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夜被黑色的云吞没,时间很晚了,悠游驾车缓缓而行,江东路与红会路的交汇处,发现一美丽女子伫立在路边,相貌颇为熟稔,思索半天却想不起名字来。停车细细审视,竟是平山中学年轻教师李玲。三更半夜,她站在路口等谁?应该是等男友。走吧!我对自己说。正打算离去,李玲盯着我的车仔细端详。她知道我的车牌号码,这是肯定的。“算了!好歹认识,打个招呼再走不迟。”我把车慢慢移至她身前,放下车窗说道:“真是你。”
李玲腼腆而笑,说道:“任县长,您好?”
我道:“把您去掉,我好像还不老。”
李玲羞耻而笑,脸颊被风吹得白里透红,她撸撸散乱的头发。我发现她衣服穿得挺多,厚厚的红色大衣,青色的牛仔裤,脖子围了条碎花长巾,手中提着旅行箱,一副要出远行的架势。我好奇地道:“你是等人,还是出远门。”
李玲抬头望我道:“回平山。”
我道:“天色已晚,还有车吗?”
李玲眉尖挑了挑,看着黑色的公路道:“有,最后一趟晚班车。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晚了将近半小时。”
我笑道:“也许走了。”
“不会的。”李玲目光明亮,安静地道:“我很早就在这里等候了,班车一直未来。”
“夜黑风高,路上不安全。不如请假,明早再去。”我道。
李玲摇头道:“轮到我值周,不去不行。”
“要不,我帮你请假。”知道她是个好老师,刚刚参加工作面子薄,我提议道。
“啊!不用不用。”李玲慌张摆手拒绝,“谢谢,今晚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回学校,否则无法交代。你忙先走!车一来我就走了。”
我神经错乱,突发奇想地道:“不如我送你回学校,顺便暗访校舍建设的情况,看看老卢这厮有没有偷懒。”
李玲听了局促不安,声音被风吹得直颤,说道:“这恐,恐怕不好吧!耽误你休息。”
她怕我不怀好意,甚至是图谋不轨,毕竟我们的名声不太好。我笑了,煞有介事地道:“我乃夜游神,黑夜是我的故乡,让我兴奋得睡不着觉。请你放心,我不爱吃人只爱吃肉。走吧!我找老卢真有事。”
李玲犹豫不决,眉头紧蹙。与此同时,一辆中巴车鸣笛绝尘而去。李玲瞬间反应过来,追着大喊停车,中巴车却远了。她气得直跺脚,自言自语道:“开这么快干嘛,把自己当飞机。”
我笑道:“忙着投胎呗!”
李玲浅浅笑了,我下车接过她的行李,以不容置疑地语气道:“上车,走吧!”她面色通红,微微颌首。我把行李放在后备箱,喊她上车。车里,她小心翼翼坐着,怯怯地问道:“能追上中巴车吗?”
“没问题,但我不愿意。”我喷着酒气道。
“为什么?”李玲声音更小,俊俏的侧脸浸出细细的汗汁。
我懒懒地道:“因为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掉头而行,李玲安静而坐。空调启动,音响启动,悠扬丝滑的音乐涓涓流淌。莹白的车灯劈开黑色的夜幕,无数的小虫子无所遁形,在光晕里翩跹。乌云如铅,星月无踪。进入环湖公路,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夜晚,我载着鸟儿冒雨狂奔,狂风暴雨雷电紧紧追赶,鸟儿肆意发疯似地嚎叫。我确定暴雨很快回来,却无法确定能否看见仙湖里的宫殿。
“《天空之城》?”李玲突兀的话语干扰了我的记忆。
“猜对了。”我道,“他们正在飞翔。”
李玲斜脸问道:“你喜欢宫崎骏的电影?”
