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能做的事情简单琐碎,绝对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够需要隐藏的“不太好的”事情只能是生活中的琐事。
在俗话中,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能我只是出于个人的敏感,感到母亲为我姥爷隐藏了秘密,我却没有听任何人和我说过我姥爷的“秘密”,我只能凭自己去分析他。
实际上,我母亲隐藏了我姥爷姥娘坎坷的人生经历。
在我姥爷去世后,有一次,我和我母亲不经意地谈论起了我姥爷,我母亲一边哭一边说自己的辛苦。
她提到了一件事,说我姥爷得了重病,哀叹自己过不了六十岁的大关了,我母亲和他去几十里外的村庄求医,她独自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暴风雪。
我母亲说,“我才十五岁呀,把你姥爷放在了那个村里的亲戚家,我就往回走,遇上了大雪。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没走到一半路,雪就能没过大腿,根本迈不动步子了,我只能弯着腰向前爬。
看不清道路,在看不清河流坑洼的田野里走,只看到四周白茫茫一片。
我怕迷了路,不时回头看自己爬过的痕迹是不是偏了方向。
没有路,更没有人,只有漫天大雪。我又冷又饿,边爬边哭,说,老天爷呀,你开开眼,放我回家吧!
也不知用了多长时间,直到望见了村庄的影子,我才连滚带爬地回了家。
看到我回来,你姥娘搂着我哭了整整一夜。
哭归哭,第二天一早我还要回去,去给你姥爷送饭做饭,下午再回来。三个多月过去了,幸亏你姥爷好了呀,否则,俺家就要塌了天呢!”
三个多月!我能猜到那个寒冷的冬天对十五岁的母亲是多么地严酷!
也许有人说,来来回回这么艰苦,不会住在那里吗?
如果这么想,就不知道一个农户家的住房曾经有多么紧张,更不会知道,一个家庭是管不起别人的饭的!
如果还记得走亲戚要“带口粮”,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带口粮”,就是走亲戚时,要自己带上自己要吃的干粮!带不起口粮,就走不起亲戚!因为亲戚家没啥给你吃的东西!
听到这件事,我很难过。可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母亲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十五岁。我姥爷六十岁。六十减去十五,是多少?
我姥爷怎么和我母亲的年龄相差了近半个世纪呢?
这是后来我推算出来的事情。
在我三岁时,受到看园屋子的老头奚落和侮辱时,我还不识数,只是感觉到姥爷行为很怪异。
那个老头侮辱我,不仅是他和我父亲在酒桌上的矛盾,和我姥爷也有关。
看园屋子的人有小小的“财务权力”的,他的“权力”被我姥爷“剥削”掉了,他怨恨。他把矛头指向我,冲我发起“战争”,就不足为怪了。
他的“权力”是如何被我姥爷“剥削”掉的呢?
现在说起来,好像那些都是笑话,而在当时,不是笑话,是很严肃的事情。
他比我姥爷年龄小二十岁,他才四十多岁,我姥爷六十多岁了,年老力衰,园屋子上的事情他说了算,我姥爷是个陪衬。
瓜果蔬菜的产量如能达到人均一份,队长就会安排人分开,给各家各户发下去,如果达不到,就要运到集市上卖掉,把钱存起来,年终分钱或者是用于队里开支使用。
仅凭园屋子上蔬菜的产量很难达到人均一份的,所以,把蔬菜卖掉的时候居多。
从园屋子上摘走瓜果蔬菜没有具体的计量,也就是估摸一下而已,看堆头大小,估摸一下这车菜能卖多少钱而已。卖多卖少也没人监督,回来给队长报个数即可。
那是一个多么“纯洁”且“善良”的时候,人和人之间有超乎寻常的信任!
比如,我平生吃到的第一支冰棍,就是我姥爷用园屋子上卖菜的钱买给我的。
那天,我姥爷推了一车茄子去上庄赶集,他把“车脯子”用草垫了垫,再把一条麻袋铺好,然后让我趴在上面。
两长篓子茄子得有一百多斤,我也有七八斤沉,推着这么重的独轮车,还要走十多里土路,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来说,可不是个轻快的活。
我们赶到上庄时,集上的人已经不少了。
好在卖菜的人互相都认识,我姥爷在集市东边一个胡同口停下车子,让两边的人挪了挪,硬挤出了一个空当。
因为那时候没有商贩,来赶集卖菜的都是各村园屋子上看园屋子的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都是各村“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们彼此客气着,极少有打架争吵的事发生。
那时候,茄子长不足个头是不允许摘的。什么算是长足了个头呢?就是茄子的肚脐周围发了白,用手指甲掐着有点费力,就算可以了。说白了,就是老了呗!
停下车子,铺上一条麻袋,摆上几个茄子,我姥爷就满街和人打招呼,看集上一共来了几车茄子,对比好坏,询问行情。
转了一圈回来,我姥爷也把“行情”弄清楚了,人家的茄子比他的嫩一些,三分钱一斤,我姥爷就定价为二分钱一斤。
可那些说要卖三分钱一斤的人说话不算话,他们在买菜人的纠缠和劝说下,实际卖的是二分五一斤,也就是一毛钱四斤。
这么一来,我姥爷的一车老茄子卖一毛钱五斤的话,就没有多少优势了。
茄子为啥要老到那种程度才摘呢?因为摘嫩茄子是浪费,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吃嫩茄子嫩黄瓜,是“小资”。
卖到快晌午时,篓子里的茄子下去了不多。我很着急,看着车上的茄子发愁。临来时,我姥爷一路上就歇了好几次,难道还要推着这么重的车子回去吗?
