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宁走出房门,目光四转,见到四下无人,踉跄的脚步,立刻又变得轻灵而稳定,也斜的醉眼,也立刻明亮清澈起来。
他脚下一滑,穿过偏厅,穿过长廊,双臂微振,已掠入风雪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了积雪的屋檐。
风雪漫天。
四下一片迷蒙。
甘宁身形微顿,辨了辨方向,便自迎着风雪掠去。
扑面而来的劲风,刀一般刮入他敞开的衣襟,刮着他裸露的胸膛,他绝不皱一皱眉头,反将衣襟更拉开了些。
接连七八个起落后,他已远在数十丈外,遥遥望去,只见一条人影停留在前面的屋脊上,身形半俯,似乎也在分辨着方向。
甘宁悄然掠了过去,脚下绝不带半分声息。
眨眼之间,已到了那人影背后,恍然而立。
只听那人影喃喃道:【该死,怎地偏偏下起雨来,难怪那些积年老贼要说:‘偷雨不偷雪。’看来雪中行事,当真不便。】
甘宁轻轻一笑,道:【你想偷什么?】
那人影吃了一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翻身一掌,直拍甘宁胸膛,竟不分皂白,骤然出手,便是杀着。
甘宁轻呼一声,道:【不好!】
话未说完,人已仆倒。
那人影一身劲装,蒙头覆面,见到自己一招便已得手,反而不觉怔了一怔,试探着轻叱道:【你是谁?】
甘宁僵卧在那里,口中不住呻吟,动也不能动了。
那人影喃喃道:【此人轻功不弱,武功怎地如是差劲……】
忍不住掠了过来,俯下身子,要瞧瞧此人是谁。
雪光反映中,只见甘宁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那人影一眼瞧过,突又惊呼出声,喃喃道:【原来是他……这……这怎生是好?】
她显然又是后悔,又是着急,连语声都颤抖起来,到后来终于一把抱起甘宁的身子,道:【喂,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呀,你……你……怎地如此不中用,被我一掌就打成如此模样。】
她惶急之中,竟未曾觉察,甘宁眼睛已偷偷张开一线。嘴角似也在偷笑,突然出手,将那人影覆面丝巾扯了下来。
那人影又吃了一惊,又怔住了,只见她目中都已似乎要急出了眼泪,却不是甄荣是谁。
甘宁轻轻一笑,道:【果然是你,我早已猜出是你了。】
甄荣双眉一扬,但瞬即笑道:【哦,真的么?】
甘宁笑道,【只是我当真未曾想到,你见我伤了,竟会如此着急,我……我……】
甄荣道:【你高兴的很,是么?】
甘宁道:【你肯为我如此着急,也不在我对你那么关心了。】
甄荣嫣然笑道:【我一直都对你很好,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甘宁道:【我……我知道你……】
甄荣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死。】
忽然出手,一连掴了甘宁五六个耳刮子,飞起一脚,将甘宁自屋脊上踢了下去。
甘宁早已被打得怔住了,竟【砰】地一声,着着实实地被踢得跌在雪地上,跌得七荤八素。
只见甄荣在层檐上双手叉腰,俯大骂道:【你这死猫,瘟猫,癫皮猫,姑娘我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居然自我陶醉起来了,你……你……你快去死吧。】
一面大骂,一面抓起几团冰雪,接连往甘宁身上掷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去了。
甘宁被打得满头都是冰雪,方待呼唤。
哪知这时这屋子里的人已被惊动,几个人提了棍子,冲将出来,没头没脑的向甘宁打了下去。
甘宁也不愿回手,只得呼道:【住手,住手……】
那些人却大骂道:【狗贼,强盗,打死你!打死你!】
甘宁竟挨了三棍,方自冲了出来,一掠上屋,如飞而逃,心里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好笑。
他纵横江湖,自出道以来,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几曾这般狼狈,抬头望去,甄荣也已走得瞧不见了。
他追了半晌,忍不住跺足轻骂道:【死丫头,鬼丫头,一个人乱跑,又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来,却害得别人也要为她着急。】
突听暗影中【噗哧】一笑,道:【你在为谁着急呀?】
甄荣手抚云,自暗影中现出了婀娜的身形,在雪光反映的银色世界中,她全身都在散着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光彩。
甘宁似已瞧得呆了,呐呐道:【为你……自然是为你着急。】
甄荣笑道:【那么,你鬼丫头,死丫头也骂的是我了?】
她一步步向甘宁走了过来,甘宁不由自主往后直退,甄荣银铃般一笑,柔声道:【你放心,你虽然骂我,我也不生气。】
甘宁道:【好……咳咳,很好……】
他委实说不出话来,胡乱说了几句,自己也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好】在哪里,终于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甄荣道:【你瞧你,满身俱是冰雪,头也似乎被人打肿了,这么大的孩子了,难道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么?】
她说得那么温柔,好像甘宁方才受罪,与她完全没有关系,甘宁笑声又不觉变成苦笑,道:【姑娘……】
