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对外宣布,若有人敢接济米尨一家三口,便是公然与王家为敌,埠泾县再难有他容身之地,因此无人敢在米家落魄时伸出援手。非但如此,因米尨平日游手好闲,众相邻见米家大厦倾覆,心底里倒暗自称快。
米尨一家三口无处可去,只得在县城外一处破庙中容身。庙中只有一座如来佛像,金漆剥蚀,左手折断,露出臂中泥胎。米尨聚拢些稻草,与木慈扶着米守道,躺在上面。米守道原本身受重伤,又被黑衣修士施展搜魂之术,伤了元神,精神萎靡,不久便沉沉睡去。偶然醒来,便是一阵剧烈咳嗽,呕出一地鲜血。木慈在旁哭泣不止。
米尨呆坐一旁,久久回不过神。直至晌午时分,木慈将身上首饰取出,交付与米尨,道:“尨儿,你去县里当铺将首饰折变了,买些吃食;再去请一个大夫来,替你父亲诊治。”
米尨答应了,梦游般走回县城。谁知县里当铺早收到了王家的通知,不肯与米尨兑现。米尨还欲争辩,却被两个伙计推出门外。
米尨破口大骂:“我可是米家的公子,你敢推我?当铺还想不想开了?”
两人哈哈大笑:“还什么狗屁公子!埠泾县再也没这个字号了。”
米尨兀自不服气,必定要两人兑换银子。
两伙计大怒,一左一右,将米尨打了个臭死,奚落道:“你个败家子也有今日?我呸……还给你当东西!”
米尨锐气尽挫,不敢言语,只是默默走开,踌躇无计。
思忖半晌,米尨想起牛蛙陈渊郞鑫三人,盘算着郞鑫家境还算殷实,只怕有些闲钱,便走到郞鑫家,冀图赊些银两。谁知郞鑫根本不理会米尨,紧闭房门不出。
米尨怒道:“郞鑫,我平日可待你不薄吧?此刻米家不过一时受困,你便如此市侩么?枉我还把你当做好朋友!”
郞鑫在屋里嘿嘿冷笑道:“把我当朋友?果真如此么?你不过是把我们当做街上的马猴,笼子里的蛐蛐儿罢了,谁不明白?先时你家势大,少不得仰仗些,我此时不落井下石便算是良心好的!”
米尨素自打活到这个年纪,一直锦衣玉食,呼喝别人惯了,何曾这样低三下四求过人?当即恨恨而返,回到庙中。
木慈见他空手而回,脸上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便猜到了事情经过。她是慈母心肠,不愿意责怪儿子,只是看着米守道脸色越来越白,不能医治,眼泪由不得涌得更急。
到了这个境地,米尨眼泪也跟着在目中打转。正彷徨无计时,庙门外一个人走进来,却是莫蕾。米尨此时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莫蕾,赶紧将眼泪擦了,背向门外。
莫蕾见米守道躺在地上,气息微弱,问道:“伯母,伯父怎么了?”
木慈不回答,摇了摇头,勉强擦了眼泪,笑道:“蕾儿,你怎么来了?”
莫蕾道:“我听说……听说米家出了事,就过去看一看,谁知你们都不在了,问了许多人,才知道你们在这里。”
木慈道:“蕾儿,你带了吃的过来么?”
莫蕾道:“没有,你们还没吃么?那我去县里给你们买去。”
木慈道:“再烦你请一个郎中来。”
莫蕾道:“好的。”转身走到米尨身边,喊:“尨大哥?”
米尨背过身去。
莫蕾便不勉强,走出庙门。然而米尨直等到日落西山,仍未见莫蕾回来,一颗心渐渐凉了。他咬一咬牙,重新返回县里。
木慈问道:“你干什么去?”
米尨道:“买吃的,请郎中!”果然半个时辰后,他左手提着几个馒头,右手持刀架在一人脖子上,逼了过来,却是县里的一个郎中。
郎中苦着脸,畏畏缩缩替米守道诊治了,道:“米……米老爷病情已入膏肓,药石难进,恐怕……恐怕……”
米尨喝道:“恐怕什么?”
郎中道:“恐怕回天乏术了……”
米尨大怒,一脚将郎中踢倒,跪在米守道身边,突然仰天大哭道:“爹,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跟你顶嘴了,我听你话,认真读书,努力学习经商之道,你醒过来好不好?”
