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圈套
今日已是我们被困于传舍内的第三天了。
那夜，我没有感受到鲜血，陈玉的环首刀并未伤害我，只是代表他发出叛臣的宣言而已。我也没有在传舍见到鲜血，都尉丞曹勋带来护院的亲兵冲了进来，收获一片宫婢仆从的惊叫后，便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长安贵客囚禁在屋内。
陈玉押着我回到公主身边，然后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公主面色苍白，倚榻而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处变不惊。她仅着中衣，却没有喝斥陈玉与曹勋的破门而入，似乎想表明自己对他们的心无芥蒂，只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玉，苏鲁尔呢？他听命于你，还是你听命于他？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陛下可以再选一位和亲公主去乌孙。”
纵然油灯昏暗，我仍能看到陈玉眼里总是蒙着的那层云翳不见了，双瞳似乎有灼灼的火焰。
“公主多虑了，臣等从未想过要取公主性命。”陈玉说完，随曹勋步出门去。
远处的哭喊和兵戎之声渐渐消退，天色微明，我们的心却一片迷茫。
长安带来的护兵大约是全军覆没了，妙至毫巅的欢愉顷刻变成肉裂血溅的痛苦。
那些乌孙商人呢？他们终于可以还原自己乌孙勇士的面目了。在他们沾满旅途风尘的布袍下，锋利的短刃贴着他们孔武有力的身体。那是轻薄的铁制匕首，也许出自数年前细君公主带去乌孙的大汉工匠之手。完成了夜半的杀戮后，他们中的一些在天明时分来到传舍取代曹勋的亲兵看守公主时，刀刃上还闪着暗红的血光。
为什么？为什么在乌孙多年的汉臣，代表乌孙迎娶大汉公主的贵族使臣，还有驻守边郡的汉将，他们看起来是我们最放心的伙伴，却在长城内我们自己的土地上，连起手来，向我们露出獠牙。
“解忧公主，您并不是我的猎物。”苏鲁尔终于出现了。
他依旧语气温和，斯文守礼。如果不是他那深深的蓝色眸光过于强烈，我甚至在某几个瞬间将他与另一个人混同起来。那是彭城楚王府的琴师，苍白瘦削，永远低缓温柔的语调，紧闭的双眼，拂过琴弦的修长手指。公主曾经沉浸在他营造的逍遥恬淡的世界里，以为能长醉不醒。然而，这世上，噩梦难逃，美梦，却易醒。
我不知道公主是否也早已发现，苏鲁尔有些像她曾经向卫皇后奏明的那位“故人”琴师。我能确信的是，公主此刻对苏鲁尔开始生出仇恨。我的主人，她可以为情人的薄幸泪湿枕畔，也会因敌人的戏弄怒火中烧。
“哦？你们大动干戈，难道仅仅是为了抢我的嫁妆吗？”公主出言讥讽道。
“正是为了抢您的嫁妆。只是，您从长安带来的嫁妆还不够丰厚，须陪上这张掖郡才行。”
“呸，我才不信我叔父也与你们为伍！”桃儿在一旁终于忍不住，怒斥苏鲁尔。
苏鲁尔饶有兴趣地盯着桃儿：“你是说李陵？你这女娃说得很对，飞将军的后人，怎会背叛汉室。你若不说，我倒忘了，李将军巡边居延塞，这几日也该回来了吧。”
公主浑身一颤，似乎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她逼近苏鲁尔：“你们，在等匈奴人？！”
苏鲁尔哈哈大笑，转身向陈玉道：“陈主簿，看来你们大汉为了笼络乌孙，可真舍得下血本呐，嫁给我们的公主一个比一个聪明。”
“大吏，莫要装腔作势了，”公主道：“张掖离你乌孙相隔数千里，你靠区区百余乌孙勇士，就能守得住我张掖郡？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匈奴右贤王此刻正往居延塞来。李陵并未巡边居延，他应该是出玉门关给大宛的李广利做援军去了，所以你们这些叛臣才敢动手！”
公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陈玉说的。
苏鲁尔联手匈奴，是乌孙王的授意吗？陈玉为何要叛汉？曹勋是何时通报的军情？李陵现在到底在哪里？右贤王入塞取了张掖后，是往西去玉门关，还是往东，会合单于庭和左贤王的军队扑向长安……太多的疑问，在公主心中，她多么希望陈玉能告诉我们。
陈玉迎着公主的眼睛，目光竟分外坦荡。他长叹一声，捧起使臣节杖：“公主，陛下待臣不仁，莫怪臣不义。今向公主奉还汉节，从此陈玉与汉室恩断义绝。”他双膝跪下，将节杖置于公主足前。
苏鲁尔看起来颇为得趣：“解忧公主，请安心待在张掖吧。你做不成我乌孙的右夫人，做个匈奴单于的阏氏，也不委屈。”苏鲁尔的语言里终于露出了狎昵的尾巴，或许他觉得已无须在大汉公主前维持体面。
曹勋的手下来报：居延塞破了，匈奴右贤王带着数万大军，正沿着弱水，直奔张掖而来。
那么，李陵果然不在居延。
几日前我们在张掖城北望八卦营看到的大帐与炊烟，只是障眼法，怕匈奴探子在塞外山上探得军情罢了。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捉襟见肘的布局，哪里抵得上人心的背叛。
陛下，你可知道，匈奴人已长驱直入。李陵与李广利就算会师遥远的西域大宛为大汉夺来成千上万的汗血宝马，又有何用？
公主神情落寞，憔悴不堪。苏鲁尔一行离开后，她面向帷帐，轻轻抽泣起来。我心如刀绞，却不知所措，只能跪在公主跟前：“公主，莫要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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