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寂静,静得人心似乎要碎散开来。
婀桐悄悄靠近绣冬臂旁,为眼前的一幕迷惘几度。
绣冬温柔握了她的手,递她清暖一笑。
风一竹拧眉沉思,面色滞重如秋日的绵绵阴雨,苦声道:“不错,八月初,我诱了东成侯夫人刘毓翁主,她是皇帝宗室女子,不守妇道,我最恶之,故而小以惩戒。谁知与她小饮几卮后,昏迷过去,才晓得中了她的迷香。我素来小心谨慎,寻常迷药毒物根本逃不过我的眼睛,或许她与江湖高人有所勾结,存心害我也未可知。”
“那你醒来后呢?”苦薏深深凝她,眸光幽离,心尖攥了一把痛。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置身一处繁华的卧室,也无人看管,我轻易逃了出来,才看清是东成侯府上。”风一竹抚胸倚在榻靠,似乎疼痛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从来不敢细想那一节往事,此番被逼迫出来,已是她的极限,素来冰冻的眸中雾气朦胧。
苦薏缄默,她那般痛苦,任何一言轻责都失去了意义,谁无轻狂少年时呢,轻狂少年就是犯错的年华啊,而当时却以为英雄,以为激情坦荡。何况风一竹本就是个性磊落之人,容不得污垢与矫情,重诺遵约。否则依她武功,十个萧瑶也死在她手中了,哪里会一次又一次被她智谋攥住。
“那后来呢?”绣冬轻轻一叹,眸华渐渐温和几许。
“我去找刘毓,才晓得她也死了,传扬被风纯衣奸污而亡。我心里明白是被人算计了。我跑出侯府,坊间沸沸扬扬,风纯衣与皇帝将要娶的离欢妃有染,被皇帝捉了个正着,死在萧家,而萧家也满门灭了。我到萧家却找不到兄长的尸体,萧家也被封了,上千人分了几穴埋葬。我疯了一般一一挖开,一定要找到兄长,他是成名远扬的侠客,怎么能与那些卑贱之辈同穴共浊?可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都是我害了兄长,是我的错!”风一竹声音拔高,悲愤填膺,唇齿眉间一抹怆然,哀痛欲绝。
想她虽是女侠,胆力过人,然而究竟是一弱女子,挖开新坟,在上千具尸体中寻找亲人,要怎样的勇气与毅力才能做到?
一股子涩涩袭人,众人且惊且敬,又怜又悲。
苦薏缓缓上前,握了她颤抖的肩,柔婉一叹:“风女侠,你兄长是被人用你来挟持住了,所以他才束手就擒。为了救你,他才不得不违心做一些令他自己悲痛不已的事情,难怪他看我的眸华那样愧疚不安,那般情深意重。我是召氏的女儿,是他深爱女子的至爱,他爱屋及乌,如何舍得那样残忍伤害我?所以我从未怪过他,只是替他难过,是家母无奈负了他,也错怪了他。风女侠,往事成风,我们当下要做的是怎样擒住幕后真凶,替你兄长报仇雪恨,也还我萧瑶清白,还我萧家名门忠誉。”
风一竹清漠拂开她的手,徐徐站起,眸华恢复平静,无波无澜,格外冷利道:“萧瑶,我与你永远是宿仇,就是将来去了阴间地府,我也要找你母亲清算个够,不可能与你同仇敌忾,你少做梦。”
“你自己任性作孽,害得你兄长而立英华便逝去,也害得另一个人为他痛不欲生,你如何与小姐清算?与瑶儿为敌?风纯衣,不,风一竹,这一辈子你只能用风一竹了,我带你见一个人,你或许会反省自己该如何为侠为人!”绣冬满面怒气,拖了她的手往外走去。
苦薏与婀桐懵懂随后,双双震惊。
她还会害了谁?
谁活着?
苦薏脑仁乱转,思绪一团如麻,脚步飘离若梦。
婀桐怜惜挽了她的腰,怕她眼错跌倒在地,而心中又何尝不是凄凄惶惶,自己所认定的姊姊竟是坊间传扬不堪的萧瑶,是皇帝喜欢的离欢妃,未进宫便封了一宫之主,何等尊贵,何等宠爱,可惜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芜。
天下沸反盈天,争短流长,任人虚说。
而她,却与萧瑶相遇了,相遇得如此美丽,如此凄幽宛转。
她曾经也是猜测百端的,而眼下亲见,才发觉与坊间的沸沸扬扬实则两重境地。
不管如何,她喜欢巴清,也喜欢萧瑶,于她,她是她敬重崇拜的义姊,谁也败不去她对她忠诚执着的情愫。
苦薏似乎从她掌心间感觉到她的心意,只是依紧她的手,仿佛弱小的孩童,依恋至亲的姊妹般。
二人心意拳拳,绝不同于前面二人的愤懑情绪。
花草披香,香气入鼻,有清幽的气息。
几枚倩影,不言不语,分枝拂叶,各自默默。
四人穿过一道道长廊,来到一处竹林精舍。
远远的,琴声琮琮,如泣如诉,染人眸凉,拨乱心曲。
幽篁清逸,寂寥深重。一蓬蓬亭亭玉立的湘妃竹,斑痕如谁的泪,染透了竹身兼叶,不同旁的湘妃竹,叶上点点暗痕,仿佛泄露了主人的悲凉心迹,生莫若死。
风一竹脚下绵软,见竹如见兄,眸中尖芒弱了几分。
绣冬呼吸一口气,柔声道:“叶姑娘,我进来了。”
琴声停下,一抹冰冷寒骨的声音弱息应道:“进吧。”
语调宛若冬日覆雪三尺的幽潭,听人耳中,不由打了个寒噤。
苦薏心头一战,好熟悉的声音!是谁?
