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袭
赤谷城来了长安的汉使，见到公主后诉苦不已。自中郎将张骞凿通西域后，中原与西域各国往来的商队，其实有两条路可走。北道须经车师，南道须经楼兰。然而，匈奴的右谷蠡王一直以来占据蒲类海，西北控制车师，西南控制楼兰，授意甚至逼迫两国斩杀中原汉商夺取货物。
最后，汉使说，既然公主已位居乌孙右夫人，而乌孙国就在车师近旁，还望公主有所作为，今后汉庭往乌孙输送的犒赏，公卿百官们也不会有什么非议。
听完魏喜的转述，我不由冷笑一声。万里之外，我们的娘家人，倒是把帐算得清楚。还没见喂几把好料，就要马儿上阵拼杀了。
魏喜长叹一声：“冯夫人，公主去见过军须靡，属下猜测是请求乌孙出面警告车师，毕竟车师弹丸小国，对乌孙这西域第一大国还是有所忌惮的。然而看公主回汉宫后闷闷不乐，次日方命我北上寻你，想必是在乌孙王那边碰了钉子，不得已才遣夫人以汉使名份前往车师。”
看来这魏喜虽是武夫，倒也懂察言观色。果然，见我的目光投向他身后的数位乌孙勇士，魏喜马上解释道：“公主又去了右大将库尔班查的帐下，右大将倒是爽快，点出几名亲兵，随属下而来，行护卫之责。”
想到公主在王都左支右绌的局面，我初闻出使之命时的惧怯，被腾然而起的一口怒气激得粉碎。军须靡那斯文士子般的面庞和温润如玉的眸光，现在看来真是虚伪不堪。倘若一颗心像秤砣似地拴在细君公主身上，又何必向陛下求来解忧公主？倘若出于结势之虑和亲汉室，怎地连车师都要怕，想必还是慑于车师身后的匈奴人。
这个于君于夫都没有担当的懦弱男人啊。
几天后，恩兹首领将我们送到伊尔克部落的东境。从赤谷城带来的汉家礼物早已分得所剩无几，零星三两箱的漆器带去车师，实在有些寒碜。恩兹瞧出我们的窘境，在我们的辎重上加了几箱绿洲之国喜爱的弯刀和狼皮，又派了几位伊尔克部落的男人一同护送。
“集两国的护卫和物产，冯夫人，你这使者的队伍可算有些模样了。”恩兹满意地说。这个经历过风霜的乌孙长者，某些时候的言行神态特别像翁归，或者库尔班查，不急不慢地助人一臂之力。
莎娅是我唯一的贴身女伴，为了起居方便，我只能带她同去车师。看到恩兹派来的几个部落壮年，她偷偷地告诉我：“冯夫人，你看到那个栗色短发的男人了吗？他叫卡若，据说是个以前去过车师焉耆一带的皮货商人，恩兹首领才让他做我们的向导。可我不喜欢他贼溜溜的眼神。”
我笑了，逗她：“那你就多看看魏喜吧。”
还在赤谷城汉宫时，我便猜测莎娅的心在魏喜身上，此刻见她被我说破心思，脸似红云，如簧巧舌也打了结一般，更觉有趣。
不过莎娅说得对，那个卡若的确有点獐头鼠脑。他无时无刻不带着殷勤的面容，要说胡商多是一副笑脸也并不奇怪吧，可他的笑脸却另有一种咬牙切齿的诡异。
从伊列河谷一直往东，在初秋的好天气，十日马程便可到达车师，但沿途只能如行军般露宿草原。听到我问莎娅这个季节的草原是否万兽出没，卡若凑过来说：“冯夫人，您放心吧，现在正是羚羊和野兔肥得冒油之时，豺狼虎豹可看不上我们人的肉。您可知道，人肉并不好吃，柴得很，呸呸呸。”
“啊，不过，要是狼看见莎娅这比柯木孜还白嫩的姑娘，可就不好说了。”卡若又眨眨眼，补充道。
是日，正是月圆之夜。朗朗银辉撒在草原上，十步之外都能看清人的面容。我们在一片平坦开阔之地扎下营帐，匆匆吃了些肉干和奶酪，便进帐休息。
营火忽高忽低，像随着轻风舞动的小旗。我与莎娅躺在羊毛毡上，看火影投在帐上摇曳变幻。与往常就寝前一样，莎娅会教我一些乌孙语。
蓦地，莎娅坐起身，用汉话问我：“冯夫人，您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吗？”
我屏息侧耳。秋虫之鸣戛然而止，一种不祥的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守着营火的乌孙护卫仓皇的喊声：“狼狼”
