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歌声:【蜀中无常,离魂无依,屠绝三千,血流汇渠……】歌声凄厉,缥缥缈缈,若有若无,这无边的酷寒与黑暗中,似乎正有个索命的幽魂,正在狞笑着长歌,随歌而舞。
群豪只觉血液都似已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叛经离佛厉喝道:【追!】接着黑暗中便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无数修长人影穿窗而出。叛经离佛当先飞掠,全力而奔,但闻【嗖】的几声,似乎有三四条人影,自他身侧飞过,抢在前面。
月黑风高,寒风扑面。
叛经离佛也瞧不清他们的身影,但见这几条人影三五个起落后,突然顿住脚步,齐地垂首而望,似已发现了什么,掠到近前,才瞧出这三条人影正是刘新与那夫妻两人,面前的地上,却倒卧着七八具尸身,正都是方自厅堂中走出的武林豪士。这些人身形扭曲,东倒西歪,似是猝然遇袭而死,连反抗都未及反抗,叛经离佛骇然道:【是谁下的手?好快的手脚。】
能在刹那间将七八个武林豪士一齐杀死,无论他用的是何方法,这份身手都已足骇人听闻。突听尸身中有人轻轻呻吟一声。
那大汉手里抱着的小女孩拍掌欢呼道:【还有个人没有死。】
刘新已将那人平放,右掌抵住了他心口按压,那人本已上气难接下气,此刻突似有了生机,深深呼吸了一口,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心窝,道:【箭……冷箭……】
刘新沉声道:【什么箭?哪里来的?】
那人道:【是……】身子突然一阵痉挛,再也说不出话来,伸手一触,由头至脚,俱已冰冷,纵是神仙也求不活了。
常人身死之后,纵在风雪之中,血液至少也要片刻才会冷透,而此人一死,立刻浑身冰凉,实是大违常理之事。
刘新双眉紧皱,默然半晌,道:【谁有火?】
这时群豪大都已起来,立刻有数人燃起了火摺子。飘摇惨黯的火光中,只见这人满面惊骇,双睛怒凸,面容竟已变为黑色,而且浮肿不堪,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群豪齐地倒抽一口冷气,只听【子午催魂】沈弥颤声道:【毒,好厉害的毒药暗器……】
叛经离佛俯下身子,双手一分,撕开了那人的衣襟,只见他全身肌肤,竟也都已黑肿,当胸一处伤口箭镞般大小,泊然流着黑水,也分不出是血,还是脓,但伤口里却是空无一物,再也寻不出任何暗器。再看其他几具尸身,也是一般无二,人人俱是被一种绝毒暗器所伤,但暗器却是踪影不见,群豪面面相觑,哪有一人说得出话?
寒风呼啸之中,但闻一连串【格格】轻声,也不知道谁的牙齿在打战,别人听了这声音,身子不禁簌簌颤抖起来。叛经离佛倒抽了口凉气,沉声道:【各位可瞧得出,这些人是被哪一种暗器所伤?】
刘新道:【瞧这伤口,似是箭创。】
沈弥嘶声道:【箭!箭在哪里?】
叛经离佛沉吟道:【若说那暗中施发冷箭之人,将这些人杀了后又将箭拔走,这实是有些不近情理,但若非如此,箭到哪里去了?】
突然问,那凄厉的歌声,又自寒风中传了过来。【屠绝三千,血流汇渠,命止一羽,燃灯碧血……】
叛经离佛大喝一声:【追!】
但歌声缥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谁也摸不清是何方向,却教人如何追法?叛经离佛闻声立起也只有呆呆愣在那里。突听【哇】的一声,那绿衫女孩放声哭了起来,伸出小手指着远处,道:【鬼……鬼……那边有个鬼,一晃就不见了。】
那大汉柔声道:【月儿,莫怕,世上哪里有鬼?但目光也情不自禁,随着她小手指瞧了过去,但见夜色沉沉,风卷残花。群豪虽也是什么都未瞧见,却只觉那黑暗中真似有个无形无影的死神,手持长弓,在风狂随着落花飞舞,乘人不备,便【嗖】的一箭射来,但等人燃灯去寻长箭,长箭却已化入碧血,寻不着了。
叛经离佛突然仰天狂笑道:【这些装神弄鬼的歹徒,最多不过只能吓吓小孩子,洒家却不信这个邪,走,有种的咱们就追过去,捣出他老巢,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疯麻子悠悠道:【若是不敢去的不如就陪这位小妹妹,一齐回客栈吧,免得也被吓哭了。】他话说尖刻,但别人却充耳不闻,不等他话说完,便有几人溜了,那大汉将他女儿月儿交给他妻子,道:【你带着她回去,我去追。】
