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柳苦笑道:“我要听你的心里话,也不会难为你的。”
庆年冷汗更甚,但想来封天柳此句相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老夫已经年迈,年轻时候也尝过江湖味道,如今觉得就在这天水县中定居养老也无不可,尤其是那些可爱的孩子,听得他们唤老夫庆爷爷也感内心欣慰,恨不得也使犬子早日安家落户,也能承继我庆家香火。说来惭愧,当年贱内就是于一场江湖纷争中丧命,当日之况,老朽仍历历在目。”他也是动了真情,眼中竟然有泪。
庆亮此刻终于说话,他缓缓道:“我也已厌倦了江湖中漂泊无依的生活,否则也不会巴巴地来投靠之前的天水寨,况且纵仍有锐气,经与封大侠一战,也知比起那些虚名,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才好,既我已失丧母亲,那就要多陪陪父亲。何况,我已与县中一个女子两情相悦,若是没有意外,年末便要成亲了,因此我也已对再入江湖没什么想法了。”他言及那个女子的时候,语气稍稍有些羞怯,中原人,无论男女,表达真情的时候岂非就是会有些羞怯的吗。
封天柳见两人说得真诚,虽没笑,却已有笑意,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好好享受着平淡的生活吧,我的事情,还是不要牵入你们了。”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稍已轻松道:“这样,我就先走了。”
庆年拱手以示感谢,庆亮却道:“大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有庆亮能帮上忙的,庆亮但凭吩咐,必不托辞。”庆年方才想拦,却又顾忌一边正听着的封天柳,竟颇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封天柳看到庆家父子这一幕,又感觉到庆亮话中的真情,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一时起兴,竟已擅自将庆亮认为异性兄弟,拱手道:“多谢庆贤弟关心了,只是这是为兄自己的事情,你还是多抽点时间陪陪你老父亲吧,下次我们若是能再见,千万要将弟妹介绍给我,如果为兄能有个侄儿侄女的就最好了。”说罢拍了拍庆亮的肩。
庆年有些尴尬地笑笑,封天柳显然看穿了他的意图,不过他也很高兴,封天柳能自承为庆亮的兄长,也是对他父子既往不咎了。
庆亮的举动却出人意料,听得此言,便扑地跪下,封天柳见状急忙去扶,却听庆亮又笑又哭道:“兄长能放过愚弟父子,将愚弟引上正途,又不计前嫌愿为不才兄长,当称得愚弟三拜。”之后就听“通”“通”“通”三声,他已在地上磕出了三个响头,封天柳拦也拦不了,只好等他磕完了才将他扶起。
庆年看着这对半年前还针锋相对,如今结为异性兄弟的两人,不觉饱经沧桑的将枯眼眶也渗出泪来,口中只不断地说着好。
庆亮已站起身来,只是紧紧握着封天柳的手不放松,道:“兄长,此刻这一别也不知何时能会,不若先进县中,与愚弟共饮一杯,再走不迟啊。”
庆年也在一边帮腔道:“犬子所言极是,大侠可否先与我父子共饮一杯。”
封天柳看向庆年,先是笑道:“庆叔怎得仍以大侠相称侄儿?却是折煞侄儿了。”只是片刻,却又落寞,接着摇了摇头道:“侄儿此刻尚有急事需做,庆叔,不若等到侄儿之事了了再来相聚,只要到时记得帮侄儿备得一坛美酒,侄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庆亮又有话说,却被他父亲止住:“既然贤侄有要事要办,那忝为叔叔的老夫也就不强留贤侄了,至于美酒,无论贤侄何时归来,总是免不了的,这点贤侄倒是可以放心。”
“如此便好。”封天柳一声大笑,道:“既然如此,庆叔,贤弟,我们日后再会。”说罢几个纵跃,已沿来路掠回。
眼见封天柳远去,庆年长叹一声,对仍注目的庆亮道:“你认得如此兄长,却是你的福气,但乃兄之事看来既急且险,为父却是不想你再冒险,希望你能明白爹的心思。”
庆亮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也叹了一口气,道:“孩儿明白的,只是兄长看来确实累了。”