我郑重点头,微微沉思后道:“宫崎骏的电影有一种诡异的美丽,理想与现实过去与未来梦幻与真实此在与彼在的世界交织融合,展开一卷光怪陆离波澜壮阔的奇异世界。长短镜头之下,起伏跌宕的故事缓慢的展开,以此同时极赋穿透力音乐紧紧攥住心灵,你不由自主的跟着电影进入那个魔幻的世界。他不在是拍摄电影,而是在创造梦幻,年少时人们都曾做过的美梦。那是一个没有邪恶与战争,阴谋与欺骗,孤独与绝望的世界,灵魂在那样的世界方能安息。宫崎骏老人家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天空之城,爱和永恒住在里面。”
李玲被我的话震惊了,红唇紧抿痴痴望我,竟然鼓起了掌来。她眸子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道:“说得太好了,我要把你的话讲给学生听,让他们明白生命的意义。”
“别闹了。”我自讽地笑笑,说道,“你这是在浪费时间。”
李玲莫名诧异,问道:“分享美好的事物,怎么会是浪费时间?”
“生命的意义就是毫无意义。”我打击这个纯真的姑娘。
李玲更是不解,眉毛蹙成弯月般的弧度。沉默片刻,她摇头道:“你的话太过深奥,我不太能理解,但我认为艺术总能撼动人的内心世界。”
“错,不能。”我直接否定,继续打击道,“艺术同样毫无意义,它的诞生,仅只是麻痹世界麻痹世人,进而让我们忘却现实的苦难。艺术和宗教一样,虽有所区别,本质却相同,其功能为消解苦难,否定苦难。自从尼采那疯子振臂高呼上帝死了之后,神的世界倒塌,人的世界得以建立。工业时代,艺术和宗教逐步被现代化异化,科学晋升为新的宗教。人类不再敬畏星空,不再感谢大地,我们用科学艺术文化创建了新的乌托邦,从而成为新的神。可神是不存在的种族,因而我们一定会被毁灭。”
“我不敢苟同你的观点。”李玲很是吃惊地望着我,进而辩驳道,“艺术虽非万能,但至少能陶冶人的性情,令人类光照自己,反省自己,然后以平等的眼光与万物共栖共生。否定科学艺术和文化,人类真成了禽兽。”
“只有禽兽才会吃禽兽,所以我们是最伟大的禽兽。”
李玲被我的话绕的晕头转向,半天反应不过来。她的观点让一个模糊的人影鲜活起来,那人影正是我的授业恩师蓝鸟。多年以来,他始终坚信艺术能够拯救人类,并身体力行付之实践,努力开启那扇尘封的大门。青春时代,我信徒般信奉他的观点,叩问上苍以追寻生命的真谛,但现实用它的残酷告诉我它自己的故事,那就是它很弱,经常被强暴。商业时代,它功能仅为包装工业产品,以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同时,它摇身成为殿堂内的奢侈品,普通人根本消费不起。你我,普通人中的一员,只能狗一样的活着,被人侮辱被人损害。光阴荏苒,命运沉浮起落,浴火重生后我顿悟大道。明白了一个极其浅显的道理,身为人,若连生存都无法保证,空谈艺术,空谈理想,其行为与神经病并无本质的区别。拯救。很高大上的词汇,前提你要有能力拯救自己。
李玲察觉我许久不语,误以为我恼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你生气了吗?”
