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始笙泪水不断划落至鬓发中,一直不敢睁眼面对这翻天覆地的变化,母女俩在沉默中过了漫长的一夜。
曲继允见她无言以对,也不想跟她啰嗦,“你跟你女儿好好待在这里,只要你们不惹事,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听完曲琳茫然,想记起其他能帮阿哲之人,但自从嫁给阿哲后,她未曾出去走动过,阿哲亦从未纳妾,始笙又不理庶务,整个方府如同没有女主人一般。她哑然,身为正妻,自己竟如此不称职。
曲继允大笑道,“妇人之见,你可知柳伯明为何至今未娶?府中仅有几名贱妾?乃是虚位待你!只可惜了,我曲继允决不允许女儿辱没家门,否则早就将你亲手奉上了。四皇子卓晋懿乃是柳伯明亲外甥,此事也有柳伯明功劳,四皇子不可能不帮自己母族。尹大人虽是方哲师父,但也是当今圣上的师父,手心手背都是肉,依他的个性必不偏帮。谢致只不过与方哲有两年师徒情分,更不值一提。”
强行稳定心智后,曲琳道,“你未免开心过早,柳伯明尹大人,以及四皇子和谢将军,他们四位定不会相信阿哲叛国。”
曲琳闻言一滞,原来方哲和柳伯明早早已经被曲继允盯上,皇上不可能仅凭一封信就相信阿哲叛国,曲继允必定还做了其他事情,且联合了其他人,才可能扳倒阿哲。她无比悔恨,因为一己私欲将阿哲带至如此万劫不复之地。
曲继允摇摇头,“你的确不曾说过,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爱上方哲。可知道你的旧爱,也就是方哲的挚友柳伯明发现你爱上方哲之后,买醉了整整一个月。一个醉了的人,要打探信息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曲琳睁大眼睛,“我分明不曾说过……”
“阿琳,我不曾记得将你教导得如此愚昧,”曲国公曲继允说道,“方哲之所以两年未归,我猜是因为不愿面对心有所属的妻子,”看着曲琳刷白的脸,他继续道,“多亏了你,我才知道方哲的心上人竟然是佟古国的皇后燕明云,这消息可让我方便行事不少。”
“你明明说,只要我模仿阿哲的笔迹给佟古鸿煊去信,告知燕明云的所在,燕明云就会对阿哲死心,阿哲便会回来,可为什么你却将此信交给皇上,陷害阿哲串通敌国造反?”是母亲犀利的声音。
再次恢复知觉时,方始笙还未睁开眼,便听见身边外公与母亲的对话。
话还没说完,母亲身子就一软,自己随即也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母亲声音在发抖,“曲继允!你明明说……”
那一晚,外公带来一个嗓音尖锐的舍人,宣读了所谓的圣旨以后,一大批人涌进来搜索方府,母亲挡也挡不住,只能捂着自己的口和眼,听着府中的哭喊声,她很害怕,母亲紧紧地搂着她,过了许久,听见有人说搜到了通敌叛国的证据,要将方府的人圈守起来。
可是她的天下却被外公打碎了。
方始笙笑语,那当然。她的天下就这么几个人。
尹先生有一回曾对阿笙说,论样貌与才艺,天下无人能与阿笙相比。
又过了两年,方始笙已经出落成千娇百媚的大姑娘了,但却仍未接触过几个生人,长至十五岁,从未踏出家门一步,每日与书作伴,弹琴写字,吟诗作画,研学医术。
可自此之后父亲再没回来过。
方始笙从未见母亲如此失礼过,哭得像个孩子。
母亲抄经的手一抖,竟将上等荡青花端砚打碎在地,随之掩脸而泣,“竟不知从何时开始……”
“是保佑父亲平安归来么?”方始笙问。
有一次,方始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母亲为何要抄如此多的经文,母亲说可以保平安。
母亲病好以后,已不见父亲身影,只日日抄经。
自父亲回来以后,外公再也没有派人请医官过来,吃着方始笙开的药,母亲很快便转好。
乳母潸然泪下。
父亲走后不久,方始笙将药又熬了一遍,将药端至母亲榻前时,忽然响起一声低音,“阿哲……”
乳母的手一哆嗦,方始笙再次跌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到父亲悲伤的眼神移向自己,他轻轻松开抱着母亲的手,过来将自己扶起,又复杂地凝望自己片刻,才走出了内室。
乳母赶来将方始笙扶起,将将站直时,听见母亲口里默念,“伯明……”
来人的力气很大,摔得方始笙腕骨几乎要裂开。忍着痛抬起头,竟看到父亲拥着昏迷中的母亲,嘴里还念着母亲的闺名,“琳儿……”
方始笙很是担心,细细地给母亲诊了脉,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给母亲配了药,亲自熬了许久,正准备给母亲喂下,却被连人带药推倒在地上。
有一天夜里母亲着了凉,加上咳疾复发,外公请来医官说病情很是严重,虽开了药,但吃了半个月总不见好。
乳母说,母亲是个可怜之人。
见母亲的次数却慢慢多了起来,只是每次都是自己在一旁看医书,母亲在一旁抄经。
方始笙似懂非懂。
那一晚父亲十三年来首次进阿笙房中,跟阿笙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父亲支持四皇子,外公支持大皇子,父亲收了个谢家的孩子做徒弟云云。
尹先生脸上笑容顿时就垮了下来。
有一回尹先生问方始笙,觉得父亲待阿笙如何,阿笙回答道,“就像外公对母亲一样。”