然而米守道已经无法睁开眼了。
东风劲吹,庙里不避风寒,米尨母子二人无心进食,冻得瑟瑟发抖。黎明时分,米守道便断了气。米尨母子二人哭了一夜,早已没有眼泪。两人默默挖了墓穴,将米守道尸体埋在庙门之外。
木慈将米守道脖子上一块儿玉佩取出,挂在米尨脖子上,道:“尨儿,这是你米家祖传玉佩,千万收好了。以后你当改过自新,奋发图强,总归能成才……妈也不能再陪你了。”说完,将米尨所携匕首刺入腹中,就此毙命。
米尨大惊失色,喊道:“妈,妈……”双手颤抖着抱住木慈身体,不住摇颤,而然没人回答他。偌大世界,只有他自己凄厉的嘶吼声。
直哭道巳时,他才醒转过来,木慈的身体却渐渐凉了。咬一咬牙,他将木慈与米守道埋在一处,又大哭了一场,回转身,失魂落魄,信步走去,不知所终。
不知不觉,米尨抬眼一看,自己竟又来到米家府邸之前。大火早将米府烧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断壁残垣。行于其间,熟悉而又陌生,米尨一瞬间精神恍惚,似乎觉得一切仍如其旧,他依然像昨日一般,于此处奔行玩耍作乐。大门口米府的匾额被烧了一半,只剩下一个孤单单的米字,便如他自己一般。米尨将匾额紧紧抱在怀里,软坐在地。
一一回思从前,饫甘餍肥,群仆环立,此刻形单影只,举目无亲,真觉匪夷所思,便似梦幻一般。
米尨痛哭出声,直到后来,眼中流出的不再是清亮的泪水,而是殷红鲜血,流于颊侧,没于胸口,粘在米家祖传玉佩上。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心里疯狂叫嚣着:报仇,我要报仇!
玉佩沾染鲜血,渐渐散出一圈濛濛光影,将米尨笼罩在内。一道金色伟岸身影在米尨脑海浮现,不住开口说话,然而却听不到声音。他嘴中的话语,全变作文字,藏进米尨脑海里。米尨浑然不觉。
那些字上端悬浮着四个大字:
阴阳九转!
这些文字不住交错旋转,金光一时大作,从米尨额头直射而出,宛如朝阳才出海面,万顷洪波顿时澄澈。米尨体内血脉涌动,便似沸水般,围随金字而鸣。米尨脑中大痛,晕了过去。
待米尨醒来,所有异象早已消失多时,根本记不得发生了什么事。他略略舒展手臂,觉得身体似乎轻便许多,可又似乎没有变化。正疑惑时,一个人忽然跑过来。还未近身,米尨便有所察觉,大喝道:“谁?”灵识竟从未如此聪敏。
一个青衣小婢闪出,却是莫蕾的贴身使唤丫头喜儿,道:“尨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害得我一阵好找!我家小姐让我来告诉你,昨天她去县上买吃食,却被老爷拦住,死活拖回莫府去了,所以没能再见你们。老爷说米家完了,以前的婚约便不算了,没必要再和你这个败家……再和你在一块了。小姐不同意,老爷便将小姐锁在了屋子里。”
米尨心里略略流过一阵暖流,当即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小蕾,我没怪她。你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米家仍然是埠泾县的霸主!我所失去的,会一点点收回来!”
小婢点点头,回转身走了。
米尨在米府呆了半晌,返回破庙,坐在米守道与木慈墓前,自言自语道:“爹,妈,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知道你们的良苦用心。你们放心,孩儿长大了……”
米尨躺在墓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眼神逐渐变得幽深。几个时辰后,米尨醒来,大踏步往县城走去。
他在王家门口一个隐蔽角落坐下,与一个叫花换了衣服,把头发扯得凌乱,脸上抹上清灰。这副模样,即便木慈米守道仍在,恐怕也不会立时认出。叫花的衣服散发着一股恶臭,简直让人作呕,但此刻为了报仇,米尨一概置之度外。经此大变,一个轻浮公子哥儿,竟变成了坚忍沉着之人。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王家大门,一有机会,便要毙了王行远这厮。
偶尔有人施舍一两个馒头,米尨借以果腹。他没日没夜,只是盯着王家大门。然而大门口家仆进进出出,就是不见王行远出来。
不觉已是一天一夜,米尨眼中血丝密布。这天上午,空中突然劲风大作,一个青衣汉子凌空立于王家大门之上,喝道:“江尤,你个龟儿子,给老子出来!”
