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阳县早已归了汉军,当初还是刘秀在手里有几千兵的时候打下来的。那时此城将破,县令跑了,那些县吏们投了降,不但各人捡回了命,还在刘秀的保举下,重新各安职司。
此次经过颖阳,出公差的行司隶校尉一行受到了殷勤接待,他们被县里的大小官员请进县府后面的客房里住下,晚饭也是极尽灾荒战乱年的丰盛。刘秀却叫他们撤走一半的饭食,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来吃了这一顿,你们往后这一个月的日子准备咋过?
就在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套车备马要离开的时候,县府门口喧闹起来。正往外走的刘文叔听到卫兵在阻拦吆喝,同时有一个大嗓门叫嚷着“我来找刘文叔刘将军,我找他有要事!”
文叔顿住了脚步,这个大嗓门很耳熟,是他?当初打颖阳时,那个也曾长安求学而胸怀大志从不甘心无所做为的小狱吏,带着门客十几人来投刘秀的汉军;昆阳危难的时候,他是自告奋勇的十三义士之一,随刘秀闯出昆阳去搬救兵;昆阳死战时,他也是一马当先参加了刘秀那支冲击十几万莽军的三千敢死队,杀敌无数,直到跟刘秀一起目送穷寇逃过滍水。可是,他在昆阳之战后因为要照顾病重的老父,就回了老家颖阳再无消息。刘文叔快步走出去,朝那个还在大声嚷嚷要见刘将军的大个子叫道:
“元伯!你怎么来了!”
王霸王元伯,立时跟兵士停止了争执,惊喜之下一把撩开挡在他面前的兵士,立在刘文叔面前行了个深深的揖礼,“总算见到刘将军了!”
眼前的王霸,依然那么健硕壮实,却是一身很旧的裘袍,肩上搭了个打满补丁的黑不溜秋的包袱,满面红褐沧桑之色,一头乱发显然就是随便一绾的结果,跟这个年头随处可见的那种地里刨食为主逃荒要饭为辅的人基本看不出区别,怎么也不能让人跟那个昆阳战场上带领士兵奋勇杀敌的猛将联系起来,实在也怪不得门口的兵士拦着他。
文叔赶忙把王霸往里让,这才发现跟他同来的还有几个人,其中有他的老父亲,还有一个,王霸说是他的同乡兼好友,姓祭名遵的,其他几个都是跟着王霸过来要投军的乡亲。
刘文叔未及多问,只让队伍稍等,待把王霸他们带到屋里落了坐,直接叫人上了饭和粥来,才又重新问起王霸近况。
原来王霸虽是吏家出身,但父亲也早已退仕多年,自个儿当狱吏那阵儿家境已是一年不如一年,还不惜散财眷养着十几个宾客。他领着那十几人投了刘秀的军一走了之,而母亲没了,父亲又有病,家里更是没有操持的了。昆阳一战后,有老乡几次辗转才找到他,告诉他家里老父病重,他这才跟刘秀告了假,回乡照顾父亲。这几个月,他一边伺侯父亲,一边又四处干营生,侍弄家里所剩不多的几垄地,以求糊口。
每天当伺侯老父睡了,像驴一样的忙碌结束了,在累得一动不想动的时候,才有空回想回想随刘秀征战的那些虽辛苦危险但却快意功劳的日子。想想要不是家里有困难,凭自个儿本事,又有刘文叔这样心有大志又有勇有谋厚待属下的上司,不知此时又该立了多少战功。
当然做为关注刘秀队伍的一个将士,王霸当然也听说了刘秀兄弟遭遇了些什么,恨不能赶到宛城,尽自己所能,对那个敬重又钦佩的刘将军,能帮一分算一分。就在几天前,从宛城来增援打父城的汉军到颖阳征粮,恰有王霸带出去的宾客现在已做到校尉的人到了王霸家里,从那校尉口中王霸才知刘文叔这三个多月是如何过的,而且现在已受命为司隶校尉去雒阳公干。王霸可再也坐不住了,刘将军去雒阳,定会从颖阳走,要是能再跟着刘将军大干一番,博个出人头地,强似每天碌碌只为这口中食的生活。