我望望她那干净的眼神,笑问道:“你从何处看出我生气的。”
“不生气,干吗不说话。”李玲道。
我眺望墨汁天空,悠悠叹息道:“你的话令我想去很久以前的故人,他的观点与你的观点何等的相似,皆认为艺术能够拯救人类。我一听他聒噪就头晕,慢慢断了来往,以至多年不曾联系。在这黑色的夜里,你让我非常想念他。”
“想就去看呸!”李玲道,“情人新的好,朋友旧的妙。”
我颌首瞅她,只看到隐约的轮廓。我感概道:“算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再说,与其看他,倒不同你坐而论道!你们口吻相同,观点一致,又何必舍近求远呢?我讨厌说教,更讨厌被人说教。”
李玲重重冷哼,不再言语。车在渺无人烟的山路颠簸,一道惊天地泣鬼神闪电撕裂黑色的天幕,莹蓝色的光芒带着神的意志,愤怒的审判狂妄的人类。惊雷撼天动地,世界为之颤抖。箭簇般的雨急速而来,天地空濛,山川哀鸣。雨刷嘎嘎作响,水包裹当下的世界。冒雨前行,精神高度集中,目光凝固成线,手心虚汗直冒。黑魆魆的悬崖绝壁,好似巨大的妖魔鬼怪尽显狰狞,狠厉的面孔纷至沓来,绵延无尽。视野模糊,行车艰难。翻过山坡,正前方出现两个跳动的红点,瞠目而视细细辨别,竟然是平山镇最后的晚班车。它车身倾斜的厉害,车轮甩起的泥浆布满路面,蜗牛般缓慢艰难地爬行。此段路极其凶险,左侧便是万丈悬崖,稍有闪失必定会尸骨无存。我不敢强行超车,靠右慢慢尾随,身体和灵魂被雨水淹没。宿醉已被吓醒,我后悔不迭,抱怨自己不该逞英雄,充当护花使者自陷于绝境。心情郁郁,点烟放松,目光沉寂。
李玲望着摇晃的中巴车深深蹙眉,忿忿不平地道:“该死的破车,一点都不守时。”
“夜深人少,反正是最后一趟,司机想多拉些人,当然要误点。唉!整天与危险相伴,不容易啊!”我深有感触地感慨,非常佩服前车司机的镇定。
李玲紧紧抓住车门头的扶手,瞪着黑漆漆的山崖,心有馀悸地道:“山路又窄又烂,晚上行车特别危险。我有个学生的父亲便在这样的夜里掉崖而亡,少年亡父,好不凄惨。你们也该体谅山区人民的艰辛,拨款把这条路给硬化了。任县长,能否稍微考虑考虑。”
这妞直接将我当成救世主了看待,我很是无语地吐烟,打方向避过路中央的落石。李玲不敢多言,睁大眼睛瞪着前方山谷。我长长吸气,说道:“路自然要修,前提是得有银子。此路不修,平山镇再过一百年也是这个样子。今年财政吃紧,真没钱修路了,至少两年以后才会修。”
李玲不以为意地道:“两年就两年,好歹有个希望嘛。”
突然,前方陡然出现一个九十度的急弯,中巴车的轮胎冒着白色的气雾,颠簸倾斜晃悠悠过去。车灯布下的光线之外,乃是永恒寂静的墨色。我超控汽车慢慢转向,四轮深深扎入厚重的泥浆,伟大的路虎变成伟大的泥球。轰隆,轰轰,远方传来似有似无的碰撞声,犹如闷雷般倏忽而逝,被风雨彻底淹没。转过弯道,眼前一片漆黑。李玲骤然尖叫,声音尖利恐怖,好似看见地狱般得不寒而栗。我的心遽然紧缩,放慢车速愣愣望着她的侧脸,关心地道:“你怎么了?”
