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安抚诏书曰：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欣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这是皇帝昨天夜里在守着贵人睡着后下的诏，情真意切，不需拟稿，亲手书之，并令连夜下发，着尚书台执行。在那之前，皇帝跟贵人说，好好睡，什么也不要想，明天我们就回新野。
翌日清晨出发前，皇帝的近身宦官按制向阴贵人宣读那份诏书，贵人听着，再次无声地落泪。“微贱之时，娶于阴氏”，是啊，她和文叔，相识相爱于文叔“微贱之时”，那份结发情，文叔从来都是放在心中。想来当今天子三十岁之前确实“微贱”，微到只是个千千万万个刘氏没落皇族中的一员，贱到只是个连长兄都要嘲笑的本份农民。
皇家车队向几百里外新野阴家疾驰，而距新野不过几十里的舂陵，二十年前正是农民刘秀的耕作之处。山丘连绵，阔野广幅，那片土地喜欢勤恳本份的人，而勤恳本份的刘秀也热爱那片土地。实际上，不热爱也不行。
谁让他这个汉景帝旁支子孙经“推恩令”一路推了六代下来，历经长沙王舂陵侯郁林太守钜鹿都尉南顿令，一张本就不算大的大饼到南顿令手里已剩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了呢？这本也不算什么，可谁料到全家赖以生存的南顿令俸禄在南顿令撇下妻儿得道成仙之后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呢？刘秀兄弟姊妹包括从小被父亲收养的族中孩子刘嘉，一下子陷入了无依无靠。这也不算什么，有好心的叔父收养他们兄弟，可谁知在被任萧县令的叔父收养了五年之后，王莽篡了汉呢？王莽篡了汉，说，姓刘的都不准再为官，回家吧。至于以前每年皇家发给宗室的补贴钱粮，对不起，姓王的没义务没责任养活姓刘的。
十五岁的刘秀，辍学，与刘嘉一起跟着叔父刘良回到家乡。一家人身份地位收入没有了，也不重要，保命要紧，好在老家的田地还在。
乱哄哄的世道，人命也贱了许多，成千上万的人，或死于饥荒，或死于瘟疫，或死于打仗，或死于贼患，或死于亲人都无力去管的“不明”。
那时候一个人活着就是奇迹，一直活到成年甚至多活几年就是伟大。所幸刘秀在成年后发现，除了早逝的父亲，自己家里人都好好的，他们顽强地活着。活着就得吃饭，吃饭为了活着。可活着又为了什么？十五岁的刘秀还管不了更深一步，因为第一步他还在艰难进行。
很快叔父刘良惊喜地发现，这个与老牛为伴，整日在这片土地上挥汗如雨的侄子很有种地天赋，虽然在侄子辛勤种地的五年间，田地里再没有出现过侄子出生那年一茎九穗的嘉禾秀谷奇观。当年以嘉禾为侄子取名为“秀”，老话说“嘉禾出，天下清平”，祥瑞之兆，可这些年过去了，这天下的日子似乎越来越糟，刘家的境况也一年不如一年。秀很勤劳，虽没种出过“秀”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种的地，养活了一家人。同时让刘良很郁闷很无奈的是，刘秀的长兄，大侄子刘縯却跟弟弟没一点相像。
刘縯不屑于种地，人家有宏志大愿：兴复汉室。为此结交豢养了不少侠士或者叫亡命之徒，手里一有了钱便花在那些人身上，刘良只能认为大侄子是孟尝君重生。自己爱折腾也就算了，可刘良气的是大侄子居然嘲笑种地的小侄子，说他跟高祖刘邦的那个本份务农的二哥刘喜一样。谁都知道刘喜代表着只知耕作营生逆来顺受，慎小无才。刘秀是刘喜，你以为你就是高祖么？刘良哭笑不得地斥道。大人咋知道我不是呢?刘縯马上一梗脖子反驳。
可在刘秀看来，兄长自比高祖，不事农产，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各有志。刘喜更没什么不好，自食其力又养活家人，毕竟这个乱世道一家人活着才最重要。刘秀接受兄长的比喻。但还是接受得不够痛快。因为他觉得自己跟刘喜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刘秀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并不讨厌兄长结交的那些人，不但不讨厌，反而很欣赏他们的很多优点，比如直率勇敢，比如义气忠诚，比如嫉恶如仇。更比如，他们跟长兄一样，有唯一认准的理想大志。
刘秀跟长兄门客交谈时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地方官某某，盗贼某某以及关系吃饭穿衣的大政小策。刘秀从不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仅限于这片土地。也许谁也不懂得同为刘氏宗族子孙的他，虽未像长兄那样明说过要“兴复汉室”，但那一颗年轻的心藏在平静之下的热情，本份之下的澎湃，那一份共同的理想之念，却一点不比长兄差。