疤面美妇道:【你带她回去,我去追。】
那大汉跺脚道:【咳!……你怎地……】月儿突又放声大哭起来,道:【我要爹爹妈妈都陪着我……】那大汉长吁短叹,百般劝慰,月儿却是不肯放他走,他平日本是性如烈火,但见这小女儿,却半点也发作不出。
刘新笑道:【贤伉俪还是回去吧,追人事小,吓了这位小妹妹,却怎生是好?那当真是任何收获都万万补偿不来的。】
大汉夫妻齐地瞧了他一眼,目光已流露出一些感激之色,月儿道:【还是这……这位叔好……】
刘新听他叫自己叔叔,还以为自己是怪大叔,臭着脸捏了捏月儿脸蛋:【我才十四岁,别叫我叔。】
疤面美妇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咱们回去吧。】忽又瞪了疯麻子一眼,冷冷道:【若有谁以为咱们害怕……哼哼!】玉手一指,不知怎地已将疯麻子掌中藏着的暗器夺了过来,一折为二抛在地上,携着他丈夫的手腕,扬长而去,竟连瞧也未瞧疯麻子一眼。
疯麻子走南闯北数十年,连做梦都未想到过自己藏在袖里的毒针,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夺走,一时之间,呆呆地愣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夫妻两人远去,连脾气都发作不出。群豪亦自骇然,叛经离佛道:【快,真快,这么快的出手,洒家四十年来,也不过只见过一两人而已。】
疯麻子这才定过神来,干咳一声,强笑道:【她不过也只是手脚快些而已,俺若不瞧她是个妇道人家,早就……早就……】他虽在死要面子,硬找场面,但【早就给她难看了】这句话,却还是没有那么厚脸皮说出来。
刘新微微笑道:【只是手脚快些么?却未必见得。】
疯麻子满腹冤气,正无处发作,闻言眼睛一瞪,满脸麻子都发出了油光,厉声道:【不只手脚快些,还要怎样?】
刘新也不生气,含笑指着地上,道:【你瞧这里。】
群豪俯头瞧去,这才发现那已折断了的两截毒针,竞已齐根而没,只剩下两点黑点,要知这江州城的地砖都是青石,那女子随手一抛,也未见如何用力。竟能将两截三寸多长的毒针一掷而没,这份手力之惊人,群豪若非眼见,端的难以相信。
疯麻子道:【这……这……】伸手一抹汗珠,冷笑道:【果然不差。】口中说的轻松,但寒风里,他竟已泌出汗珠。
叛经离佛叹道:【这夫妻两人,的确有些古怪……】仰天一笑,又道:【但咱们却用不着去管他,还是快追。】
疯麻子乘机下台阶,道:【不错,快追。】
叛经离佛瞧着刘新,道:【不知这位小友可是也要追去么?】
刘新转目四望,只见刁禅三人仍未跟来,他皱了皱眉,沉吟半晌,微笑道:【好,追。】
这些人本来非但互不相识,甚至彼此完全不对路道,但此刻同仇敌忾,倒变得亲切起来。众人口中虽未商议,但脚步却是不约而同,向江州城北,那【鬼窟】所在之地奔了过去,这其间轻功上下,已大有分别。
叛经离佛一马当先,【黄泉催命】沈弥紧紧相随,刘新是不即不离,跟在他两人身后。疯麻子【恨逍遥】娄发,两人与刘新相差亦无机,吕凯勉力追随,也未被甩下。
【山猴子】孙空【绿林獾】朱戒虽落后些,但两人一路低声谈笑,状甚轻松,显见未尽全力,过了半晌,【泼雪刀】聂雪也赶上前来,笑道:【那黄化虎父子,看来倒是英雄,哪知却和闻天下一样,悄悄溜了,看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朱戒微微一一笑,不加置评。
孙空却道:【后面没有人了么?】
聂雪道:【还有个霍云山,但已落后甚多,唉,此人武功不弱,只是轻功差些……】话犹未了,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自后面传了过来。
聂雪骇然道:【霍云山……】群豪亦都耸然变色,再不说话,转身向那惨呼传来之处,身形飞掠而去。
叛经离佛沉声喝道:【有家伙的掏家伙,身上带有暗器的,也将暗器准备齐,只要看见有人,就往他身上招呼。】
几句话说完,群豪已瞧见前面雪地中,伏着一条黑影。但四下却绝无他人踪影,孙空朱戒正待抢先奔上,突听叛经离佛厉叱道:【站住!燃起火摺子,先瞧瞧雪地上的足印。】
朱戒孙空对望一眼,暗道:【这叛经离佛看来肥蠢,不想是心细如发的老江湖。】两人暗中都起了钦佩之心,再也不觉此人可厌。