李玲惊恐不安地望着我,面色煞白如纸,眸子空洞无神。我心想难道她真看见了鬼,不然怎么这般的丧魂落魄。她断断续续地道:“中巴车……不在了,你没发现。
“什么?”我警醒过来,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路,中巴车真的消失了。不详的预感瞬间占据心扉,灵魂开始颤栗。
李玲哆嗦道:“它,它去哪里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里的恐惧比墨汁似的天幕还黑。我靠边停车,雨刮兀自哐当哐当地响,大脑里全是爬行的黑色虫子。李玲问道:“这,这如何是好。”
我恢复神志,安慰她道:“别慌,你乖乖坐着别动,我下去看看情况再说。”
“你小心一点。”李玲提醒道。
解锁开门,风滴裹挟豆大的雨滴成片而来,人就像被冰封冻,身体冰凉透彻,大地成了雨的海洋。我踩着泥浆快速前行,开启后备箱找出电筒在风雨中飘摇,依靠脆弱的光线寻找肉眼可及的线索。路面的泥浆里,出现四道深深的车辙痕迹,延伸至悬崖边沿消失。借助微光,亦步亦趋谨慎地接近悬崖,眼前就是虚无的黑,手电产生的光线被黑色吞噬,能见度少得可怜。凝目扫视,三点钟方向,崖壁上一片细碎的光斑在闪烁,那全是碎裂的玻璃。其中的一抹红色最为显眼,仔细辨认断定是车的灯罩。娘的,我大声叫骂,风吼得更欢快。我暗道完蛋了,中巴车掉入深涧不知要死多少人?就等着上级的怒火汹涌而至。胡思乱想之际,骤然发觉头顶的雨势好像有所减少,抬头看见一把黑色的雨伞,被呼啸的风吹得乱摆,执伞之人同样被水包裹,娇小的身体瑟瑟发抖。
我对李玲喝道:“你出来干什么?”
李玲大声道:“雨大,我有伞。”
我叫道:“退后,危险。”
“我不怕。”李玲抹抹脸颊的水,问道:“看见车没有?”
我指着山崖喊道:“看不见,雨太大了。不过可以断定,车就从此处冲下了山崖。咱们回车上去,打电话寻求帮助。”
李玲继续抹雨水,很白痴地道:“我们不去救人吗?”
“我不是超人。”说完,我老不客气地拉着她跑向汽车。车里,雨水顺着衣服缓缓流淌,人就像得了鸡爪疯不停地抽搐。我从储物柜摸出手机,哆嗦着寻找老卢的号码,重重按下。李玲蜷缩发抖,脸白得恐怖。
电话通了,老卢道:“任县长,你好。”
我没好气地道:“好个屁,我快冷死了。”
“怎么了?”老卢一头雾水地问。
“我,我,人在大风山垭口,有辆中巴车坠入了山崖。你,你给我刚快组织人员前来救援,动作务必迅速,晚了就完蛋了。”我牙齿打颤,语调结巴地道。
老卢不信地道:“真的还是假的,你可别诓我。”
我立马爆粗,大骂道:“老子有闲情跟你开玩笑吗?赶快组织人马过来,迟了送你进监狱。”
老卢一听真慌,喊道:“我,我马上组织人员过来。”
我干净利索地挂了电话,打拨通了县安监局局长罗明静的电话,简练说明情况,命令他迅速组织力量救援,动作不必要快。罗明静陷入了惶恐之中,哆哆嗦嗦挂机。我丢弃手机,身体不可抑制地抖动,不是恐惧而是寒冷,深入骨髓的冷让人发疯。李玲嘴唇发乌,双手紧抱胸前,筛糠般地抖。
我生气的诘难道:“叫,叫你呆在车里就是不听,非,非跑出去受罪,快把大衣脱了,不然会感冒的。”
或许是抵抗不了寒气的入侵,李玲想都没想便脱去大衣,卷成团塞入座位下。潮湿的针织衫紧贴身躯,傲人之处蔚为壮观。她察觉我的目光有些猥琐,雪白的脸瞬间通红,害羞地低下了头。我尴尬的收敛目光,把空调开到最大。大雨如注,车内温暖如春。我脱去外衣丢在后座,用力搓搓冻僵的手掌。李玲伸出白皙的手掌放在空调的出风口,雨刮哐当哐当的响,盖过了引擎细微的喘息,也盖过了雨滴落在车顶的啪嗒声。雨珠砸到玻璃上还未来得及变换形状,瞬间被雨刮好不留情地抹去。漆黑的夜,豪迈的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我与一个妙龄女孩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等待救援,好不俗套的经历。
我骂道:“该死的地方,该死的天气。”
