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家做为管仲之后诗礼之家,家塾是祖传有的。而在阴陆还在世时,因阴邓两家姻亲相厚,就已经增聘儒师,成为两家共资的学堂——雅论堂。只不过还是分两处授业,讲诗讲史琴书之类的在阴家的“雅堂”,讲经论道算术之类的在邓家的“论堂”。
阴家女儿得父亲生前偏爱,跟兄弟们一样入学修习,只是要求上要比兄弟们宽松许多。每个月三次,她都会随兄弟们来邓家论堂。除了上课,就是跟邓家姊妹和表嫂刘元一起学着饲蚕纺纱女红针织,也只当闺中娱乐。
刘秀把放假的一半时间在姊夫家中度过,也正是为此。当初那个一身孝衣缟素如梨花带雨的小女子,渐渐长大了。婀娜轻盈,乌发明眸,“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中的那个美人儿就这样悄然不及防备地出现在刘秀眼中。他在论堂外有事没事的溜达,目光有意无意地就落在窗口那个正在认真记书的少女身上。
阴家儿女来上学都会在邓家住几日。这几日刘秀是不会白白放过的。他不露痕迹却又在不经意的有意间接近那少女。邂逅相见总是充满了彬彬客气。他称她“表妹”,她呼他“表兄”。
表妹这一向可好?
都好,文叔表兄又得了假么?
是……那个,今日的课可是“尚书”?不好懂吧?
她微微一笑:不好懂的,好在先生只叫我背诵呢,比不得文叔表兄太学里所学,听说论题也难,辞章作赋更是长篇……
哪里哪里,相差无几。妹妹这样学下去,他日才学可是要赶超卓文君喽?
她羞涩宛尔,只道,那长安,又有许多见闻吧,听说文叔表兄为舂陵侯讨租争讼,连大司马都高看一眼,是怎么一回事呢?
光辉事迹被心上人儿以无不崇拜的语气问及,刘秀心里最难开的花骨朵也绽放了。他本想一五一十,却又忍不住添枝加叶,开始大侃面见大司马的经过。
只是这种关于长安见闻的交谈免不了要涉及时事,而涉及时事的闲谈就经常被过来凑热闹的阴家兄弟和邓家学童掺在其中。
本来只是一场要拉近心上人的闲聊,却顿时变做公众演讲。更有阴识时不时慷慨陈词,阴兴反对声不断,阴欣懵懂插问,还有邓晨侄子邓奉时常跑题的自我阐释……演讲又变成了群儒学子舌辩。这里面刘秀年为最长,却每当这时,他就不再多说了,只与那阴家表妹时而相顾一笑。
什么还能比阴家表妹那份从不多言的恬静淡然更美呢?不过刘秀若是知道他也已经是阴家表妹心中那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了,又该如何呢?是不是就不会与这些少年们继续胡侃了,而是如《诗》所写,“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刘秀从二姊和姊夫口中得知,跟阴妹妹求亲的人家已经排起了长队。其实姊夫是想提醒他,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既然看上了,就赶紧提亲呀,凭你姊夫跟阴家的关系,怎么还不能让你插个队?可是刘秀却沉郁了。阴家,南阳世家豪族,阴妹妹又是才貌俱佳,去求亲的人都得掂量掂量有自知之明的吧?自己算什么呢?种地的前朝皇族旁系子孙,没有几文钱的长安太学生,所有的只是不被人知现在也更不着调的理想,前途渺茫,功名未见。
从没有生不如人之感的刘秀,此刻却脆弱了,苦闷了。是啊,他何曾放弃过光复汉室的理想之念,可是这条路到底要如何去走呢?
