇之后，仍未放开，别人要对她怎么看，对她怎么想，她全不放在心上。
别人自然要对她看的，心里也自然是惊奇，又觉好笑，但只要一瞧到张千的脸，便也不敢看了，笑更笑不出。
甄荣轻声道：【你瞧，别人都怕你，我好得意。】
张千道：【你得意什么。】
甄荣笑道：【我就希望别人怕我，但别人都偏偏不怕，如今我跟着你走，就好像跟着老虎的狐狸一样，可以沾沾光，也可以当做别人都在怕我了，我自然得意，只是……只是肚子太饿了，想装神气些，却又装不出。】
张千忍不住一笑，道：【你此刻便吃得下么？】
甄荣道：【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一遇到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吃不下，喝不下了……什么事我都很快就能忘记，照吃不误，所以我二哥说我将来必会变成个大大的胖子。】
张千不禁又为之一笑，道：【胖子又有何不好？走，咱们去大吃一顿。】这冷冰冰的怪人，此刻不知为了什么，竟仿佛有些变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张千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当下问道：【你二哥可就是江湖人口中常说的甄二公子？】
甄荣叹了口气道：【不错，我那二哥，可真是个怪物，我家里的灵气，仿佛全被他一个占尽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最得人缘，最能讨人喜欢，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口中虽在叹气，心中其实却充满了得意之情。
张千道：【我也久闻甄二公子之名，都道此人乃是浊世中翩翩佳公子，只可惜直到此刻，我仍未见过他一面。】
甄荣道：【莫说你见不着他，就连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几乎有三两年未曾见着他了，他总就像游魂似的。呀，到了。】
【到了】的意思，并非说【游魂】到了，而是说饭铺到了一一，问小小的门面，五张小小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酒香，茶香一阵阵从门里传了出来，只可惜桌子上却坐满了人。
张千道：【此地生意太好……】
甄荣道：【生意好的地方，酒菜必定不差。】
张千道：【怎奈坐无虚席。】
甄荣道：【无妨，你跟着我来吧。】
拉着张千走进去，走到角落上的桌子边一站，这桌子上坐的是两个面团团的商人，正吃得高兴，猛一抬头，瞧见张千，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嚓，赶紧垂下头，再也吃不下了。
甄荣拉着张千，站着不动，那两人手里拿着筷子，挟菜又不是，放下又不是，竟拿着筷子就去算帐。
于是甄荣与张千便在这张桌子旁坐下。
张千摇头道：【果然有你的。】
甄荣道：【就叫做狐假虎威。】
张千忍不住大笑起来，但笑了半晌，又突然停顿。
甄荣道：【你为何不笑了，我喜欢你的模样。】
张千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这半日来，我笑的实已比以往几年都多。】
甄荣呆呆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究竟是酸？是甜？是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幸好这时酒菜已送来，于是甄荣放怀吃喝。
张千却是食难下咽，甄荣便不住为他挟菜，别的人既不敢瞧他们，又忍不住要偷偷来瞧。
只因这两人委实太过奇怪，男的太丑，女的太美，又似疏远，又似亲密，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谁也猜不出来。
甄荣只作不知不见，笑道：【这一块你非先吃下去不可，空着肚子喝酒，要喝死人的。】
伸出筷子，挟了块排骨，要送到张千碗里。
但，突然间，她身子一震，筷子挟着的排骨，【噗】地掉进酱油碟里，她目光直勾勾瞧着座前面的窗子，面上竟已无血色。
张千动容道：【什么事？】
甄荣用筷子指着张千身后的窗户道：【你……瞧……】语竟已无法成声，筷子不住的【喀喀】直晌，显见她的手竟抖得十分厉害。
张千变色回首，窗外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又是奇怪，又是着急，沉声道：【瞧见什么？】
甄荣颤声道：【窗……窗外有个人。】
张千道：【哪有什么人？你眼花了么？】
甄荣道：【方才有的，你一回头，他就走了。】
张千：【是谁？】
甄荣道：【就……就是那恶魔，那害得我又瘫又哑的恶魔。】
张千动容道：【你可瞧清楚了。】
甄荣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直到此刻，她竟仍未定过神来，语声竟仍有些颤抖。
张千面上也变了颜色，双眉皱起，沉思不语。
甄荣道：【你可要追出去？】
张千摇头道：【此刻必定已追不着了。】
甄荣惶然道：【那……那怎么办呢？我此刻一见着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了，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背后，还要来害我，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好像瞧到他正冲着我狞笑……】突然放下筷子，用手掩面，几乎哭出声来。
张千沉思半晌，霍然站起身来，拿出锭银子，抛在桌上，拉起子甄荣的手，沉声道：【你跟我来。】
甄荣道：【哪……哪里去。】
张千面色铁青，也不回答，拉着甄荣走出店外，四下辨了辨方向，竟直奔镇外最最荒僻之处而去。
甄荣又是诧异，又是惊惧，她委实已被那恶魔吓破了胆，世上她谁也不怕，可就是怕【他】。
只见张千板着脸，大步而行，四下的地势，越来越是荒僻，此刻虽已雪霁日出，甄荣还是不禁冷得发抖。
她不知不觉间，用两只手扳着张千的肩膀，倚到他身上，自后面看去，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身旁，倚靠着个窈窕纤弱的少女，依偎而行，这景象确是令人艳羡，但走到前面一看，一个娇美仙女和一个阴冷丑陋的男子，并肩走在灰蒙蒙的积雪荒原上，这景象却有说不出的可怖。
张千肩上虽然多了个人的重量，走的仍是极快。
甄荣忍不住又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张千道：【我也不知道。】
甄荣一怔，呐呐道：【那……那么你要走到哪里去？】
张千道：【我也不知道。】
甄荣又惊又怒，道：【你……你……】
张千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你立刻便会知道的。】
语声微顿，突又低叱道：【来了。】
甄荣倒抽了口凉气，屏息听去，只听身后果然有阵衣袂带风之声，传了过来，来势迅急异常。
但张千却未停步，也未回头。
甄荣自也不敢回头，只是在心中不住晴问自己：【来的是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他么？】
只听那衣袂带风之声，到了他们身后，身形便自放缓，竟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既不赶上前来也不说话。
甄荣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当真有如芒刺在背一般，当真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上一瞧。
但她毕竟忍住了，只是一只手，抱得更紧。
只觉张千脚步加紧，身后那人脚步也加紧，张千脚步放缓，身后那人脚步也放缓。
甄荣此刻已可断定，身后这人必定便是那恶魔，她也恍然发现，张千故意走到这等荒僻之地，也是为了要将【他】引来。
但却猜不透张千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若要将【他】除去，此刻便已该动手了。
他若无意将【他】除去，此刻该有些举动才是呀。
张千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在这荒凉的雪原上兜起圈子来了，那人竟也跟着他兜圈子。
甄荣忍不住又要问他，但还未问出口来，耳中已传入张千以【传音】之术说出的语声。
只听他一字字道：【此人武功虽不弱，但内力却不济，我此刻便是在故意消耗他的内力，等他内力不济，再激他动手，便可取他性命。】
甄荣又惊又喜，真恨不得抱起张千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亲，来表示她的赞许和感激。
突然张千仰天一笑，道：【好……好。】
那人也嘶声笑道：【好……好。】
张千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那人也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张千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那人也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张千怒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我虽与你同门，却与你绝无交情，你可知我将你诱至此地，便要取你性命。】
那人似是【噫】了一声，但口中还是说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
张千突然厉叱一声，道：【你是什么人？】
语声之中，霍然带着甄荣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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