李玲哆嗦道:“这,这地方是该死,可人却不该死。他们生于此长于此,生老病死终其一生,在我们看来或许卑微不值的同情。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此地乃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的故乡。当然,离开外出谋生或许会很简单,然而外面的世界固然美,却比不上自己家园的那份宁静。故土难离,中国人内心最大的纠结,也是我们能够永远凝集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我对李玲笑笑,然后不以为然地道:“古人说得好,大丈夫志在四海,我可不会永远呆在一个地方荒废一生。并且,一旦决定去别处生活,那就彻底隔断绝回故乡的念头,因为人不可能回到过去。过去,只是念想。未来,活着才有希望。”
李玲啐道:“就算圣人,也会追忆往昔。人倘若忘却往昔,那他就不是人,而是……而是仙人。”
我知道她本想用禽兽这个词,生怕刺激我而篡改成了仙人。我嘿嘿笑道:“老实告诉你吧!我本是禽兽,而非人类。你可要当心呐!一个不留神就把你给吞入腹中,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李玲咯咯而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她掏出纸巾擦拭鼻子,说道:“我可不怕你吓唬,不行你试试看。”
我邪邪地道:“不信走着瞧。”
李玲刚要说话,又打喷嚏,我深受感染也跟着打喷嚏。先是深入骨髓的冷,现在是深入猛烈的热。冷热交加,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估计明天肯定卧床不起。突然想起车上有酒,急忙翻到座椅爬去后面,躬身在后备箱的储物盒翻找,竟然找到一瓶茅台。当即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大饮。甘醇的酒汁入肚,浑身顿时暖洋洋的舒服,不觉赞好。我爬回前座,把酒瓶递给李玲,说道:“喝下驱寒。”
李玲接过酒瓶抿了一口,皱眉大咳。她眼角潮湿,抬头望着我道:“真辣啊!”
我笑道:“多喝几口便甜了。”
李玲目光似水,说道:“真的还是假的,莫要骗人。”
我道:“骗你是猪。”
李玲扑哧笑了,满堂生春。她浅浅小饮,砸砸嘴道:“还真有点甜,也不呛人了。”
我很是得瑟地道:“三十年陈酿茅台,怎么能不好喝呢?”
李玲瞅瞅酒瓶,问道:“多少钱。”
“据说七八千!”我说道。
李玲晃晃酒瓶感叹道:“奢侈,太奢侈了。唉!一口就喝掉了几百,怪不得老百姓对你们意见大,原来所传非虚。”
我轻声而道:“别绕着弯子挖苦,但说无妨。官字上下两张嘴,该吃的要吃,不该吃的抢着吃,欲壑难填,贪得无厌,就像电影《千与千寻》中女主角的父母,最后都变成了猪。我,自然也不例外,早是猪头了。”
李玲掩嘴而笑,目光水般的清澈透亮。她很认真地道“你是官不错,却不是猪。虽然口无遮拦,却能自我反省,还能为百姓办事,很不错了。
我阴阴地道:“小李同志,那都是转出来的。其实啊!我内心阴暗险恶,做事心狠手辣,就连自己的老婆也说我残忍好色,寡廉鲜耻,坏的不着边际。”
“哪有这样评价自己丈夫的。”李玲打断我的话,说道,“俗话说得好,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你口口声声宣扬自己混蛋透顶,我看你也坏不到哪里去!就算你真的十恶不赦,那也蛮可爱的。我听人家私下里说你百无禁忌,飞扬跋扈,可我一点都不相信。你是嚣张跋扈,但却是充满智慧和理性的嚣张跋扈,不是那种目中无人的嚣张跋扈。”
“还是嚣张跋扈。”我总结道。
李玲的目光狠狠刮我,赞道:“任县长,你心胸坦荡,虚怀若谷。”
“是嘛!”被美女赞扬,我很是得瑟的虚眯着眼,心情跌宕起伏。一激动做事就不计后果,我大口马牙地道:“别叫我县长了,听了好不生分。我们在这穷乡僻壤认识也是一种缘分,我大你几岁,你若不嫌弃,以后就叫我大哥!不知你可愿意否?”
