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婚约的前一夜,娥皇峰上的月光,非常的纯粹。
煮月崖前,少女裸着身子,沐浴在月光之中,她正在洗月。
她很美,只是很美,没有别的形容词。
洗月是大陆最独特的修行方式,以一年为单位,不定时洗月。修道者,有光华的纯洁与身体的纯洁之分,洗月便是清除体内影响修为的浊气的特有方式。只有星轮极为纯净,修行天赋极高的女子,才能够沐月华洁身,引月华入体。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摘月成功。除了道宗,便是三年不下煮月崖的灵姑芙。
她洗月的方式很是特别,化茧成蝶之态,静水出浴之姿,徐徐空灵,仙云撩月。而轻柔的月光,或如空古幽兰,或如竹外桃花,将她层层叠叠地包裹起来。
月光打在那透明的处子之肤上,就像触碰到温凉的波纹,慢慢地变弯了。但弯曲的月光却是她历次洗月从未见过的情景。她心中微怔,有些慌乱。月光也变得慌乱,先前如丝绸般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的月华,迅速从全身迸发出来。如玻璃晶柱一般,碎裂一地,而后消失不见。
她洗月失败了。
“为什么?”
灵姑芙穿好衣服,迎着硕大的月亮站在煮月崖边,忽然觉得右手掌心跳得厉害。她张开手掌,两个金光大字跳了出来:
陈粟。
……
……
那天,英华门上筑好了高台,凉州城万人空巷,早早地聚集在了娥皇峰下。没有人想看陈粟长什么样子,只因为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圣女灵姑芙了。
陈粟与妖族军士走出院门的时候,九儿死活也要跟着一起去,她只说了一句:“其实九儿全都知道。”陈粟只是叹了叹气,抚摸了她的脸和鬓角,也没有多说。
他很难过,登上高墙的每一步,都是那么的沉重。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剑的事,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直到完全登上英华门,他才知道,原来某些东西,是那么的让人敬畏。
剑场上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千妖族军士,身穿铠甲,紧握旌旗长枪,几百人一排,威武地站在英华门下。而后是数千执剑的娥皇峰修士,再后是散乱而拥挤的几十万凉州百姓。庄严肃穆的军士面前,还放置着上百台巨型战鼓和号角。陈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即便是为开赴战场的军队壮行,也绝不会这样声势浩大。
是的,那是军用的战鼓与号角,而不是祭祀所用,是专门用来讨伐陈粟的。
可是,即便是如此浩大的景况,场面上却是鸦雀无声,英华门强大的气场,让本来情绪激动的凉州百姓,不敢发出半点儿的声音。,只有肃杀的风,在军队的铁枪枪刃上,瑟瑟划过。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瞬间,战鼓与号角接连响起,那声音循次渐进,由弱到强,而后保持着极其暴烈的节奏。
顷刻间,大地震颤,百鹰齐鸣。
而后,京都南域和龙族的大人物纷纷入场,受邀的九州神御,人族宗师强者,也依次坐在战鼓前面。
那一刻,他心里不禁颤抖了一下。眼前这几十万人,就像是一座突然横在眼前的大山,那座大山的山体,刻着“天道”两个威严的大字。那一刻,陈粟心情极度复杂,因为这一天,终将被记录在史册之上。前一段时间,他还对别人说自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不屑一顾,可是此时此刻,历史,就像无比威严,无比强大的天空,压得他充满了敬畏。
花铁岩走到英华门正中,对台下伸手示意,战鼓与号角声戛然而止。而后,开始宣读声讨陈粟的檄文。宣读完毕,几十位衣着怪异的祭祀舞者,站上那些巨型战鼓,开始跳起祈天舞蹈……
花铁岩走到陈粟身边,把一份帛书交到了陈粟手里,然后冷冷地说道:
“念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出任何差错,如果声音抖了,只会丢你们人族的脸。”
陈粟打开帛书,心中一震,脸色立刻就暗淡下来。“啪”的一声,陈粟将诰文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说道:
“不!我是绝不会念这份诰文的!”
“这是哪门子的诰文,为什么要给我加上叛国罪!”
诰文并没有直接写陈粟承认叛国罪,但字里行间却非常的微妙,隐晦地表达了陈粟反对人妖两族融合大局,有意杀苏立的意思。如果他按照上面的提示承认叛国之罪,而后再不明不明地以死谢罪,那么接下来遭殃的,一定是七十二宗。
一旦承认叛国,那么宗庙倾覆,门人受株,那是必然的事。
将军看了一眼陈粟,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捡起诰文,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轻蔑地说道:
“哼,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如果我念了这上面的诰文,每字每句,都是要载入历史的。”
“你在哪里看到这上面有叛国罪一说?”
“难道非要厚颜无耻地加上叛国罪三个字,让三岁小孩儿也能看清楚?这不过是你们惯用的手法。”
强烈的屈辱感让陈粟内心咆哮不已,那诰文上的字,实在太刺眼。通篇下来,全是杀害苏立,破坏人妖两族融合大计的字眼儿,而后承认杀人叛国,泯灭天道,根本就与解除婚约无关。
极尽羞辱的言辞,罪大恶极的腔调,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受的耻辱已经够多的了,但我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东西写到书里,刻在碑上!”
“我想你做不了这个主,这是苏家的意思。”
“苏原?又是巨阙剑宗?可我没有杀苏立,他是自杀的!”
