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们出一道题啊,树上有十只小鸟,一枪打过去打中了一只,树上还有多少只小鸟?”
漆黑的夜晚,一间出租的一层的老砖房里面,楼阁上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九只!”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九只?你确定是九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是十只!因为地上还有一只!”另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九只!不是打中了一只吗?”又是一个小孩子出声争辩道。
“你们啊!平时都教了要动脑筋!都是笨蛋!”男人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无奈的恨铁不成钢,却没有责怪:“树上有十只小鸟,一枪打中了一只,其他的小鸟不是飞走了吗?那树上还有小鸟?”
“就是啊!都不动脑筋!听到阿爹说的了吗?”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语气中似乎是对这样的答案有点不同意。
“阿爹,你是问还有多少只小鸟啊!打中了一只不是还有九只吗?”有个小孩子依旧开声问。
“可是小鸟会被吓得飞走啊!”那个提出问题的男人说道。
漆黑中,男人和小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是男人对小孩子的各种教导,语气温厚慈祥,时而带着一点严厉,却没有让人觉得过分。
有月光从屋顶的透明瓦片穿过,透射下来,似乎要窥探这黑暗中弥漫的温馨。
……
“考试了吗?期末试努力点!”
“我知道了,期末试都考完了!阿爹,我过几天就放假了,到时候我帮你割完禾再上去爸那边!”
“你上去都没关系,家里面的禾又不是没人割。”
“没事,就当是我在家玩一段时间了!”
“那好,不跟你说了,回来注意安全!”
“好的,阿爹再见。”
……
“小八,你看天都黑了,你和你哥回去收谷!”
“好!”
“顺便吃了饭再来!出来这么晒也不戴顶帽子,等下记得戴帽子!”
“哦哦!我知道了,晒晒也没事!”
“煲点开水来,顺便把饭盒带回去。”
“哦哦!好的!”
……
“阿爹查出得了肺癌,是晚期了!”
电话中,我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为什么会这样?不就是平时吸点烟么?为什么会这样?以前都没发现有这样的事啊!”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颤抖。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阿爹戴着草帽,肩上扛着挂着自制的水烟筒的铁犁,踏着早晨六七点的朝阳和露水下田的情景。
那是一片禾稻杆头一攒攒排列开去的田野,有着偶尔飞起的蚱蜢,有着长在田埂上的无名野花,更有着阿爹和他牵着养了十几年的大水牛踏过的脚印深深陷在泥土里,印出一个个延伸出去的坑……
天空是蓝的,就算是眼前我从宿舍往上看过去,这片在头上属于学校上空的天空,也是和我记忆中阿爹每天出门的头顶的那片天空一样的,蓝得让我泪水喷涌而出。
当我来到医院,找到阿爹所在的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个躺在白色病床上,已经昏沉睡过去的一脸沧桑的老人。
是的,看到阿爹的那一刻,我眼中的阿爹,就是一个老人,迟暮的老人。
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见转过身后我泪水溢出的双眼,就像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阿爹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可是就算我不说,家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家里面所有的孩子当中,阿爹最疼爱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知道,他们也知道,就连大哥他们都知道。
阿爹四兄弟,我爸是最小的,而所有的孩子当中,我读书最好,在一个落后农村的家庭里,祖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的出身中,能够出现一个可以有机会走出农村,走向外面大千世界的孩子,该是有多幸运。
阿爹的心愿也是如此,希望家里面的孩子能够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走出农村,出人头地,而不是像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踏着一脚泥土一脚粪的,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生就如此碌碌无为的走到尽头。
只是,在看见阿爹似乎将要走到生命尽头的那刻,我竟然是如此虔诚的希望上天可以把我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命借给阿爹,让他能够健康的醒过来,继续活下去,安度晚年……
这个世界没有太多的如果,真的,失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之后的某一天,在学校宿舍的某个大哭的梦中醒来,看到父母站在宿舍楼下等着我,眼眶泛红的跟我说阿爹走了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哭出来!
我竟然没有哭出来!