李玲羞涩地道:“愿意。”
我抢过酒瓶喝口,道:“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妹,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李玲怔了怔,悠悠然地道:“你有权有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想当你的妹妹。为何看上我这个不值一文,普普通通的老师呢!”
“这很简单,我们是一类人。当年我也在乡下教书,见你就像见自个。那样的青春年少,那样的意气风发,自以为无所不能,可以拯救这个败落的世界。”
“你当过老师?”李玲震惊而望,摇头否定道:“不像,真不像。”
为何人人皆持这样的观点?难道我的造型真的很让人无语。我叹息地道:“我清心寡欲做了几年教师,一怒之下辞职不干。”
李玲叹息道:“何苦呢?”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我淡漠地道,却隐藏了自己的秘密。
“你看到了怎样的世界?”
“世界还是世界,我还是我原来的我,好像从未改变过。”说完,我静静喝酒,想想自己好不虚伪,除了编故事真不会说人话了。心隐隐而痛,望着失神的李玲道:“真正的原因,是我痛失所爱彻底疯狂,然后被学校开除。”
李玲浅浅笑了,问道:“这般痴情。”
“痴情,不适合于我。”我冷静无比地道,“我爱过很多人,也让很多人受伤,甚至有人为此而死去。我经常想,为何死的人不是我。”
“这想法不好,有些事非人所能掌控。好比现在的雨,好比这险恶的路,好比坠崖的车,我们只能看着却无法改变,感情亦是如此。”我赫然发现此女思维清晰,一眼就看穿了事物的本质,顿时心生敬佩之情,重重点头。
我突兀地问了两个很无厘头的问题:“你相信爱情吗?你会嫁个贫贱之人吗?”李玲蓦然听到我的提问,微微怔了怔,旋即陷入了沉思。我的第一个问题很乌托邦,与灵魂的皈依有关;第二问题很现实,与柴米油盐有关。
李玲想清楚,慎重地道:“我不知道,也知道该如何回答。现实世界,爱情很容易被物质异化。可是,我宁愿去选择相信,也不敢否定。”
我陷入了沉思,鸟儿也说过这样的话,活着没有爱还不如死。她坚守信念,然后飘然而去。我对着玻璃外墨色般的夜,清晰得感受到风撕裂大地的那种痛苦。物是不会痛苦的,痛苦来源于人大脑皮层产生的化学反应。大自然为何要让人类具备伤感的能力呢?也许是因为我们过于强大的缘故。
长久的缄默,李玲怯怯问道:“你不信?”