然而当刘秀再次回到长安以完结学业的时候,面对长安的中心大街上那支戍卫京城的统骑兵二百人,持戟甲士五百二十人的前呼后拥光耀无比的执金吾队伍,心里那点不甘和豪气瞬间又被点燃了。
刘秀忍不住说了一句话,在周围的同学听来,既是羡慕,也是感慨,却更像决心发誓。他说,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第一句在场的所有同学都明白,刘文叔学业能力人品俱佳的人,当然要出人头地;第二句只是南阳的同学,比如朱祐邓禹之流才恍然一振。大伙儿遂一哄而上,定要让他把那未婚妻讲个清楚。
刘秀只得以笑脸打着哈哈。阴妹妹成为自己的未婚妻,还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可他此刻心里无比明白,不管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他不会比别人差,一切都要努力去争取,包括理想前途和阴丽华。
有皇帝亲临的阴家丧礼,哀荣奢华。那份安抚诏书又在阴家被宣读。已去世多年的阴陆和刚殒命的阴欣以侯爵之礼享身后哀荣,幺弟阴就承袭父亲的爵位。
皇帝自九年前称帝,一直致力重建汉典旧制,可是这道诏书却是在明明白白地违背旧制。
贵人非正位,其父亲和弟弟却因贵人外戚之故而封侯,尽管是身后哀荣。高祖不是说“非功不封”吗?大汉礼制不是说“非刘氏不王,若有亡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吗?难道不是应按旧制“惟皇后父封侯”吗?
就连当今的皇后,也没有享受故父追封。好像皇帝罕见地没有征求左右的意见而亲自书写这份诏书的时候,根本没有在意那些。
其实也在意了的,刘秀在跟天下人说,阴贵人是我微贱之时相嫁的妻,她才是当初该封为皇后的人,可是因为……因为一些事,为了我,她谦让了,连同名份和这名份代表的一切。她的家族原本应该得到的,现在虽然有些晚了,但我还是愿意加倍诚恳地给予。至于贵人一直以来承受的委屈,只望她不要怪怨我如《诗》中那个抛弃贫贱之妻的负心人一样才好。请你们理解,就算是已身为帝王,我也不能允许自己做那种负心人;就算已经逾制,原谅我做不到以冷冰冰的礼制名义无视我们的结发之情。
贵人不是不明白,主上对自己家族的恩泽已是逾制,而且不是第一次。早在建武二年让后位之时,主上就已经追封父亲为宣恩侯,不过那理应由长子继承的爵封因阴识已有阴乡侯之封而变成纯粹的名号荣耀。这一次,主上把这个爵位重新谥封,而且特指幺弟阴就继承,是实心实意补偿并安抚阴家的。
一向谨慎遵矩的阴贵人这一次却没有拒绝,因为再大的封赏也换不回母亲和阴欣的命,因为再丧至亲的难耐悲痛让她难以在这个时候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因为主上的诏书事先没跟任何人商量,包括她这个当事人。还因为,心底里那些对亲人遭祸的自责让她不自觉地把拒绝的念头压了下去,主上说这是她的家族该得的,难道不是吗?
如果不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也许阴贵人还不会对自己的私心生出羞愧和警醒并找回理智。诏书上的封赏不是全部,主上要将阴兴升任侍中,并赐爵关内侯,而阴兴却固辞不受。
阴兴诚惶不受官爵的理由一,从征多年无夺城攻伐之功,受之有愧;理由二,现在家中的爵位不止一个,已是特别恩宠;理由三,本人现居的官位已是皇上提拔至高,不敢再受。
关内侯的金印紫绶孤零零地摆在皇帝和准关内侯之间,最后还是被准关内侯推还给皇帝。
皇帝最终也释然赞叹,阴家的家教家风,处世为官之道一向是至善至谦的。毕竟相似的情形在楚楚身上有,在阴识身上也有过。
建武二年,已有阴乡侯侍中之封的阴识,因从征的军功,皇帝要给他增封食邑,可是阴识说,天下初定有功者多,若再增食邑无论怎样别人都会认为是因为贵人的关系,对皇帝圣德有损。现在看来这个内弟阴兴毕竟也不会贪富贵而辱没阴家谦退之风。
皇帝看那印绶是一份实打实的恩泽,他当初跟楚楚承诺过的——“许封诸弟”,虽然当时说这话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虽然那时的楚楚只摇头拒绝并未当真。更有天下未定不到封赏外戚的时机,但文叔甘愿在楚楚最痛苦阴家突遭横祸的时候尽力提前兑现承诺。而当事人阴兴却只看这份恩泽是个极有可能招惹是非甚至祸端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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