而是麻木的在父母的带领下回到了家里,那个生我养我并且陪伴我长大的农村。
送阿爹最后一程。
我最终也没有见到阿爹的最后一面,甚至,阿爹殓棺火化的前一刻,我也没有能够见到他一面。
只是后来听父亲说起来,阿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是流着泪,说不出话的,只是看着站在他床前的大哥阿奶还有伯父父亲等人,泪流不止。
阿爹是带着不甘和不舍离开这个世界的,甚至,很多个阿爹走后的日夜里面,我都固执的认为,阿爹没有见到我,他怎么能够舍得就这么走了?
我也终于在之后的日子里回忆起了那个阿爹走了的晚上我所做的梦,梦中的我毫无理由的大哭,甚至哭醒过来看到黑暗中宿舍的同学们依旧睡得深沉。
那是一种如此悲哀的情感?让我不想回想,不愿回想。
农村的葬礼总是会被弄得如同喜事般隆重,可是,阿爹的葬礼却没有。
这是阿爹在还没去世之前跟父亲还有伯父他们商量好的,我知道,阿爹是一个淳朴的人,阿爹的为人就算是村里的人都会用同一个字来形容——善。
从我懂事开始,所接受的教育和所认识的人和事,我所能理解的这个世界的善与恶,都让我对这个世界有着我自己独立的看法。我一直都坚信着,这个世界的人,至少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没有能够遇见一个真正可以称得上是“善”的人。
阿爹就是第一个,也是我这短暂还没完结的人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个。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不会遇到,我希望自己的生命里会出现很多这样的人,真心希望,因为这样的人能够教会我很多书本甚至社会都不能教会我的东西。
阿爹是很“善”的一个人。
就算门口对面那户人家从我懂事之前就已经欺压我们家直到现在,又或者是农村人眼中土地的争端,或是关于村委会在某些人的勾结下对阿爹几兄弟做某些不为人知的欺骗与打压,等等,阿爹却从来没有自动提起半句,甚至是家里人提起,他说的话也只是对我们这些小辈说:“你们要好好读书,以后走出这个小小的农村,出人头地,不要被人看不起……”
他总是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欺负自己,占自己便宜,甚至还会恩将仇报;他总是如此的感恩,别人给予他的他记在心里,会加倍的报答给予他恩惠的人。
在这样一个闭塞落后的农村里,他是村里面盖房子水泥活儿干得最好的,他是所有人眼中那个“善”的阿六,他会在听到别人夸赞他的侄子读书读得好而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也曾是他们那一代人中读书读得最好的,却只能成为一个农民的……
阿爹的坟就在那个小山的山脚处,斜对着村子的方向,在农村的风俗来说,新坟拜祭是不能和家族祭拜的日子一样的,所以,在往后的三年里,我们拜祭阿爹都是提前了很多。
阿爹的葬礼之后的第三天,我又回到了学校,继续我的高四生涯。
我依旧记得我知道成绩的那天,正在帮着家里从三楼将将要拿去碾的稻谷搬下来,那时候,阿爹在三楼拿着蛇皮袋从谷桶里面放谷,而我和大哥在楼下等着一袋袋的稻谷从楼梯滚下来。
知道成绩的那刻,阿爹没有说一句话,可能是因为该说的话在我还没参加高考之前的日子里早就已经说完了,又或者是,阿爹知道我的心情根本不会有多好,没有再说一句话,让我一个人去思考,思考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办。
在我知道成绩的那刻开始,直到我决定回去复读,那段时间的家里都是弥漫着一种阴沉的气氛的,对于高考,早就已经不仅仅再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在得到我要回去复读的确定想法之后,阿爹的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而是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似乎是警醒,却是变相鼓励的话:“复读有什么可怕的?人家某某上厕所都捧着书,他的头脑就比你好了?识想的,就算是竖起床板来学也要把这一年给熬过去。”
很多话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就像家乡的一草一木,再也不是记忆中最难忘的那一幕,很多时候,我们在回想起某段时间,某个日子,我们都会感叹,那时候自己就像活在天堂,而不是现在这人模狗样。
天堂不会远,我只愿阿爹在世界的另一边能够不再如此苦难。
人世太苦太长,生老病死,柴米油盐,有来世的话,祈求阿爹能够做一只小鸟,自由自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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