刘秀在怀揣理想的种地谋生中练就了超过年龄的稳重老成，当刚满二十的他提出要去长安求学时，做为家中长者的叔父和兄长就满满答应了，并为之托关系找路子，最终跟亲戚家的几个年轻人一起谋到了长安太学的名额。要知道这是条很多人都认为应该大有前途而且长兄和刘嘉也曾经历过的路。
长者和强者喜欢对弱小者施以恩惠来表达豪义，何况对方是自己的亲弟弟。刘縯从养士的钱中凑了一部分给弟弟的当路费学资。弟弟说，不用了。兄长说，拿着！弟弟还想推辞，但看到兄长那张为国为民豪气冲天的脸，只得把要说的话咽回去，并拿出感谢来接受。他要说而没说的除了诸如“你手头也不宽裕用项又多”之类的话就是，这些钱也不够呀。
虽然刘秀可以厚着脸皮去求告富有三百倾良田的母舅樊家，或者是淯阳世家大户二姊夫邓家，但他脸皮实在不够厚，已经成人并行了弱冠礼的他只想靠自己。虽然临去长安前舅父送来了足够三年学费用度的钱，刘秀也留下了，但没打算随便动用。他早就想好了办法。往长安去的路不可以只是个花钱的行程，可以用跟同去求学的同乡合伙买个驴车，一路赶脚挣钱嘛。
去上学之前，刘秀去了淯阳的二姊刘元家小住。二姊夫邓晨对内弟很照顾，主动要为内弟出学费。银钱拿出来一摆，拿着。不要。拿着吧。真不要。
邓晨知道这个看上去温和老实的内弟其实是有些硬主意的，便也没再勉强。同为长者和强者，姊夫很懂得保护内弟的自尊和选择。这也是内弟愿意和姊夫亲近的原因。不过那几天里，发生了一件平常也不平常的事，让年轻的刘秀从此多了一份心思。
邓晨的姑丈新野豪族阴家阴陆因病去世。
做为阴家的亲戚和姑母疼爱的内侄，邓晨全家前往新野奉哀吊唁。全家，包括来小住的刘秀。
跟参加丧礼的其他人不一样，刘秀是以同情和肃敬，外带好奇出现在阴家大院里的。他离去时也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收获的是一份有些特别的心情，清新而驿动，恻然而柔软。因为他见到了邓晨的表妹阴丽华。那时的刘秀还没意识到，那个内敛端庄的小女子那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世无争忧忧婉然的沉静，竟像烈焰一般灼到了他正在悄然蓄势的心。
长安太学新生刘秀，籍贯南阳，年龄二十，未婚，政治面貌，前朝皇室宗族；职业，种地。中大夫许子威老师对面前的这份学生简历略了一眼，又看了看学生其人：宽额隆准，明目方口，带着一份从容和沉稳。想学什么呢？老师问。《尚书》，今文。学生干脆简短地回答。老师点头，开课。
学生刘秀的目的很明确，专业细化到只学以微言大义讲述治国之道的“今文”《尚书》，自然要选择今文经师许子威。长安三年，学没白上，他做到了“略通大义”。学都学了，干嘛不精通呢？其实对于他的专业来说，略通已经很不错了。前人经验，车辙之鉴，大义略通就是理解，至于精通，那只能是在治国的实践中才可能的事。那时的穷学生刘秀，怎么可能精通？谦逊谨慎如他，恐怕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甚至六十岁即将走完帝王生涯的时候，回顾起来也只好说越来越懂，原来如此。
这一点其实学生刘秀也是明白的。这样实用性很强的专业，不同于钻研《古文尚书》或是《诗》，所以他没有整天啃书本背古籍。
在长安的日子里，南阳舂陵的沃野和辛苦垦地幸福收获的日子已经被刘秀淡忘了。刘秀像换了个人，或者说他这个人这一面从来没有这样展现出来过。他不满足只用驴车赶脚拉货赚钱，他和表兄兼同学朱祜鼓捣了自己都嫌酸却号称“蜜和药”的大补药当街叫卖，根本不在乎把自己一介儒生变成这个世道里最末流的商人。也许他这个人，不知不觉中继承了南阳人尤其是外祖樊家勤稼穑善经营的家风。
刘秀赚的钱，除了交学费吃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大请同学。比如生意合伙人韩子，表兄朱祜，新野的表亲来歙淯阳亲戚邓禹，来自会稽的优等生严光谶语爱好者强华……太学好友南阳乡亲，经常以刘秀为首领聚会游历品评朝政，世事民风尽在他们的口中心中。也许是他生性喜欢如此，也许是他在生性喜欢之上又有意识在践行“尚书”所学，为着心中那份还在深埋的理想而积累。
渐渐的，手头有了点钱而搬到长安刘氏宗室聚居区“尚冠里”的刘秀，在同学眼中已经是个实诚谨慎但也精明能干，稳重踏实却不乏豁达玩笑，可沉默谨言，可狂狷激昂，既能和高官名流搭上话，也能和贩夫走卒通络办事的上下通达之人了。他可以为南阳的族叔追逃租的官司直接拦住大司马严尤的马车，并顺利告状成功；也可以为自己的小生意谋求更低成本路子而混迹街头不无办法。
刘秀在长安求学的三年里除了读书所做的一切，似乎比读书本身更精彩。
三年里刘秀回过五次家。每次在家大约呆十天，十天大约有一半时间住在二姊夫邓晨家里。只是直到后两次，二姊夫才开始有所悟，是窃喜地醒悟：内弟来看他二姊和自己这个姊夫，初衷并不那么纯粹。内弟在等一个人，他很想见一个人，就是已经出落成亭亭少女的表妹阴丽华。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