聂雪沈弥娄发三人已燃起火摺,这【恨逍遥】娄发本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火摺制造的极是精巧,火光可大可小,拨到大处,竟如火把一般,照得周围丈许地一片雪亮。只见伏地的黑影,果然正是【笑苍穹】霍云山,他身子前后,有一行足印,左右两旁的土地,却是平平整整,一无痕迹。
叛经离佛道:【各位请小心些走上前去,认自己脚印。】
朱戒当先认出,道:【这是我的。】用手在足印旁划了个【X】,要知每人脚形有异,大小各别,轻功亦有上下,鞋子也有不同,是以个人要认别人足印虽然困难,要认自己足印却甚是容易。
孙空亦自认出,道:【这是我的。】也划了个【X】,话休烦絮,片刻之间,疯麻子霍云山吕凯聂雪亦都认出了自己足印,聂雪这才发现自己足印最深,面上已有些发红。
但众人却知此事关系重大,是以人人俱都十分仔细小心,纵自己足印比别人深些,也无人敢胡乱指点。只见地上未被认出的足印,已只剩下两个,火光照的清楚,这两个足印虽最轻,也可看的出鞋底乃是粗麻所编就。
群豪情不自禁,都瞧了叛经离佛足上所穿的麻鞋一眼,叛经离佛道:【剩的这个足印,正是洒家的,但……但小友你……】
群豪这才想起足印还少了一双,又情不自禁转目去瞧刘新,刘新微微一笑,道:【只怕在下身子瘦些,足印看不出来。】他说的可真是客气,群豪却仍不禁耸然动容,谁也未瞧出,这年纪轻轻,文文弱弱,受了气也不还嘴的无名少年,竟然身怀【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群豪既是惊佩,又是怀疑——怀疑这少年怎么会练成这等功夫,又怀疑这少年的身份来路,但此刻可没有一个敢问出口来。
叛经离佛哈哈笑道:【真人不露相,小友端的有本事。】笑声一顿又道:【四面俱无他人足痕,亦无搏斗之象,霍云山显见也是被暗器所伤,这次咱们可要瞧瞧,这暗器究竟是什么?】扶起霍云山尸身,但见他尸身亦已黑肿,撕开他衣襟,肩下也有个伤口,黑血源源在流……
但伤口还是瞧不见有任何暗器。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人人咬紧了牙关,虽不闻牙齿打战之声,但心房【怦,怦】跳动,却听得清清楚楚,沈弥颤声道:【那……那暗器莫非真不是人间所有?……否则又怎会化入血中?……】
要知尸身无翻动之痕,四下亦无他人足印,霍云山前胸所中的暗器,便绝不可能是被别人取去的,反过来说,霍云山前胸中了暗器,便扑面跌倒,无论是谁,也无法丝毫不留痕迹,便将暗器取回。
群豪反来复去,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道理,但觉身上寒气,越来越重,聂雪颤声道:【这莫非是种无形剑气?……】
叛经离佛冷笑道:【你是在做梦么?】
聂雪似乎还想分辩,但转目一望,却又吓得再也不敢开口,但见叛经离佛满面俱是杀气,目中光芒闪动,似是只已被人激怒的猛兽一般,突然反手扯下了身上穿着的那件宽大僧袍,精赤着上身,夜风吹在他身上,他非但毫无畏寒之意,身上反而冒出阵阵蒸腾热气。群豪俱都瞧得舌矫不下,只见他竟将那僧袍撕成一条条三四寸宽的布带,缠住自己手臂,大腿胸腹之上,将这些地方颤动的肥肉,都紧紧缠了起来,汗水流下,浸湿了布带,叛经离佛长身而起,抬臂,伸了伸腿,试出举动间果然已比先前更灵便,目光方才往众人身上一扫,厉声道:【要保命的快回去,要去的便得准备着不要命了。】
聂雪道:【去……去哪里?】
叛经离佛放声狂笑道:【除了那鬼窟,还有那里?】握紧拳头,振声大喝道:【捣烂那鬼窟,有胆的跟着洒家走。】喝声之中,当先飞奔而出。
朱戒孙空沈弥疯麻子吕凯娄发,俱是满腔热血沸腾,哪里还计较安危生死,想也不想,跟着他一拥而去。
聂雪抬头只见刘新还站在那里,垂首强笑道:【小友请,在下与霍云山交情不错,总不能瞧着他暴尸荒郊……唉,在下埋了他尸身。立刻就赶去。】
刘新微微一笑,等聂雪再抬起头,他身形已只剩下一点黑影,聂雪见他去远,暗中松了口气,再也不瞧霍云山尸身一眼,回身向客栈狂奔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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