“信。”我终于说出隐藏于内心的那句话:“人间如无爱,人类早已毁灭。”
得到满意的答案,李玲满足而笑,面颊显出的酒窝无比可爱。她要过酒瓶,皱眉大饮,顿时朝霞漫天,端丽绝伦。她把酒瓶还我,轻声说道:“若不是偶然相遇,我早就死了。你救了我一命,谢谢!”一双晶亮的目光水流般凝视着我,没有波动,没有杂质,静静相望。
细细琢磨,此事当真匪夷所思,一次偶遇就改变了必然的宿命。李玲有命而活,鸟儿却是无命。我很是伤感地道:“不必言谢,天意使然。”
“你是我命数里的贵人。”李玲抛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我愣愣相望,想知道隐晦的答案。她眸中光芒更甚,激动不已地道,“工作之前,妈妈带我去碧落寺烧香礼佛,无聊之际我抽签许愿,居然是下下之签。我很无所谓,妈妈却惊惶失措,拽着我去问询解签的老和尚。老和尚揣摩半晌,捻须而道,你今年命犯天煞孤星,必遭生死劫难。妈妈大急,询问化解之法,老和尚推算了我的生辰八字,笃定地说我虽遭逢生死劫难,幸命中有贵人相助,定能逢凶化吉。今日,箴言应验,我的世界观极度混乱。”
这故事极端诡异,远远超出科学的范畴。我相信外星人的存在,就是不相信神鬼的存在。我淡淡地道:“故事构思合理,但老套陈旧,我绝对不信。”
“若有虚言,天打雷轰。”李玲涨红了脸,急切地解释道,“我也鄙视占卜算卦之举,且极端反感封建迷信的学说。可今夜生死一线,我的世界观轰然崩塌了。也许科学之外,还有很多神秘莫测的力量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存在。”
李玲的话陡然让我想起自杀之后的经历,亦真亦幻的梦魇清晰真实,好像真发生过一样。于是乎,我的世界观也崩塌了。世界,或许并非是我们所看得见的世界,在黑暗的地方,还隐藏着不可预知的地方。
“由此看来,那老和尚绝非普通之人,改天我想去拜访。”
李玲欣喜道:“你给我电话,我带你去。”
“可以。”我散淡地道。
雨还在下,声势渐小,墨汁天幕被无名的力量撕裂出巨大的裂缝,群星在其上闪烁。幕布之下,星罗棋布的火光汇集成游动的线条,急速流淌而来,应该是老卢组织的救援人员。我看看手表刚过半小时,拿起伞交代李玲几句,开门下车面对光明的到了。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在我的正前方停下,眼前雪白一片,我好似又站立在雪地里,黑色的雪转化为黑色的雨。风幽幽扬起大衣,冰冷的空气点点沉入肌体,被燃烧的酒精火焰驱赶而出。老卢钻出桑塔纳,一身黑色的雨衣,好似地狱的逝者。无数的人将我围住,寂静的山道依然寂静,人们的脸好似黑夜般的冰冷。
老卢递件雨衣给我,我穿上握伞指着山崖道:“老卢,车从此处坠落,赶紧行动,时不待我啊!”
老卢斩钉截铁地吼道:“杨志峰,这一带你最为熟悉,戴上绳子和砍刀,赶紧带人下去救人。”
“是。”一声间接而有力的声音作答。杨志峰黑瘦精壮,犹如高塔般的山石耸立在人群里。他得到命令,转身对身后的人影吼道:“给老子动作快点,收拾好东西立即出发。”
人影晃动,无数精壮的汉子搬下车内的工具,肩扛腰挎整装待发。火焰照亮黑色的山崖,点燃了黑色的世界。陌生的面孔骤然鲜活,人群巍然屹立了无生息。卢志明对副书记李宏道:“老李,你在此地坐镇指挥,我和杨志峰下去。”
李宏神态刚毅,冷冷地否定了卢志明的提议。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留下来陪任县长。下面我比你熟,我亲自带队下去。”
“不行。”卢志明喝道,“我比你年轻,我下去比较合适。”
副镇长刘寒道:“你们都别争了,我和杨志峰下去。”
卢志明面色更寒,瞅着他道:“你又不是本地人,下去送死吗?”
刘寒无比坚定地道:“卢镇长,我来平山镇十年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皆了若指掌,何况与杨志峰一起下去,能有什么危险?待会儿消防队和交警队过来,需要你们协调指挥,我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不如下去抢救伤员。”
我觉得刘寒道理,直接做了决策。我道:“老卢,就按刘寒的意思行事。”
我发话自然无人忤逆,卢志明拍拍刘寒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我早是山里人了,多险恶的路没走过。”刘寒望着我们笑笑,转身大步融入黑色的人影里。卢志明放心不下,跑过去叮嘱杨志明几句,叹息着回来递烟给我。我接过烟点燃深吸喷出,烟雾混合水蒸气消散在冰凉的黑色里。卢志明猛吸烟卷,盯着救援队消失的地方短吁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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