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怎么推着沉甸甸的车子往回走,我不记得了。
也许是天热,把我晒昏了,也许是肚子饿,我饿昏了。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我不是趴在“车脯子”上,而是睡在独轮车一侧的篓子里。
原来,我姥爷看我昏昏欲睡,就把一侧篓子里的茄子挪到另一侧,倒出一个空隙,铺上麻袋,把我放了进去。
我醒来时,独轮车已经停在了丝瓜架下。
我连伸懒腰的力气都没有,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看队长和我姥爷还有那个侮辱我的姥爷“算账”。
我姥爷说,一共卖了四毛七分钱,我给晨风买了个冰棍,花了三分,还剩四毛四。
看到我睡眼惺忪地从独轮车上的篓子里坐了起来,队长就埋怨我姥爷,说,有孩子在呢,你不吃饭,你还不会给孩子买个油饼吗?不就是一毛钱吗?
我一下子高兴了!
给我买了个冰棍三分钱,离一毛还差七分呢!快给我姥爷七分钱吧!
可是,没有!
队长把四毛四分钱接过去,一边抱怨他不给小孩子买东西吃,一边推起独轮车,说,我到街上卖了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到多么厉害的程度!
我姥爷给我买冰棍花了三分钱,如果我姥爷不如实汇报,后果不堪设想!
在我和我姥爷在烈日的煎熬下往回赶时,队长早已经知道了我姥爷的一切行为!
他设下了一个圈套,等我姥爷投入罗网!
队长和那个侮辱我的老头是一家子!
人在极度的挤压下,恶毒的兽性会爆发!在民间俗语中,说,一扎不如四指近!
在表面清明人人信任的表象下,藏着人性最卑鄙的洪流呢!
那个侮辱我的老头原本是有卖菜的权力的,贫农嘛,谁卖无所谓。他也卖过一推车菜,走得更远,去的是公社驻地。
那里有个牲畜交易市场。
牛马骡等大牲口不得屠宰,生老病死连同交易都要到公社备案。
人,不需要备案,说你是个私孩子,几个人一认证,你连个狗都不是的!而,牲畜,是要备案的!
每个战斗队都需要畜力,在买牲畜时都很谨慎,唯恐买到不能干活的母畜!
聪明人就做到了这一点。
他们把刚下了小牛的母牛牵到市场,让一个人把小牛牵到远处,光卖母牛,说它是多么强壮。然后通过“牛经济”把母牛卖出去。
“牛经济”,掮客。和官场的“掮客”没啥两样。俗称,两头傻,两头杀。
那个队的人听信了掮客的话,牵着牛离开。
母牛有天然的良心和本性,她走了,孩子在哪?
母性的天性爆发,会嚎叫!
母牛一叫,那个把小牛藏到一边的人会把小牛放开,小牛欢天喜地地跑向母亲身边,买牛的人就傻眼了!
买马搭上个骡,这买卖赔大了!【地方俗语,说的意思是,让你去买匹马,怎么还带着个小骡子回来了?你赔大了!】
这不是童话神话玩笑话,是现实!
买了母牛被搭上小牛的人会哭着走,等着回村挨批斗。
把母牛和小牛一起打包的人就欢天喜地。
那个卖菜的侮辱我的姥爷去公社驻地吃油饼时,就碰到了几个“卖马搭骡”的人,他们在喝酒吃油饼呢!
他也好喝酒,和人家攀比,两角油饼,两杯高粱香!
他是卖菜的,人家是卖马搭骡的,能比吗?
一算账,他花了四毛八!
他一车子菜一共卖了五毛钱,回去交账,说自己气愤,为给村庄争脸,争了光!然后,他,交回了剩余的二分钱。
他是争了光了,队里的人就不干了!
这么争光,谁也会去的!最后,就“剥削”了他卖菜的权力,换成我姥爷卖菜了!
