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门口的文叔，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一双眼睛透着疲惫的红丝，却迸发出爱怜的光芒；脸上多了一层风吹日晒的沧桑，却掩盖不住思念的动容。听到呼唤转身相望的楚楚，依然那么丽色可人，温婉娉婷，却已是娇颜含蹙，泪光闪闪。
“楚楚”，文叔尽量让自己微笑着，走近，向未婚妻伸出了手。一滴泪滑落下来，楚楚也跑向了未婚夫。思念的担忧重逢的喜悦，还有深深的相互怜惜，这一切让这一对和着泪水紧紧相拥的人儿，良久无言。一旁的阴识，悄然起身退了出去。
未婚夫妇诉不尽的相思意，道不尽的离别苦。文叔自打长兄没了，从未跟他人讲过这么多话，而且都是从不敢讲出来的心里话。两人同为伯升长兄落泪，文叔可以轻易地把为长兄的泪水在楚楚面前抛落，而在此之前那些独处的黑暗才是他倾诉哀思的对象。
文叔在心疼地责备楚楚不该来这个是非之处时，也无不酸涩地想，事到如今，那深陷虎穴狼窝的恐惧和孤独，只有楚楚可以跟他真正分担而不必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和戒备。楚楚一向理解他，现在这份来自所爱女人的体谅，那种感同身受的温柔让他冷得发抖的心里已经一片暖意。他不想让楚楚跟着这样处境的他受苦，可他又忍不住放自己到那片满是信任和依赖的温暖中再不想离开。
但刘秀并没有失去理智，自己在什么样的危险中自己很清楚，所以在看着楚楚准备晚饭的时候，他还是提出要楚楚明天就离开宛城回家。楚楚只把手中的活儿停了停，平静地道：
“我不回去。以后，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文叔叹一声，道：
“楚楚，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你看看现在我这样，自身尚难保，老家宗亲，我知道他们也对我失望透了，但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保住这条命，至于其他的，只待走一步看一步。我不能连累你，害了你，你还是回家吧。我们，婚约，就……”
文叔忽然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婚约要怎样？为了不连累楚楚，就横下心来放手？却见未婚妻一下子转过身来，一双秀目含着嗔怪望着他，只道：
“文叔不想要我了，是么？我会怎么样，不是文叔你连累的，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论你是谁，你做什么，我甘愿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大半年来，没有一天我不担心你！还记得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楚楚说着微笑了一下，“还记不记得以前在表哥家，我们那个游戏，以改《诗》中的篇章为乐？‘小雅’里的那篇，现在我也要改了跟你说——将恐将惧，我愿与汝。将恐将惧，置予于怀。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此时的楚楚，不会想到这时她说的话，会被十年后的皇帝刘文叔再次用到，只不过是用‘小雅’原篇公之在诏书中：“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当初的她说“我愿意”，说到做到；而十年后的他说“只有你”，面对又经离丧亲人之痛的楚楚，皇帝不惜在天下人面前将愿意共同承担的爱意袒露，因为当初的楚楚就是那般对他的。这是他和楚楚两人之间才能深切体会的情义，这是外人，尤其是那个早已心生怨怼的皇后，所不能理解的，就算可以理解，也绝不可能成全。