可是看看孤老无依的父亲,王霸不得不犹豫,父亲病是好了,可日后能离得了照顾么?好在父亲懂得儿子的心思,告诉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让他这个老迈无用的人拖累了。父亲这样一说,儿子越发不能丢下父亲,而父亲确又出自真心,这个儿子从来不甘心做个小吏过平平常常的生活,他要成全儿子的志向,要不然当初怎么会送儿子去长安求学,又怎么会同意儿子投刘秀的军呢?父子俩竟争执僵持起来,儿子最后说,我是想跟刘将军走,但我也不能丢下您,我走归走,但要带上您一起走。父亲想了想,最终点头。
王霸边吃边说,待讲完了打算带父从军的想法,抹了抹嘴郑重地道:
“刘将军,就让我带着父亲跟了你去雒阳吧。”
刘秀微笑点头,未及回言,却听王霸父亲也开口道:
“刘将军,就请再次收下犬子,让他在军中效力吧,这小子一心想跟着你有所作为,这几个月因为我,也没能为刘将军做什么。我老了,出不了什么力,更过不了军旅的日子,要是跟着你们,我就是个累赘,今天我把他送了来,请你带了他去吧。”
“哎,我爷啊,您咋又这么说?咱在家不是说好了么……”
王霸一听父亲变了卦,急了。而父亲却一摆手制止儿子说下去,只道:
“我要是不先答应你,你还能来找刘将军么?我这把老骨头怎么过都行,就是不能耽误你!刘将军,王元伯就交给你了,虽然你们年齿相当,但老朽我看得出来,你宽仁厚道,有大智大勇,天生就是个干大事的,王元伯跟着你干,没错儿!”
王霸还欲跟父亲争,父亲却有些严厉地叫他“再勿复言”,他也只得低了头。父亲说,放心去做你的事吧,要不然将来到我这个年纪该后悔死,你不用担心我,我自个儿能过,再说还有族亲们都在一处,都有照应,你好好干,我好好活,我还等着你功成名就来接我去享福啊。
儿子闻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磕头。刘文叔看着这爷俩,心中就涌上了丝丝酸楚。如果自己的父亲还在,也是会这般为自己着想和期许吧,而把自己当亲儿子一样养大的叔父,此刻还在宛城,被那皇帝封了个“国三老”,自长兄出事后,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时时担心。想来这舐犊情深,直到父亲老了儿子成人都不会改变。刘秀站起身,对那个曾经做过功曹掾的王父深揖一礼道:
“尊翁大情大义,刘秀愧不敢当。元伯能来帮我,我正是求之不得。我和元伯必不辜负尊翁之望,请尊翁放心。”
王父这才露出了一个笑容,又指着王霸旁边的祭遵道:
“他是祭弟孙,这年轻人也是个好样的,读过书,祭家跟我们王家素有交情,他家是有些资财的人家,可他很俭省,从不胡闹玩乐,又仁义,这些年我老王没少受祭家照顾。他爷两年前去世了,娘早没了,说起这个来,这孩子孝顺呢,他给他娘是一点一点背土起坟的。他也早仰慕刘将军的威名了,这不听说元伯要来找刘将军,情愿舍了家业也要跟了来。刘将军,他也是有志气又能干的,也一并让他跟着你吧。”
祭遵早已站了起来,重新向文叔见礼。但见这人容貌俊朗,中等身量,衣饰朴素却也整洁不乱,举止间透出一股书生风雅,确是一表人才。听闻王父的介绍,又见这风度,文叔是喜欢这样一个宅心仁厚的恭孝之人,不过,这年头打来打去干的都是玩命的差事,自己手底下这些人几乎都跟自己一样读过书,甚至某些人在一些经书典藉上有相当的研究,可是这其中又有哪一个不是更能杀敌不眨眼,更能带兵陷阵呢?眼前的这书生,也行吗?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