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笼罩在天空阴云也终于散去，太阳像是被禁锢得太久，忽然间被释放，毫无顾忌的照射大地，烘烤一切能烘烤的东西。
何青国一个人坐在村里的灌溉渠泵站水池边，中午从县城回来就一直在这里坐着，他不知道他该何去何从，今年19岁了，可以确定今年是最后一次参加高考了，向往中的象牙塔和他已经无缘了，实在是家里条件不会允许他明年再考了，何青国所在的村子，江淮是皖江地区一个小村子，距离县城11公里，唯一出村的道路，是一条4米宽的土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走两公里才能上大道，也就是县道，县道比这个村道宽不了多少，6米宽左右，上面是一层夯土一层石块，因为修的时间长远，后期无人维护，这条路已经破烂不堪，村子里面90多户，700多人，大多数都是何姓，只有几家杂姓，何姓在附近也算是一个大姓，村子里面的村民不管是何姓还是别的姓氏，都相处很融洽，没有那么强的族姓观念，全村都是农民，守着村里的仅有的600来亩耕地，人均还不够一亩，就这也一年忙到头过得紧紧巴巴苦哈哈的，农村税费高，提留名头也多，种点粮食除了要上交提留，基本也就够一年的口粮，没有富余。
88年的农村，刚刚闻到一点改革开放的春风，但受限于地理条件，何青国所在的村子，何家碾并没有从改革的浪潮中受益到一点好处，还是日落而栖日出而作，向一亩三分地要生存。
何青国家里五口人，父母年纪还不算大，40出头，脸上都已经沟壑满布，长年为了何青国和他的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这个五口之家操劳，繁重的农活让他们都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基本上全村的这个年纪都差不多，大家的生活环境都一样，没有谁家比谁家更好，只有谁家比谁更不好而已，确实是能改善的地方太少了。
何青国从小读书成绩就好，家里省吃俭用，从饭碗里面扣出那么点来给何青国读书，哥哥何青中大何青国两岁，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也不错，但为了支持弟弟，早早就回家务农，以希望能帮着家里分担一下，让家里更宽松一些，好让让弟弟和妹妹何青红能安心读书，妹妹何青红比何青国小了6岁，今年才刚刚上初二，从小就很懂事，为了让何青国复读考大学，几次主动要放弃自己的学业，甚至有一次偷偷的跟几个老乡要跑出去给人当保姆，幸好何青国发现得早，一路追到县城，在县城的汽车站，看到瘦小的妹妹紧紧的抱着一个小布袋，小心翼翼的跟在同村的几个妇女后面，何青国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的往下掉，冲上去死命的抱着妹妹，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号啕大哭，跟妹妹说再也不考大学了，让青红跟着他回家，妹妹死活不愿意，最后还是何青国保证会考大学，妹妹才勉强的跟着他回家，妹妹太小了，从家里到县城虽然有车，但妹妹是跟大人们一起走着去的，就为了几毛钱的路费，回去的时候，何青国同样舍不得这几毛钱，又不愿意让妹妹青红再一路走回去，就把她背在背上，一路走一路跟妹妹说话，一路说话一路流泪，一路上背着妹妹，脚像罐了铅一样沉重，何青国知道这个沉重不是因为路走多了，累的，而是他背上背着的一份比大山还要深重的兄妹情意，他不知道怎么去还。
这次的高考又一次失败了，何青国真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对他殷殷期盼的父母，对他情深恩重的大哥和小妹。
第一次高考，何青国知道自己考的还算比较理想，虽然京大水木这样名校，会一些难度，但也不是不可以争取，为了保险起见，他在填报志愿的时候，还是把第一志愿给选择了省内的大学，省会的合工大，同样是一所工科名校，查分的时候何青国知道自己的分数线刚好够上水木的分数线，当时后悔不已，可能上合工大，也已经非常满足了，查完分回去喜滋滋通报给了家人，家里就像过节，开心得不了，何青国的父亲何守信，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时佝偻着腰身，那会也挺拔直了，逢人就说“我们家二子考上大学了，通知书一到，就到我们家喝酒去了”，整天高高兴兴的，母亲王桂香也是如此，那会妹妹青红更小，也会逢人就说“我二阿哥考上大学了，我二阿哥厉害吧”（二阿哥是在地方方言中使用的，喊名喊姓都喜欢带一个阿子，绝对不是清宫里的阿哥），整天乐乐呵呵的跟小伙伴们吹嘘，大哥何青中话不多，但也能看得出来非常高兴。
但放榜的日子到了，却迟迟不见何青国的通知书，学校的录取榜单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一直等到大学开学了仍然没有任何的消息，去学校打听，确实何青国考了高分，完全够水木录取的资格，当时知道这个分数的时候，连校长都挺得意的，还上报了教委邀功，只是一上报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连何青国的放榜信息都没有了，看着原来考上大学的同学，一个一个欢天喜地的去到自己的学校报道了，何青国只能一趟又一趟的去找学校找校长，校长也很纳闷，何青国是尖子省，这次成绩考得好，这是长脸的事，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没了信了，校长又一趟又一趟的去找教委的领导问询这个事，后来教委的一个副主任被这个校长烦得没办法了，才说出了实情，何青国的名字让一个地委一个姓何的副专员的儿子给顶了，他们也无能为力，认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算了。
