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惊变
张掖郡城内算不得繁华，土夯石垒的房屋，没有纹饰的砖瓦，远不如长安城披朱衣紫那般鲜艳。这是一座驻兵屯粮之城，与歌舞升平毫不沾边，街巷间隐隐透出的只有刀剑之气。
但假如攀登到城门之上，心就能安宁下来。屯田已初具规模，边民农垦的黄米黍豆正是收获季节，灿烂的金色斑块仿佛点缀在大地的笑靥。而田野也并未破坏丰润的水草，在更远的山脚下，经过春夏休憩繁衍的羊群声势浩大，几乎与天边的白云连在一处。
土地是所有仇恨的源头，然而土地却是最不记仇的。匈奴羌人月氏乌孙，还有我们大汉，我们都用战争糟蹋过河西。战马的铁蹄与刀光剑影，纷飞的血肉与呐喊哀嚎，一次次让这片土地成为人间地狱，它却只需略加喘息，便又草长莺飞丰美如初，以平静的姿态接纳一批又一批劫后余生的生命。
大汉飞将军李广之孙张掖骑都尉李陵率军巡边居延塞，留下都尉丞曹勋守城。几百人的和亲队伍，加上半路收编的乌孙商队，让张掖城内炸了锅，也忙得曹勋满头大汗。校场和谷仓都成了容身之所，嘈杂的人声混合着牲口的粪便味，迅速瓦解了这河西重镇表面的肃穆。
紧接着，一些好看的女人便冒了出来，眉眼波光流转，身份不言自明。这古老的职业，不论在长安都城，还是边郡张掖，都不愁没有生意。汉人工匠和乌孙商人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连日来的艰辛和厄运早已抛诸脑后。和亲队伍起码要在张掖补给两三日才能继续西行，这让男人们对寻欢作乐的时间胸有成竹。只有公主的亲兵闷闷不乐，职责所在令他们必须守在传舍附近，对这些正值壮年的军卒来讲，这世上最痛苦的事，只怕就是**无处释放了。
和亲护兵校尉好歹是个六百石的武将，论薪俸不比陈玉低，又领兵打过几年仗，此番一路恪尽职守没出过岔子，便硬气起来。见我和陈玉送刚见过公主的曹勋出传舍，徘徊在门口的校尉即刻上前道：“陈主簿，冯侍女，烦请禀报解忧公主，让传舍外不轮岗的兵卒也能去张掖城里逛逛，弟兄们这连日来也憋得慌。”校尉一介武夫，言语率直。
曹勋在一旁露出暧昧的笑，我则略略脸红后退几步避开，只有陈玉一如既往带着他不知喜怒的眼神看着校尉：“待我禀过公主罢。”
“何时？”校尉得寸进尺。陈玉的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校尉急了：“兵卒们这般汉子的血性，陈主簿是体察不到咯。”
这话说得出格。曹勋自然知道陈玉是宦臣之身，立刻收起看热闹的笑容，殷殷道：“陈主簿，李将军前几日离开张掖时，留下亲兵五十名，为公主的传舍护院，以尽东主之责。在下这便去调遣来。”
“有劳曹兄。”陈玉拱手谢过，扫一眼校尉，返身进了传舍。
我看着公主身边的文武二臣在边郡守将面前，如此不知遮掩地起冲突，不禁诧异。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们的神色过于强硬，交锋也毫无迟滞，似乎彼此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是夜，公主刚睡下，婴儿刘涂便在隔壁放声大哭起来。隐隐传来宫婢的柔声安慰，刘涂却越哭越凶。
“阿嫽，你去看看。”公主翻了个身，淡淡地吩咐，语气听不出烦躁。
宫婢见我进屋，慌张道：“冯侍女，刘涂突然哭得这般厉害，莫不是这传舍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听说小儿有天眼，能看到……”
“胡说什么，”我喝断她，“在公主身边做事，你就这点胆量？便是这张掖城里处处有冤魂，也是我大汉殉国将士的魂魄，与吾等同一个祖宗，难道还来寻仇不成，有何可怕！”
我接过刘涂，放在榻上，解开他的小衣衫查了个遍，确无异样。看他虽然哭得用力，面色却红润如常，想来不过是小儿夜闹，便拿褥子裹了，对那宫婢说：“我抱他走远些，免得烦扰公主，你去公主房里服侍。”
说也奇怪，一出门，刘涂竟安静了，缩在我怀里，一对和他匈奴父亲一样的细长眼睛盯着我，瞳仁黑亮。
我苦笑，抱着他往传舍深处走去，对他喃喃低语：“小刘涂，小孤涂，你哭什么，你还不够幸运吗，啊是了，你想你的亲人了吧，你们匈奴人哄小儿的歌谣我可不会唱。”说到这里，我的心忽然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抬首看着中天那轮皓月。我想起了我的阿母，我努力地搜寻记忆深处，嗫嚅着那首童谣：
“草木荣兮雁北归，杨柳依依兮燕雀飞。
桑椹落兮小豕壮，阿翁阿母兮守身旁。”
哼了几遍，刘涂开始打呵欠，双眼眨了眨，渐渐合上。
远处传来城中人们纵情声色的笑骂声。边关寂寞，而过了这一季，严冬的降临更会令这寂寞雪上加霜。无论是张掖城内的神女，还是和亲队伍里的男人，也许此刻都将露水般的苟且视作最踏实的抚慰，正如我的双臂给刘涂的温暖。
可是我忽然战栗起来，多年流离不安的生活，使我成为惊弓之鸟。我侧耳倾听，终于确信，这次的弓上，已架好了箭！城内的欢声笑语在瞬间变成哭喊，没错，是哭喊。
冰冷的环首刀抵在我的后颈，而更为冰冷的是它主人的声音：“冯嫽，恕陈玉无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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