朱姑娘不等他说出话来,已自怀中掏出罗帕,道:【快过来,让我为你擦擦脸……】
甘宁连连后退,连连摇手道:【多谢多谢,姑娘如此好意,在下却无福消受,只要姑娘以后莫再拳足交加,在下已感激不尽了。】
甄荣道:【我方才和你闹着玩的,你难道还放在心上不成?】
甘宁道:【我!】
甄荣叹了口气,道:【你呀,你真是个孩子,我看……你不如把我当作你的姐姐,让姐姐我日后也可照顾你。】
甘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甄荣瞪起眼睛,道:【你笑什么?】
甘宁大笑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做,快些说吧,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我若有你这样的姐姐,不出三天,只怕连骨头都要被人拆散了。】
甄荣的脸,飞也似的红了,又是一拳打了过来。
但甘宁这次早有防备,她哪里还打得着。
甄荣咬牙,轻骂道:【死猫,瘟猫,你……你……】
甘宁接口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怎样,只要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
他虽是含笑而言,但目光中却充满诚挚之意。
甄荣再也骂不出了,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甘宁笑道:【我说的话正如陈年老酒,绝不掺假。】
甄荣凝目瞧了他半晌,道:【但……但你为何要如此?】
甘宁道,【我……我……】
突地顿了顿脚,大声接道:【你莫管我为何要如此,总之……总之……我说出的话,再也不会更改,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只管说出来吧。】
甄荣叹了口气,道:【江州城里的路,不知你可熟么?】
甘宁笑道:【你若要我带路,那可真是找对人了,江州城里大街小巷,就好像是我家一般,我闭着眼睛都可找到。】
甄荣道:【好,你先带我去江州的花市。】
深夜严寒,繁华的江州花市,在此刻看来,只不过是条陋巷而已,勤苦的花贩起得很早,却也不会在半夜便赶来这里。
甄荣放眼四望,只见四下寂无人影,只不过偶然还可自冰雪之中现一些已被掩埋大半的残枝败梗。
她四下走来走去,甘宁却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
甄荣喃喃道:【江州就只有这么一个花市?】
甘宁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但姑娘若想买花,此刻却还嫌太早了些。】
甄荣道:【我不是要来买花的。】
甘宁瞪起眼睛,道:【不买花却要来花市,莫非是想喝这里的西北风么?】
甄荣目光忽然凝注向远方,轻轻道:【这其中有个秘密。】
甘宁道:【什么秘密。】
甄荣道:【你若想听,我不妨说给你听,但……】
她忽又收回目光,凝注着甘宁的脸,沉声道:【但我在说出这秘密前,却要先问你一句话。】
甘宁笑道:【你几时也变如此噜嗦了……问吧。】
甄荣道:【我且问你,我所说的有关张富的话,你可相信么?】
甘宁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张富这人,有时确实有些鬼鬼祟祟的,别人问起他的武功来历,他更是从来一字不提……你无论说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异。】
甄荣截口道:【这就是了,那****藏在车底,入江州城时,便是自花市旁走过的,车上的少女们还停车买了些鲜花。】
甘宁道:【是以今日你便想从这花市开始,辨出你那日走过的路途,寻出那日的被囚之地……是么?】
甄荣嫣然一笑,道:【你真聪明。】
甘宁大笑道:【总该不笨就是。】
甄荣道:【好,聪明人,先替我去找辆大车来。】
甘宁瞪大眼睛,奇道:【要大车干什么?】
甄荣摇头叹道:【刚说你聪明,你就变笨了,那****躲在车底下,什么都瞧不见,只有在暗中记着车行的方向,今日自然也得寻辆大车……】
甘宁失笑道:【不错,这次我真的变笨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但……但如此深夜,却叫我哪里去寻大车?】
甄荣柔声道:【像你这样的男子汉,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莫说一辆大车,就是十辆,你也可寻得来的,是么?】
甘宁摸了摸头,道:【但……但……】
甄荣歉然道:【求求你,好么……求求你。】
她皱着眉,偏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拒绝这种女子的请求?
甘宁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试试。】
甄荣展颜一笑,道:【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快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耳边又道:【一定要找回来,莫叫我失望。】
甘宁苦着脸,摇着头,终于还是去了。
过了盏茶时分,蹄声得得,自风雪中传来,甘宁果然赶着辆大车回来了,满面俱是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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