话音未落,一道黑衣人影便从王家院中冲天而起,与青衣汉子遥遥对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梅兄!”
青衣汉子道:“谁跟你称兄道弟?你身为道门中人,插手人间之事,这等卑鄙无耻之人,我可不屑有这样的兄弟!问道门里,净是你这些宵小之辈!操他妈的,老子真是看够了!”
江尤道:“你天合山又怎么高明了?粗话连篇,直似犬吠,简直臭不可闻。”
青衣汉子怒道:“老子不跟扯这些废话!你此行目的,不仅天合山,其他势力恐怕也都看得明白,只是不知道你是私自出手,还是有人吩咐呢?”
江尤道:“关你何事?”
青衣汉子道:“不关我什么事,可老子就是看不惯!”
江尤笑道:“看不惯又能怎样?也不知你梅枯这些年修炼得怎么样了?可达到参化之境了么?只怕还差点吧?”
梅枯道:“差是差了一点,但对付你,想来足够了。”话没说完,便即出手。只见一头浴火飞龙在他头上浮现,其威可慑人心,其势足撼天地。
江尤不敢大意,身上青罡顿现,一拳打了过去。拳影与飞龙相持,青影火焰相交,噗嗤作响,宛如雷鸣,一时争执不下。两人神色肃穆,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不多时,拳影与飞龙尽皆暗淡。江尤大喝一声,拳影如静夜寒灯,光芒乍亮,一举将飞龙击散,其势未消,击在梅枯胸口之上。两人身下房屋,也扑簌簌倒了一片。民众四散而逃,稍微迟缓一些,轻则残体,重则丧命。
梅枯猝不及防,已然受伤不轻,道:“龟儿子,这些年你的进步竟也不小!你已到参化之境了?”
江尤道:“侥幸而已。”无疑是承认了。
梅枯点点头,道:“不过我还不一定败,这里不是战斗所在,咱们换一个地方再打。”
江尤道:“哪里都一样,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抑或将来,你都是我手下败将。三年后的五宗会武,你一样没有机会!”
梅枯道:“有胆子便跟过来吧。”风驰电掣般飞往远处。
江尤哼了一声,并不犹疑,尾随而去。
米家覆灭之日,米尨并未在场,是以并不知晓江尤身份。他一个儿在下方看得目眩神驰,心道如果自己有此等仙力,区区王家,又何足道哉。正思索间,只见王行远气急败坏赶出来,吩咐下人道:“赶紧将这里收拾收拾,还愣着做什么?来旺儿,来旺儿……赶紧去买些木材,把塌了的房子盖起来!”又恨恨骂道:“这两个混……真是!”
江尤看到王行远身影,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教他血溅当场。但随即知道,自己逞这一时匹夫之勇,非但不能报仇,还会把自己搭进去,只好隐忍不发,直咬的牙齿嘎嘣作响。
王行远骂了一顿,又走回府邸。
米尨在王家门口守了五日五夜,一直没寻到机会。王家倒下的房屋在这几日也慢慢搭建完毕,随即挂上大红灯笼,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米尨暗暗纳闷:王家的人要办喜事么?
只见来旺儿走到门口,道:“这几日大家勤快一点,不要再像往日,懒懒散散,晃晃悠悠的!二公子大喜之日,可别出了岔子。谁要是给我添乱,我打断他的狗腿!”
有人问到:“二公子要成亲了?谁家的闺女?怎的先前没一点儿朕兆?”
来旺道:“是莫家的小姐。怎么?二公子成亲,还得禀告你不成?”
那人道:“不敢,不敢。”
来旺儿哼了一声,进入府内。
米尨心头一震,轻道:“小蕾?”随即想起那日喜儿的话,暗想不妙,情知莫家畏惧王家的势力,意图把莫蕾嫁入王家,攀上亲戚。
他思索半晌,随即离开,往莫府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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