何青国再次找到学校见到校长的时候，校长一脸尴尬，他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得意门生去说这件事，吱吱唔唔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照实相告，何青国听完了，几乎是晴天霹雳，老校长是好劝呆劝，何青国都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老校长说了一句话，让何青国也明白了，这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只有认命了，“青国啊，这事搁谁身上都生气憋曲，但咱惹不起啊，你家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你拿什么跟人斗啊，副专员，那得多大的官，我这个校长充其量就是一个副科，那个级别是我们抑望不及的，算了吧，咱惹不起啊。”是啊，何青国明白，他惹不起啊，何青国不是没想过去告，可是他找谁告，谁敢为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村孩子去得罪手握重权的副专员啊。
何青国失魂落魄从校长办公室的里走出来，整个人灰败得了无生气，从中午走到傍晚，后来又一个人躲到河堤后面痛哭，天黑下来了，才红着眼睛回了家，他不知道要怎么去跟家人解释，那么殷切的眼神，他真的无法去面对，不能上大学，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而是整个家庭的事，这是一家人的希望，就因为别人有权，就把他们一家的梦想给生生的击碎了。
当天晚上何青国在父亲的再三逼问之下说出了实情，父亲沉默了，母亲哭了，大哥头低得很低，看不到表情，但能看到他微微抽头的肩膀，小妹看着母亲哭了，也跟哭起来，一下午的时间，何青国已经平静了很多，但一说起来，还是气得直犯晕。
父亲拿出一根烟，一毛二一包的两头通，手颤抖着接连划了三四根火柴也没能把烟点着，何青国从父亲的手里拿过火柴，拿的时候他明显的感觉，父亲的手攥得很紧，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父亲这才放松了点，何青国为了父亲点着了烟，然后正正了身子，把一下午考虑的结果说给了出来了，“阿爷（地方方言爸爸的别种叫法，已经很少用了）妈哥小妹，你们放心，这件事打不倒我，我明年再考。”
后来找到校长说了自己的决定，校长算是舒了一口气，非常坚定的支持他再考，并且执意要免除何青国在校期间的一切费用。
又是一年高考时，早早的赶往县城的考点，却在路上遇到了一辆解放货车倒扣悬空在路边，悬空半边是两米多落差的农田，这条路平时走的人多，但车不多，本来何青国为了赶考，就起得特别早，从他家去县城考点毕竟路途遥远，当然不是为了省几毛钱，这里虽然有公交车，但这车根本就没有一个点，有时五六个小时都见不着车来，保险起见只能擦黑就赶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听到车里有人有**，他狠不下心来不救，不然等到别人发现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晚了，他只希望能够救完人赶得及去参加考试，但意外总就是意外，车厢里面有两个人，一个伤了腿还很清醒，另一个看不到伤到哪里，已经昏迷了，何青国非常小心的才拉出了离着近的这个人，清醒的这个人，第二个人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只能钻进车厢里面去，费了半天劲，才把另一个已经昏迷的人拉出来，从变形的车窗推了出去，车去受到振动，直接滑到了两迷多深的农田里，何青国自己被振晕了，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被人合力的翻了过来，不过还在农田里，没有吊车没法弄上来，但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就这么躺在路边，一个村医正在给他打着吊液，右臂骨折，辛辛苦苦准备了一年的高考，只能放弃了。
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人都没说什么，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做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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