太阳当空,热浪滚滚,南北向的小小街道上难觅阴影。
我躲在小胡同的墙角处,在一个矮小的泥屋的西北角靠墙站着,躲避阳光。
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有个人,带着一顶草帽,很轻薄的样子的圆形草帽,不和我姥爷他们头上那沉沉的六角形的苇笠一个样。
他还推着一辆两个圈(自行车),车子后架上带着一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木箱子,上头还有五个红色的字。
我一看,心嘭嘭乱跳,心说,天哪,这不是“视察”来了吗?
那个人高声吆喝,让一让,让一让!
赶集的人纷纷让道。
然后,那个人更高声地吆喝了一声,冰棍!冰棍!不多了!不多了!
除了让一让,我能听明白,第二句话就不太明白了。
虽然我姥爷他们都戴着苇笠,那小小的阴影却抵挡不了太阳的酷热,人人被晒得汗流浃背。
那个人的到来,让集市上掀起了骚动。
卖菜的人纷纷掏钱买,街上的小孩拽着父母的衣服哭咧咧地要冰棍。
一根冰棍三分钱呢!大部分的人买不起,拖着打滚碰头的小孩子离开。
最震惊的人是我。随着那人打开木箱子,从里边拿出一支支四四方方透明的东西,我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天哪!那不是“冻冻”吗?(冻冻,土话,冰块。)
这么热的天,他从那里弄来的冻冻呢?不愧是视察的,真厉害!
那个人是北边国营农场的人,是冰棍厂的工人,真的好气派好威风啊!
旁边买了冰棍的人看我姥爷无动于衷,就说,你不吃,能扛热,给小孩子买个总可以吧?
我姥爷这才期期艾艾地掏出了三分钱,给我买了一支冰棍。
我拿到冰棍,却不知怎么吃它,我三岁的小牙咬不动那么硬的冰块。含在嘴里,也只能含住一个角。
天气很热,冰棍融化的速度也快,不等我啃掉一个角,融化的冰水就滴落了下来,弄得小肚肚上都黏糊糊的了。
赶集的大人笑话我,说,看那个小孩,把冰棍糟蹋了呢!
赶集的小孩看我,是那么的嫉妒和羡慕。
我却知道,冰棍是甜的!为了防止被人说把冰棍糟蹋了,我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把冰棍提起来,让它自然融化的冰水滴落到我的嘴巴里。
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是脖子承受不了,弄得又酸又疼。
这支冰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一年的夏季,也被定格了。
挨到散集,我姥爷的茄子也没卖掉,还剩下一多半。我愁眉苦脸地看着姥爷,他要推着沉甸甸的车子回去呢!
我姥爷默默地收拾好了车子,把我放到车子上,他却没急着往回走,反而向上庄的中心路口走去。
在上庄的中心路口,有个管区供销社的分社,还有个供销社开的饭店。
我欣喜地发现,在饭店门口,除了停放着很多卖菜人的手推车外,那个有白箱子的两个圈也停在那里!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那个白色的木箱子,心说,再买一支冰棍该多好啊!
我姥爷却不看木箱子,把我从车上抱下来,和我走进饭店。
饭店里飘溢着奇异的香味,那是葱花油饼散发的异香。
那个戴着圆草帽卖冰棍的人在吃油饼。我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木头箱子。
许多人和我姥爷打招呼,饭店里的人也过来了,说,你爷俩吃油饼吗?
我姥爷黑红着脸说,不饿呢!不吃饭,天太热了,我只是来喝水的。
别人就劝我姥爷,说,还是吃点吧,菜卖不了也不能不吃饭吧?一角油饼就一毛钱还舍不得吃啊!
我姥爷笑笑,也不说话,就站在桌子旁。
饭店里的人听我姥爷说不吃饭光喝水,就离开,回到厨房去了。
桌子上的人挤了挤,给我姥爷让出了一个板凳头,让他坐下。
不一会,饭店里去厨房的人又回来了,提着一个暖瓶,拿着两只大白碗。
我姥爷说,孩子小,可别把暖瓶碰倒了!
那个人笑笑,说,小孩子看着很乖呢!就是太瘦了!
说着话,那个人把碗放到桌子上,倒了两满碗水,赶紧把暖瓶又提回厨房去,边走边说,喝完了,我再给你倒!
他也怕我把他的暖瓶打了,其实,他太小看人了!我的目光在那个木箱子上,我才不稀罕打你的破暖瓶呢!还说我太瘦!
我姥爷让我喝水,水太热,我才不喝呢!那凉凉的冰棍多好啊!
我姥爷喝完了两大碗水,饭店里的人又给他倒了两碗,他又慢慢地喝完了,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和饭店里的人道声麻烦了,就把我抱起来,走出饭店,顶着午后的骄阳往家赶。
我姥爷他不饿,我可饿呢!可是没办法,谁让他没钱呢!
我趴在车子上,偏着头躲避着炽热的阳光,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声,用麻袋一角擦着脸上滚落的汗滴,发下我三岁的“誓言”:我长大了,一定要卖冰棍!因为,不仅能吃冰棍,还能吃油饼!【待续,待续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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