“自杀?”将军摇摇头,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就把这句话留到抹脖子的时候喊吧。反正你就是个将死之人,不如在死之前,为七十二宗做点儿事。”
“将军是什么意思?那天我已经做出了让步。”
“如果你非要觉得没有选择的余地就是让步,我无话可说。只要你答应念完诰文,而后在公主面前解除婚约,举剑自杀,那么七十二被夺取九州试资格的事,还可以挽回。”
陈粟的喉结嚅动了一下,眼睛直直地望着花铁岩,心中的某处,受到了重重的撞击。如果七十二宗真的失去九州试的资格,那么将来定然会青黄不接,甚至会面临宗门覆灭的危险。
“你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是吗?”
“不是吗?”
“你很清楚,英华门上的事,全是苏家捣的鬼。原本只是解除一场婚约,却弄得如此隆重,重点只在于自刎谢罪。如此,陈家在神州大陆,轻则宗门覆灭,重则毁庙掘祖,苏原不过是要让我为杀了自己儿子,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但你至少可以为七十二宗挽回些局面。只要你做了这些事,我向你保证,事情绝不会像你想的那样遭。”
“可你拿什么保证!哼,傻子都知道,这不过是骗三岁小孩儿的把戏。在我没有死之前,难道巨阙剑宗不会用胁迫我的方式去胁迫我爹?”
“那你是不准备念诰文了?”
陈粟把头偏向一边,望着台下那震撼人心的场面,认真地说道:
“就在刚才,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我还活着,我不能这样死。”
“什么?”
“历史。”
“历史算个什么东西?”
“历史不算个东西,但却最让人敬畏!”
“哈哈哈哈.....历史,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配跟我谈历史?."花铁岩大笑起来,却又瞬间怒目金星,以极端霸气的口吻说道:
"去你妈的历史!”
“我是不会念的,难道要我回答去你妈的诰文,你才满意?”
“你!”
花铁岩紧握拳头,骨骼间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声音。才一个月,这小子嘴上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她第一次感觉到在与陈粟的交谈中占了下风。公主马上就要从天而降,自己也要为妖族的颜面负责。这份诰文,还关系到她在苏家得到的好处。
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虽然自己只是个女人,但却是个将军,是将军,将军,将军!
绝对不可以被这样乳臭未干的家伙倒逼一把!
尤其是,他那异于常人的平静的目光,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我告诉你,今天,你是念也得念,不念也得念!”
陈粟也不甘示弱:“那我要是不念呢?”
“你!”
花铁岩手中聚起灵力,但刚一提上腰间,又立马忍住了,如果是在英华殿里面,没准已经打碎他几条肋骨。但这样的场合,绝不能动手。她放下拳头,轻蔑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很骄傲?”
“以为自己掉进了炼丹炉,热血沸腾?”
“你不过是逞一时之能,头脑发热罢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像你这样骄傲的少年,我最擅长的就是怎样瓦解他的心理。”
是的,就在一个月前,将军精彩的言论,成功地屠戮了他的自尊,一度让他情绪低落,失去了骄傲的底气和资本。
这是她最擅长的手法。
陈粟瞄了花铁岩一眼,把头转向一边,同样轻蔑地说道:
“是吗?那你可以试试。”
铮——铮——!
一声炸响,花铁岩将军的剑,直直地扎进了脚下的砖石之中。
“混账!你到底是念还是不念!”
“先生!陈粟哥哥……”
就在此时,英华门另一头的九儿,看见墙上发生地那一幕,突然大叫了一声。陈粟回过头去,眼睛一红,立马感到大事不好。
“九儿,你快走,快走!”
砰!
“嗖”的一声,还没等陈粟反应过来,九儿便被花铁岩吸到了掌中。她用力地掐住九儿的脖子,让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你……卑鄙。”
花铁岩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讽刺着说道:
“现在呢?现在如何?”
“你刚才不是很会说吗?”
说完,她把帛书扔到陈粟面前,把九儿掐得更紧了。九儿太小了,小到只有花铁岩身体的五分之一。她奋力挣扎着,可无论如何,都像是一只被老鹰捏在爪子里的小麻雀,花铁岩只需要动两根指头,便能迅速要了她的命。九儿留着泪,痛苦地看着陈粟,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念,你不要伤害她。”
陈粟握紧了拳头,缓缓地蹲下身去。
啪!
一口唾沫重重地落在了帛书之上。
“本来我不愿这么做,可是你今天让我很不爽。”
“我说过,像你这样骄傲的少年,我最擅长的就是怎样瓦解他的心理。”
“你不是很敬畏历史吗?我倒要看看,现在你拿什么去改变即将发生的历史?”
“你越是不服,就越是不得不服。你凭什么握着拳头,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你他|妈的为什么还能假装平静!想用你的花拳绣腿从我手里夺回心爱的女人?还是想捶捶胸膛用自责的口吻大叫两声‘求求你,放了九儿’,然后再乖乖地走到那个位置念出诰文?”
陈粟低着头,埋得很深很深,他没有说话,握紧的拳头里,渗出了一丝血迹。一片浓烈而厚重的阴云,正笼罩在他的额头,阴云背后,似有强烈的光......
不,是火,火,火,是怒火,是眉宇间压抑已久的怒火!
铮!
墙上猛然间腾起一股砖石的烟屑,花铁岩立马失去视野,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咳嗽了两声,煽开烟尘,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掐住九儿。
什么!这,刚才……
当她再次看见陈粟的时候,发现他居然瞬间拔出了刚才她一怒之下插进墙体的剑。尽管自己在实力上处于完全碾压的状态,陈粟也星轮破碎,境界全无,但对他刚才的反应,还是非常震惊。她悄然间在掌心凝聚灵力,提前做好了防御准备,那种强大的灵力,绝对可以将他一掌打死。
花铁岩向后退了两步,说道:
“你,你要干什么?”
陈粟一手拿着诰文,一手提剑,阴暗着半边脸。他嘴角冷冷一笑,说道:
“你刚才不是说,想看我改变历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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