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封天柳,仍旧在他的木屋内,似乎对山下江湖发生的一切都不了解且不在意。
他只惋惜那个胸怀大志的大好少年。
少年志,鸿鹄扬天。
他不知道那少年死在谁手里,他只知道那少年一定会死。
死生,天意也。
那天祁晓青拜访封天柳,是想成为以后的封天柳。
那天封天柳拜访祁晓青,是想看看祁晓青能不能做现在的封天柳。
结果很明显,他看出来了,他的赌也赢了,又赢了。
江湖是水,水很深。
越丰满,越禁不住深水。
封天柳擦拭着手中的剑,这柄伴了他很久的青锋剑,它还有个在封天柳手中独有的名字——清风剑。
一年后,已是续光六十一年,“正道剑”已死,他早已死了,但到了此时才是真死了,只因已无人记住他,无人记住有人杀了他,无人记住他杀了谁,江湖总有新的大侠,总有新的故事,只因它是流动的江湖。
封天柳觉得可以了,他便下山了,带着他的青锋剑。
山下依旧有茶铺,茶铺里仍旧有江湖人士,江湖人士仍旧在说着大侠的传奇。
谁又荡平了北面的鸳鸯寨,谁又英雄救了东面的孤零美人,谁又成为了一派领袖。
江湖有传在每个人耳中口中的故事,也有藏在小部分人心里的疑惑惊讶。
祁晓青若在世,会疑惑,为何那比自己大了十余岁的男人会知道隐居久矣的封天柳的行踪。
归一笑若在世,会疑惑,为何那祁大侠如此不堪一击。
林不怀若在世,会疑惑,为何杀死了祁大侠的归一笑武功竟只二流。
当然他们不明白,他们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们都已死了。
死了的人不能明白,活着的人只怕也不能明白。
参加云天堡英雄宴的近半都很疑惑,祁大侠一举一动徒有大侠的样式,却无大侠的精髓。
温柔美丽的云流风也很疑惑,只隔一天,为何丈夫性情大变,竟不欲认自己为妻。
封天柳点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将他的剑轻轻地放在桌上,将自己轻轻地放在江湖中。
旁边突然有个少年走近他。
封天柳抬头,就看见那双眼睛,谦卑,诚实,像去年的祁晓青。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躬身道:“前辈,我父大宴天下大侠,望您能想去一聚。”
封天柳笑了笑,道:“我可不是大侠。”
少年忽然露出纯纯的笑,道:“但凡游于江湖,便是大侠。这是我父亲所说。”
封天柳挑了挑眉毛,道:“不知令尊名讳,这话说的倒是很对。”
少年恭谨道:“在下代父谢过,我父亲就是‘天下一剑’独孤无名。”
封天柳道:“好,我一定去。”他看见了少年眼里的崇拜,虽然他并不认识此人,他也欣然接受了邀约。
少年道:“在下这里谢过了。”
封天柳道:“不必,我对你父久仰已久,承蒙不弃,到时我一定到场。”说罢,他便起身离开。
少年一时愣了,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人竟会如此便走,但也不敢拦阻,只好尴尬一笑,抱拳道:“前辈好走。”
“吾名独孤无名,少时得学武艺,奈何天资愚钝,至得今日终算大成,携剑静候江湖英雄一观成效,愿各位见证。终年习剑,家徒四壁,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幸得聚贤庄主大义,八月十五中秋夜静候于聚贤庄。”
信里是这么写的,封天柳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八月初十了,他从高山下来,已经游了好久,他成名前的路,成名后的路,都已再走过好多次了,他的心寂寥却快乐,他已不对江湖留恋,不对过去留恋。
但信不可不立,于是他决定,再做几天游于江湖的大侠。
八月十五,中秋夜,聚贤庄,大侠厅。
大侠厅者,大侠所在也。
独孤无名用的是一柄木剑,他就用一柄木剑,连破了十三名侠,包括自己在云天堡英雄宴上看到的“黑白无常”两兄弟,“酒剑客”醉独饮,“双锏杀”简一对,甚至还有自己的故友,如今江湖上号称“游龙剑客”的林南,最后更将聚贤庄主大庄主“贤德剑”归不凡手中的长剑也击落了,击破了其扬名以来两年不败的铁律,武艺已是登封丰州江湖至尊之位。
不过这十四场比武,封天柳一场都没看,他一直盯着大侠厅中的一幅画,画上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面目俊朗,手持四尺青锋,画旁题着三个大字“封天柳”。
封天柳不禁笑了,笑得很开心,只因画上的男子面目与他并无相像。
从此,丰州江湖,唯有封天柳与清风剑的传说,再无封天柳这个大侠。
他已欲飘然离去,眼神也自画上转回,却忽得看见一人正端坐在大侠厅他正对面的位置上,正笑望着他。
“已有许久不见了,封大侠。”
“你我已有约定,你竟欲毁约吗?”