我当时是不知道这么繁复的玩意的,对那个队长的话充满了希冀,希望自己下次去赶集时,不仅能吃到清甜的冰棍,还能吃到异香扑鼻的油饼呢!我强打精神下了车。
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一人为私,二人为公。
在我姥爷把四毛四分钱交到队长手里时,就是公款!
队长不会返还七分钱给我姥爷也就是给我的!话是这么说,客气话,狗都会摇尾巴!
在我姥爷没和他汇报之前,我是可以吃到一毛钱的油饼的!
可我姥爷没这么做。
他好像怕什么东西。
他怕的东西和我母亲隐瞒的应该是一个东西。
是那杆猫枪吗?
队长推着车子走了,我姥爷整理自己的猫枪,和那个侮辱我的姥爷说话。
饿得头昏眼花的我来到了园屋子后边,看我认为的“怪物”。
我被这个侮辱我的姥爷侮辱时,也就是我走过小河的青砖拱桥,第一次来到我姥爷的园屋子时,我就把水车叫怪物的!
青砖砌成的井壁,一架辘轳,一排翻水的水斗,黝黑的河水,这就是,怪物!如果去死,里边一定太冷!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我姥爷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一把抱起我,说,小孩子不能站到井口边,这里不许来!把我抱到了远处。
那个侮辱我的姥爷也过来了,说,怎么不好玩?看我的!然后,他就摇动了辘轳,一排排的水斗就把河水提了上来,顺着小渠缓缓流淌。
我初次来园屋子时,我就给他下了个家里天天出殡的狠话,我有自知之明。当他挥手叫我去摇水车时,我就故意向前走了两步。
我没有走到井口旁,我回头看我姥爷。
我姥爷脸色煞白,浑身直抖,抱着的猫枪都要歪到地上去了!
那个姥爷继续叫我往前走,让我看水花是怎么翻飞的!
我看着他恶狠狠的眼睛,我不敢不走。
他用力摇起的河水,河水随着小渠哗哗地流着。
他想把我弄到水车井里去!
我三岁小孩都意识到了,我姥爷意识不到吗?我姥爷有猫枪啊!
我看我姥爷的猫枪响不响!
我继续向前走,看井口上的牛筋草和地丁草。
我姥爷已经瘫坐在地上了!
我姥爷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不明白,你的猫枪是烧火棍子吗?
我不明白。
我在我踏上井沿的瞬间,在那人露出得意一笑的瞬间,我一矮身,说,有鱼,有鱼哎!
我用一个小孩子的口气和动作,迅速返身跑到了小渠旁,装作小渠里有小鱼,我顺着小渠越跑越远!
远离了水车井,我再一次远离了死亡!
我考验了我的姥爷,也考验了那个人!
当我再次回到李家道口时,我五六岁了,当有人说我私孩子时,我头也不抬,说,你家里今天没出殡吗?我的恶言恶语,让那个人慌里慌张地逃跑了!
等我抬起头来追问那个人是谁时,没有人告诉我告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是谁的!
他和我姥爷都是看园屋子的,在我姥爷家里出现,我会查访的!
这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就是和我姥爷看园屋子的人!
他一定是我姥爷家有关联的人!
可我妈妈我姥娘都守口如瓶,为什么呢?
直到我长大,有个六七十岁的人和我套近乎,说我姥爷活着时,他给我姥爷当过队长。
我表示感谢,端酒敬酒后,我说,和我姥爷一起看园屋子的姥爷是谁呢?
我低头拿酒瓶子,再抬起头来,那个人消失了!
那时,我十六岁!
我在李家道口两过鬼门关,我姥爷不仅不保护我三岁小孩,甚至连屁都不敢放,到底是为什么!
这么巨大的谜团,只有找我母亲去解释了。
我母亲除了说耳朵不好使,就是编故事!
所以,我父亲和李家道口的人决裂,我觉得非常正常,非常支持!
我和我姥爷决裂两年多后,当我小姨来骂我时,我想到姥爷那无助凄惶的惨象时,我就决定去看我可怜的姥爷,同时想解开那个谜团,想知道那个敢再一再二地置一个三岁小孩于死地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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