那年不知为何她时常见到自己的外公,一个满脸白胡子的老爷爷,看见自己便扯出笑容,时时都能看见他日益加深的皱纹。母亲立在外公身边,便像是我立在父亲身边一样,沉默且矜持。有时候父亲也会出现,然后一桌子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她十三岁。
方始笙身边只有乳母碧水红玲和多多,多多是大黄生的小狗崽。
她乳母常说,母亲是东卓国最美丽的女子,她曾去佛堂瞧过,母亲的确很漂亮,比她拜的那些菩萨还要漂亮,可是母亲从未对她笑过。
父亲说他此生没有亲人。
她父亲被封为一等护国公,皇上特许可以郡王规格修陵,听父亲提过,他此生没有亲人,那些死去的弟兄便是他的亲人。
父亲打仗麾下总有伤亡,那些死后认不清面容的人,都会被父亲运回府中,烧香礼拜,葬入父亲陵寝中。
死人她都是见过不少。
从记事起,方始笙就明白一件事,她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人。她从未见过父母一同出现过,母亲一般在佛堂,父亲一般在外打仗,偌大个府邸貌似只有自己和仆从,自己这个大小姐当得也毫无存在感,因为除了尹先生过来授课时,她能偶尔见到自己的父亲外,其余时间都见不到几个活人,自然也没办法摆将军小姐的谱。
……
他叹了叹气,这孩字注定命运多舛,“便叫方始笙吧。”重新开始生活。
祸不及妻儿,可偏偏有些人生而有罪。
从女儿出生至今方哲未曾好好看过,如今看来,她的容貌七分肖母三分肖父,比起曲琳倾城的姿容少了几分大气,添了几分自己的端正,但这怯懦的性子,却远远比不上父母。
教训了弟子一顿后,逼他给此女起个名字。
还是方哲的恩师尹繁枫偶然在池边遇见一呆坐的女孩,才知道自己的大弟子居然已为人父。
再过六个多月,曲琳诞下一名女婴,直至此婴孩四岁,方哲都没有给女儿起名。
年少天真时还曾以为自己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
一个融双方血脉的骨肉,多好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拉拢了。
方哲助新皇登基,是新贵,一朝天子一朝臣,父亲早年压错宝,想亡羊补牢用自己拉拢政敌,她早已知晓。
一个嫡女,若是不能给家族带来荣耀,以父亲为人,必不可能放过她。
不是不失望的,回头找张嬷嬷,却发现已被父亲处死,她才恍然大悟。
原来枕边人从未信任过自己。
三个月后,曲琳觉得时想呕吐,召医官一看,竟是孕相,一时不知所措,抬头看向方哲,只见他眉头紧皱,满眼防备地注视着自己。
自洞房后,两人虽日日同床共枕,却再未行周公之礼。
待方哲走后,曲琳喝下张嬷嬷端来的避子汤。如若生下嫡子,方哲便会有所掣肘,两人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曲琳悉数知情,便继续假寐,两人心照不宣地粉饰太平。
方哲虎躯一顿,刚系完腰带的手不知该如何摆放,隐约能看见他通红的耳廓,“你多睡一会也无妨,府中并无高堂需要跪拜。”他父母均已死在北原人手中,族中叔伯们也并未对他有何养育之恩,何须跪拜?
曲琳次日醒来,见到与自己结缡的方哲已翻身下床,俏脸微微一烫,“是我起晚了……”
……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而发生,彼此早已做好觉悟,只是融入对方身体时仍旧是痛的,无论身心。
曲琳回抱着方哲,如同沉溺之人抱着浮木,淋漓尽致地在他怀里宣泄自己满腔怨恨与不舍。
方哲看着好友的心上人与自己同坐一榻,剥心般地说着往事,令他心感此痛,不由拥其入怀。
“我素来知晓他肩负家族重担,一直悉心相助,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放弃我。当日我抓着他的手,却发现怎么抓都是这么冰冷,明明平生最不屑女子哭哭滴滴,却实在无法在他面前忍住……”曲琳抽泣的身子不可遏制地抖着。
见身边人未接过巾帕,略转首,竟发现平日明朗活泼的阿琳满脸泪痕,心下黯然,伸手轻轻擦过她双颊,想起自己心中那人已嫁做他人妇,古井般的心海底潮翻滚。
几滴泪水再次滴落,曲琳微微失措,“是我失言了,既已许配与你,前尘往事便如过眼烟云。”
偌大的喜房中极静谧,泪水滴落的声响微有回音,方哲递上一方巾帕,“来了,正与师父一同接迎宾客。”
曲琳默然,低头抚着正红绞金丝并蒂双囍纹的嫁衣,缎面突然染上一滴泪,她眨眨眼,“他今日可来了?”
方哲神色萧条,“阿琳,你我皆知彼此已心有所属,此情此景并非我属意。”
沉默良久,龙凤呈祥的红烛燃至一半时,那朱红的蜡水沿着烛身滑下,新娘子不由淡笑,“阿哲,若是以前有人说我会嫁给你,打死我都不信。”
然新房中最应欢欣的二人却寥寥无语,清雅隽逸的将军方哲和曲国公府嫡长女曲琳共执一管宽红绸带,听着房外的鞭炮声,炮火映得窗纸时明时暗,晃乱了眼眸,却晃动不了心如死水的两人。
方府门前人声熙攘,高门前吊着两串大红灯笼,红绸尽飘,厚重的松木门上贴着抓人眼球的“囍”字,迎客厅中觥筹交错,一派青梅煮酒凭君醉,罗烛春深任客谈的喧哗喜庆场面。
东卓皇朝天庆二年正月,寒风凛凛,削人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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