我们尚未意识到恐惧与躲藏，钻出帐篷准备看个究竟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我第一次在草原看见活狼。不，是我出娘胎后第一次看见活狼。从前在彭城，我熟悉的是野狗，以为那便是最凶狠的畜牲。而此刻，我才明白，与四蹿着咆哮的野狗相比，狼才是真正令人胆寒的野兽。
月华如泻，将营地周围这些列队整齐的兽兵照得分外清晰。我甚至能看见它们身上针尖般的毫毛，发出刀锋似的亮光。它们的嘴看上去比狗突出许多，但浑然不像狗那样咧开并吐出舌头，发出傻里傻气的呼哧声。它们无须以任何声音来传递恐惧与威胁，因为它们的目光已能吓得对手瑟瑟发抖。一片上下前后交叠的绿森森的狼眼，注视着我们，甚至连眨都不眨一下。在狼群这种不动声色的对峙里，我已听到周围乌孙护卫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急促。
忽然，狼群如乌云裂开一道缝。一头足足有马腹那样高的大狼出现在离我们最近的草地上。更奇怪的是，它身上竟然驮着一只身架看来甚为娇小的野兽。
那也是一头狼，只是前腿似乎只有普通狼的一半长，想来无法四肢平衡地独自迈步，须将前腿搭在同伴背上，方能成行。
“糟糕”魏喜低喝一声：“碰上狈了。”
“你说什么？”我轻轻问，自己都能感到舌头不太听使唤。
“冯夫人，你看见那只狼王身上的畜牲了吧。那是只狈，是狼与狐交合的孽畜，在狼的凶狠之外，兼有狐的狡诈。草原上经验丰富的猎手说过，有狈的狼群最可怕，那就是一群尖牙利爪的人啊。”
魏喜话音未落，我就听到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然而那并不像谋士在出主意，倒像是悲彻心腑的痛哭。
继而，狼王扬起脖子，抬起尖吻，对着月朗星稀的苍穹，发出响彻天地的嚎叫。须臾之间，狼群从蹲坐倏地变成站立之态。它们不再沉默，发出闷雷似的喉音。它们缓缓地后退几步，压低前身，利爪扣地。这是野兽发起攻击前的姿势。
“仓”地一声，魏喜与乌孙护卫直刀出鞘。莎娅吓得急剧地哆嗦起来，又不敢大声哭泣，抽噎着抱住我的肩膀。
我们的马匹，也因惊恐而疯狂起来，用力地摇晃头颅，似乎想扯断缰绳去逃命。只有赤如意，以格格不入的平静站在我的毡帐边上，低着头，好像眼前的险境与它无关似的。
红马的镇定提醒了一个人向导卡若。他忽然像一颗弹弓上的石子儿般，飞出人群，奔向赤如意。他的手脚真是相当灵活，以山鹰俯冲的速度解开缰绳，飞身上马，想冲破狼群的包围夺路而去。
赤如意在瞬息之际变了脾气。这矮小的红马，仅仅被卡若牵制了几步，便拼命晃动身体，继而抬起前蹄，高声嘶鸣起来。
它将卡若摔在草地上。
在众人尚未回神时，狼王发出比此前短促但更响亮的号令。群狼中最前排的十余只，如离弦之箭，冲向卡若，将其合围。求生本能使卡若一跃而起，然而他终是比不过狼的迅猛。
一头狼前锋将卡若扑倒在地，余狼蜂拥而上。
那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卡若惨呼两声，便被狼咬断了脖子。狼前锋们没有住口，而是将他分食。我听到吸吮血液的嘶嘶声，以及人骨断裂的喀嚓声，还有咀嚼**的啪嗒声。
一名最年轻的乌孙护卫的刀掉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脚下有一片濡湿。
“别动别跑”魏喜用汉话和乌孙语不停叫着：“一跑，狼就会将你当成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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