绣冬轻轻推门,一道雪白的竹纹锦帘挡住视线,室内光线阴暗如初黑的夜。
苦薏按捺住奔腾的思绪,忍不住先绣冬掀帘,落入眼睫的是如雪长发,白得刺眼灼心。
她坐在琴旁,背对着门,她的前面是一道竹纹琉璃屏风,屏风内锦榻上躺了一人,模模糊糊看不清人面。
那道倩丽的影子一袭雪衣,全身上下无一处杂色,手指泛了不见天日的苍白,指尖细长,仿佛伸指便能剜碎人骨。
时隔五年,她的身影却是再熟悉不过,即使染透悲伤,即使化为清骨,她依然辨认得出她是谁来。
苦薏颤抖叫:“绛叶姑姑!”
那人手指抖了抖,慢慢回眸,眸光一如往昔的美丽幽深,冰冷如潭,还有一丝死寂,她徐徐拢了一丝笑意,唇齿间夹了半分欣慰:“侯主,你回来了。”
仿佛很亲密,仿佛不过分别一刻。
苦薏脚下一软,眸中噙泪,缓缓走向她,走向那道毫无生气的秀脸,她怎么会得如此憔悴,如此悲凉?又一头白发?
“别靠近,纯衣睡了,切莫惊醒了他。”绛叶低声喝她,敛了剑气。
风一竹心尖一颤,伸掌去拨她的身体,绛叶长腕一搁,二人双掌交接,一股热气腾腾而来,绛叶试图阻挡她靠近,风一竹一壁与她拆招,斜剌里飞脚踢向琉璃屏风,屏风迅速收屏,露出榻上之人,他面目祥和,安静如水,即使逝去五年光阴,依旧英俊昂藏,动人魂魄。
他周身环绕了香檀木炭,有深幽的香气。
风一竹推开绛叶,跪倒在地,泪水哗然流下,凄叫:“兄长!”
是了,正是风纯衣,白衣胜雪,俊面含情,柔似如生。
苦薏眸华虚浮,软在婀桐臂上。
绛叶竟然痴守了他五年,为他白发苍苍,为他伊人憔悴,他于她,是辽阔的天,是厚实的地,她的世界因他而别具苍凉。
这样别无所求的情感,相对风纯衣对母亲的痴守,又是何其相似?一样的执着,一样的苦命,却又一样的甘愿孤独。
死寂,原是情深。
风一竹膝行至榻前,不敢伸手去碰,生者气息混浊,是会灭了死者的灵性吧?
绛叶悲悯的目光凝着她,仿佛凝了风纯衣,幽幽一叹:“我用香檀木炭护住他真身,保他形体鲜活不坏。而他腹中亦有走珠数颗,嘴里含了上等玉琀,即使千年万年,他依旧如生一般,虽然他不能见光,无法说话,于我,他只是长睡了。你可触摸,但不许太久!”
风一竹流泪点头,绛叶转身,掩上屏风,重新护住,不让强烈的光线刺进。她自己并不离去,端然落坐,指尖慢慢恢复平静,淡淡抚在琴上。
琴声似苦犹甜,仿佛等待某一个时光来临,她与他便真真相聚天堂了。
苦薏呆呆望着风纯衣,他真的只是长睡,睡在某个清幽的角落,陪伴着他的红颜知己,日日抚琴话情,而她的父母呢?她的父母在何处?
悲伤无涯袭来,心版落了凄叶无数。
绣冬携过苦薏,柔眸抚在她面上,温声道:“瑶儿,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你父亲母亲!”
苦薏掌心一颤,一抹欢喜包裹了胸腔,心中百般了然。
绛叶保住风纯衣真身不坏,父亲母亲自是也如此了。
心中百感交集,脚下恨不能飞。
绣冬领了苦薏与婀桐往芊薏苑而来。
芊薏苑,母亲生前居住之所,绣冬依旧用了原名,仿佛还了侯府本来面目。
苦薏颤抖推开房门,急速走入内堂,榻上空无一人,失落损心。
绣冬摇摇头,嗔语:“你这孩子,还是急脾气,想你父亲母亲那般清贵之人,我若放在此处,如何安心?随我来。”
绣冬伸手在墙壁上一按,露出一道隔门,推开隔门,底下是六层楼梯,楼梯古典清雅,香气袭人,竟是别有洞天。
下到最底,如地面上一样有绮丽的正堂,正堂中间赫然摆放了一具巨大的水晶棺,棺中并排躺了萧勉与召离,绣冬用千年冰棱保住他们的真身。
他们面色平和,仿佛沉睡过去,唇边亦如当初带了微笑,宛若紫陌红尘终于宁静了,再也无人能来打扰他们的幸福相依一般。
想父母俱是清高无比的洁心,唯有如此,才是快乐的吧?没有负担,没有罪恶,没有担当,亦没有各色牵绊,他们的世界纯净得如琉璃,似云母,无垢无染,真的很好。
苦薏泪落如雨,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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