十年后读到那份诏书的阴贵人，当然由那句诗想到了当年的宛城。原来文叔没忘，经历了那么多事，文叔依然没忘。相比十年前的宛城已是“安乐”的雒阳皇宫，阴贵人听着诏书上那只有她和文叔才懂得的那句话，流着泪，却笑了。宛城，尽管风霜刀剑，但却是她和文叔新婚厮守相依为命又心心相印的地方，更是没有利益没有权衡没有顾忌更没有其他女人，隔在两人之间的，这辈子最值得回味的惜福之所。
楚楚执意留下来，拒绝长兄傍晚来接她到自己的住处，更拒绝长兄明天就送她回家的提议。
阴识免不得有点生气，不还没过门么，就这么着跟未婚夫住一起？再说了，虽说文叔母亲的孝期已过，可伯升尸骨未寒，伯升之弟有苦衷不服丧也就罢了，可没见过长兄刚死就要娶亲的，难道被长兄旧部宗室子弟戳脊梁骨，文叔还嫌戳得不够吗？而且别的不说，单就文叔现在这个处境，要不要这就履行婚约得好好斟酌斟酌，干嘛要留在这里多生事非？
妹妹心里可以只有文叔，可阴识凡事要想到整个阴家。他是很想帮文叔，但是不能不考虑到因为文叔兄弟，阴家极有可能会受到相当不利的牵连。阴识觉是自己出于对家族的考虑，没想根本毁约而只是想过暂时搁置，是人之常情，并不过份。可这个痴心的傻妹妹偏偏跟他唱反调，难道稳重周到的准妹夫也会由着她么，不会替阴家想想么？
阴识皱着眉，看向自从他进门说要接妹妹走就一言没发，却已是一脸为难的准妹夫。准妹夫被看得更加为难，他何尝想不到阴识所想的，想到了阴识所想，可又何尝要真正放弃楚楚？不过文叔还是不愿让内兄看扁了自己，遂对未婚妻道：
“楚楚，你还是跟长兄去吧，我，我这里都很好，你，你回家……”
“文叔！我跟你说过的不会忘，我请你也不要忘。长兄，你也别说了，我不会走的，往后我只跟着文叔，他是我夫君，我不跟着夫君，倒还跟着母家兄长，成个什么理？要走你自己走吧。”
楚楚满面绯红，少见的气恼之色，却还带着一丝丝羞怯的难过，毕竟是有婚约没嫁人，口口声声“夫君”“母家”，好像从此就跟长兄跟自己的家分开了似的，很不习惯也很不忍。
可这话在阴识听来格外不顺耳。一向温顺的妹妹竟然会恼，就为这个随时性命不保的刘文叔？叫的有多亲，“夫君”都叫上了，别忘了当初可是我答应你和刘文叔结亲的，现在我只不过是为阴家着想要躲躲这个风头，你就二话不说把长兄踹一边去？还“母家”，你还知道自个儿有母家，你为母家想过么？妹大不由兄，家有女儿就是养个白眼狼啊。阴识那点小火焰被妹妹这几句话彻底点着了，再也顾不上准妹夫还在场，斥道：
“丫头！你行啊你，你要跟着他，他又能给你什么！伯升不在了，他能保得命在就不错了！你今天跟他做夫妻，明天就要跟他去送死么！你死不要紧，你想过咱们家么？想过母亲和弟弟，还有那么多族亲呢?不错，你们有婚约，你这么做也确实仁至义尽，可是他，刘文叔做为阴家的女婿，会如此置阴家于不顾么？你这是要把他置于何地？你就只想着他，你知道那个……皇帝是如何行事的？他是伯升都能害死的人！最好别让他想起来刘文叔有未婚妻，最好别让他知道你在这里，他会想法对付文叔，对付阴家的！”
楚楚惊望着长兄，文叔始终低着头紧锁眉心。阴家的掌家长子，不得不为阴家考虑到因为刘文叔可能牵扯到的危险。可他毕竟对刘玄不了解，不了解刘玄其实并不想动阴邓这两支跟刘文叔关系密切的家族，况且也动不了，刘玄甚至在刘伯升死后计划着拉拢这两个世家大族为己所用。刘玄想拉拢的同时不过是在防着他们跟自己作对。可是他害死伯升的手段太残忍，太霸道了，不光让阴识，也让邓家舂陵宗族不由地害怕，那个绿林刘姓皇帝，看上去懦弱，可事情绝对做得出，不按套路走。阴识只认为，在这个时候，跟刘文叔进一步加深关系，等于在刺激刘玄，刘玄若对铲除刘氏兄弟还没死心，是不是也要把阴家算在内？
文叔从长兄死后就怕了，要不然也不会天天演戏自求保命。他当然了解刘玄没死心，若有合适的机会，刘玄肯定会再下杀手的。唯今之计，是不能让刘玄逮着这个机会。伪装已经很沉重，从没想到要背负上整个阴家的荣辱生死。或许内兄想得有点多了，毕竟阴家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刘玄和绿林，能把阴家怎样？可是在这个敏感时候，做为阴家女婿的自己，性命被人捏在手里的时候，谁又能说内兄说的没道理呢？
一点没错，让楚楚留下，能给她什么，晚饭前就该坚持让她走的。文叔抬起头，刚要跟楚楚说就此分别的话，却见楚楚直望着长兄，平静而坚定地开口了。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