“自然不是,否则晚辈也不会特地约封大侠来这边详谈。”
这边,指的就是这间小木屋,地处却是极为偏远,此间正是晚间,有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就照在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
背对屋门,坐在客位的正是封天柳。
而正对屋门,坐在主位的青年面色如水,眼若苍天,却是当日与封天柳秘密一谈的知二。
封天柳轻皱眉头,目光深沉,问声轻而缓,却自有一番威视:“那你此番约我来此,究竟是何用意。”
知二一笑道:“晚辈这次赴那聚贤庄,可并非为了封大侠。”顿了顿,见封天柳并没有说话,他便又接着道:“只是听说独孤父子十分了得,是以来瞻仰瞻仰,顺道确定一下下一位丰州大侠。”
封天柳这才有些反应,只是脸上尽是厌恶:“你们已害死了祁晓青,让这丰州江湖着实动荡了年许,还不足够吗?”
知二突然收了笑容,面色有些许凝重:“这并非我等本意,只是那祁晓青舍本逐末,这才死去,我等却也保不了他,实是我等选错了人,倘若他能稍安,先利用云天堡声势增强武艺,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他稍停片刻,语转尖锐:“封大侠你就没有丝毫过错吗?倘若你能教习他剑法,待他剑法大成之日下山,江湖声势已是非凡,却正符大侠之名,但你却驱他下山,实在是……”他也不再讲下去,只是叹息。
听得知二这般言语,封天柳先是一愣,再而也是深深叹气。
“哼,奸诈小人,纵强词夺理也难逃罪责!”却有人愤声,打破了这寂静,接着木屋小门已被破开,一个人倏然闯了进来。
封天柳只瞥一眼,便已认出,不觉出声惊道:“林兄!”不错,来人正是昔年封天柳好友,如今江湖中的“游龙剑客”林南,他却是先前已看见封天柳,是以偷偷随二人而来,此刻听了知二的说法,只觉怒发冲冠,已忍不住跃了出来。
知二却是镇定非凡,只轻看了林南一眼,之后语带无奈道:“‘游龙剑客’可是觉得在下哪里说错了。”
林南此时已稍熄火气,只是眼中坚定不改,振振有词道:“祁晓青确非一个擅审时度势之人,但他却已的确称得上大侠之名,对他的名,对他的剑,他都有了足够的交待,不承虚名,不甘为人利用,实在是我辈典范。”说罢又扫了一眼封天柳,接着道,“至于封兄,以我所见,必是你们施予奸计,是以归隐,更心生怠惰,不愿与你辈勾结,是以不传祁晓青武艺。”
知二倏忽抚掌大笑起来:“这是自然,以封大侠之名,自是被我等奸计迫害,林大侠侠义之言势必也无丝毫错漏。”封林两人一时竟都尴尬难当,只觉掌声无比刺耳,林南更是险将牙关咬碎才止住出手之念。
封天柳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转移话题还是想真正了解知二一行人的念头,问道:“你们如此煞费苦心想要一个大侠究竟是为何?”
知二收了笑容,一脸正经,两手也放在桌上,随着喉咙颤动,缓缓问道:“你们两人真的想要知道?”
扫视,知二扫视着眼前两人,封天柳和林南。
封林两人见识非凡,丝毫没有想避开知二的眼神,他们俩问心无愧。
知二却也不避两人眼神,他是否也问心无愧?
他真的问心无愧,这是封林两人得出的结论,同样的结论。
更不能接受的是封天柳,他可是目睹过蜂巢的惨状,那惨状,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而制造出那惨状的就是眼前的知二,他凭什么。
凭什么!封天柳两目冒火,仿佛已要燎到他的眉毛,牙关终于不堪重负,却是碎了些许,他终于忍了下来,只是声音却沙哑了,是否因为他的怒火,将他的喉咙烧伤了?
封天柳就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的。”
林南只觉自己的右眼皮疯狂跳动,而在他旁边的封天柳看起来一股怒火中烧的样子,让他想不到缘由,封天柳应该比他更有涵养才对。
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体会过被人玩弄在鼓掌之中的缘故吧,林南暗暗想到,也点了点头道:“是。”
知二点了点头,终于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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