庆年眼里也见无奈,缓缓道:“只因他是‘丰州大侠’啊。”似是若有所感。
与来时不同,封天柳已寻了一匹快马,于路间飞奔,毕竟来时虽担心天水县余下的寨徒,却急不得,况且路上还必须费神调查,以求得出幕后之手的真身线索,而既已晓得天水县如今安生得很,一路上又都已经过调查,唯一的线索,那个青年,却消失了。此刻他不得不疾驰,只因他原本已到的路上,可能已经有新的匪寨被清洗,用血液和恐惧清洗。
堪堪八日,他已行完了纵马悠悠闲闲走了半月,自己停停走走查了半年的那一段路,眼前的茶铺大旗已迎风飘扬,似乎飘进他的眼里。
疯狂的疾驰也使封天柳想找个地方休息,虽是连日晴天,但随身干粮吃不好,野地旷野睡不暖,心中压抑紧张难放松,种种原因,令他已又累又乏,尤其是现在,人在看见休息之处的时候总也特别渴求休息,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铁律。
于是他下马,理也不理上来招呼的小二,就一下坐在了茶铺的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已经摔在了桌子上,道:“来碗热茶,热上两坛子酒,再拿些下酒菜上来。”江湖中的茶铺总也卖酒,这几乎也是自古以来的铁律了,有酒那下酒菜也不必说了。
小二原来还不待见这风尘遍身,一脸疲惫的客人,此刻见到碎银却眼睛都亮了,身上那股懒洋洋的气息也扫荡一空,谄笑道:“好咧,客人稍等,这就上来。”
茶是热的,袅袅冒着白雾,寻常人还会觉得烫口,可封天柳又怎会嫌茶烫口,当即就一口饮尽,热力随口顺肠而入,却是让封天柳登时醒了精神。
两坛酒也已热过,封口一开,酒香就轰然涌出,封天柳闻得其中竟还掺着少许甜腻,倒不想这偏僻地方的小小茶铺也有如此美酒。
封天柳一口饮下,也不知多少,只听一阵咕咚咕咚声音。
饮毕他已暂时忘了连日的烦恼,不由一声大喊道:“好酒!”
小二一直注目着这个抬手就是几两银的大侠,倒不是因为他是封天柳,而是因为满身尘土这身打扮却花钱如流水的在小二这等伙计眼里本就已是大侠了,此刻他已不失时宜地上来附和道:“大侠果然有眼光,这酒可是有点来历的。”
封天柳虽对他这声大侠略有不适,不过如今好酒入喉,心情倒总也算是不错,于是便问道:“不知这酒有何来历,我倒是有点兴趣。”
小二一看搭讪有效,更是喜笑颜开道:“大侠有所不知,这山上原本是一处贼窟,丰州境内都大有恶名的丰州一窝蜂就是驻扎在此山上,以前那山寨还被称之为山寨。”
封天柳可是“亲手”屠尽一窝蜂的人,小二所言他又岂会不知,接着问道:“只是此事与这酒又有什么关系,我倒是不知。”
小二道:“大侠想必不是附近之人,是以不知,那日‘清风剑’封天柳封大侠荡平蜂巢之后,飘然下山,附近饱受一窝蜂之苦的百姓曾结伴上山查看虚实,封大侠倒真是仁义心肠,竟将山寨一众匪徒尽皆埋葬,更不动其中敛聚的钱财分毫,那众百姓也不敢妄动,后来惊动官府才将这批钱财散于众人,而蜂巢中更有无数美酒,经附近酒家苦苦研究,这才与三月前得出酿酒秘方,是以这酒也变成了我们这的特产。”那小二倒是滔滔不绝起来,话语中直将封天柳夸得若天神下凡意在济民。
只是封天柳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从他听说这酒乃是从蜂巢得来的配方起,他就已忍不住要呕吐,将腹内这许多美酒都吐个干净,只因这酒已不是酒,而是蜂巢寨中所有人粘稠腥臭的血液,这充满罪与恶的酒如何入肠,这充满罪与恶的侠如何能做!
封天柳已经站起,小二不知自己的话哪里得罪了眼前的大侠,可能是这个青年男人心中对封天柳的事迹不屑一顾吧,真是白长了这么多年岁了,小二不觉对这个青年产生恶感,撇了撇嘴也不再管这个已经离去的人。
封天柳哪管小二如此对他,如今他已又笑不出来了,他的步履甚至已蹒跚,他的马儿甚至都被留在茶铺外,他只身,带着一把剑,这就够了。
昏暗的游行,虽阳光从天降下,尽是光亮,他的眼前,他的心中都是一片昏暗,昏暗,让他甚至看不清眼前的路。
封天柳又抬眼,看着远方,太阳照射的地方,一咬舌尖,剧痛让他想起那血腥,与愤怒,他的愤怒必不至衰减,这是他如今的坚持,如今的依靠,怎能衰减。
背着剑,背后的却不是负担,而是力量,揭开一切黑幕,斩杀幕后之手的力量,他解下剑,抱在怀中,将这力量抱在怀中。
;
(梨树文学http://www.lishu12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