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入一幢占地面积很大的庄园，进门时看到大门的横匾上写着三个金字“璧山居”。刚刚下车，一个服务员引着我们走过门口的亭台水榭，进入宽敞的小院，正中植有株高大的桂花树，枝叶茂密。小院仅只一层，布置得古香古色，雕梁画栋，颇有古典之韵味。包厢素洁高雅，墙上挂着一幅清人龚贤的山水画复制品，近看笔力遒劲，水墨酣畅雄浑，烟气弥漫，山林郁郁深深，让人心驰神往。依窗而坐，水月奴点菜。我凝目眺望远山近水，山村屋舍，皆沐浴在火红的夕阳里，金蛇狂舞，光彩四溢，颇有龚贤之意境，不禁赞道：“果真是清静之所。”
水月奴点菜完毕，支颐远眺，淡淡而道：“一次闲极无聊，驾车沿路而来，见此处风景怡人，便下车兴步闲游，发现这山庄，感觉不错。”
我笑道：“不会吧！女神也有无聊的时候。”
“废话，你以为我真是神。”水月奴娇嗔道，“是人！就会无聊，还会空虚寂寞。”
她娇媚慵懒的样子极其吸引人，我却不敢过分留恋，生怕被她发现。我故作深沉地道：“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们生活在现代化的世界里，消费主义这个恶魔将我们都物化了，为了享受更好的人生，心甘情愿地被劳动剥削自由情感在虚幻的幸福里无法自拔，最终变成行尸走肉。”
水月奴美目凝固，讪讪地道：“你看破红尘，怎么不出家当和尚去。”
“天下已无净土，要想解脱，只有一个办法，想知道是什么吗？”我坏坏地道。
“什么？”
我挥手示意，骗她过来。水月奴犹豫片刻，侧耳倾听。我闻着香气，在她耳边低语道：“去死。”
水月奴狠狠锤我的手，含怒带嗔地道：“神经病，你怎么不去死。”
我道：“你别整天冷着个脸，那会老得更快。其实，你笑起来非常之迷人。”
“老就老呗！方正又没人看。”她幽怨地望我，拢拢额上的头发，似笑非笑地道，“任鬼，我老么。”
我鼓足勇气，赞道：“女神老了还是女神，雍容华贵，风华绝代。男人看见你就两眼放幽光，眼珠子都掉了。”
她白了我一眼，啐道：“其中也包括你吧！”
我连忙挥手道：“我胆子小，怕你吃了我。”
“你不敢，笑话！”她喝口水，森然道，“我遇到的男人之中，目前为止唯有你敢色迷迷盯着我看，你给我注意点，那天我一个不爽，直接挖去你的双眼。”
我一愣，随即莞尔，笑道：“值啊！真值啊！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逑之不得，不如死掉。能死在女神的手中，总比死在臭男人手中强。即便被你挖掉双眼，我还会在心里想，难道你连我的心也挖了。”
她冷冰冰地道：“心吗？暂且记下。”
“你又不是白发魔女，只要男人见到你的面孔，必杀之而后快。这是现实世界，杀人须得偿命。”
水月奴眼光一寒，冷冷道：“我比白发魔女很凶狠，你现在才知道，晚了。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凶狠的态度不像开玩笑，我心一凉，不由自主地道：“真是个变态的妖孽，你就算阉了我，我也无怨无悔。”
听了我这露骨的话语，水月奴冰冷的脸霎时变红，骂道：“你这个无赖，我阉你干嘛，我跟你半天关系都没有。你，你在胡说，我真生气了。”
我大着胆子道：“姐，你生气样子更美，肃杀凛冽，天地皆寒，我的小心脏扑通直跳。”
水月奴道：“我有那么恐怖吗？”
“没有。”我道，“即便恐怖也不怕，我这人贱，喜欢被人虐待。”
“变态，”水月奴满脸通红，望着窗外不理睬我。几个月接触下来，我发现水月奴自尊心极强，内心又很敏感，同时也很孤独。不知不觉，我早已成为她排解寂寞的人。也许是受到我的影响，她的冷漠忧郁慢慢淡了，也愿意笑了。以前不知道她忧郁的原因，现在知道答应了，她在与自己的老公进行战争。服务员上菜，完了退走。四菜一汤，两荤两素，一瓶葡萄酒。我对兀自神伤的水月奴道：“老大，菜上齐了。”
她冷冷说道：“不吃了，被你气饱了。”
没办法，我只好哀求，水月奴不理不睬。激动之下，我咬牙一把握住她的手。水月奴身子巨震，用力挣脱却是不能，震惊地望着我，脸色愈发红润。她的手细腻无骨，与鸟儿的不相上下，我久久不愿放手。水月奴恨道：“你想握一辈子吗？”
我赶紧放手，哀求道：“我错了，求求你动手可好？”
她目光空濛，神情凄美，长叹一声伸出玉手，托起酒杯抿了口酒。我端起酒对她微微而笑，一饮而尽。她露齿笑了，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块肉，放在我的碗里道：“尝尝，璧山居的特色菜。”
我夹起肉吞入一嚼，不肥不腻，油香四溢。咽下，问道：“什么肉？如此之香。”
水月奴道：“梅花鹿肉，吃多了会上火，再尝尝这个。”她又从另一个盘里夹了一块肉丁放在我的碗里。我细细咀嚼，觉得肉质细嫩丝滑，却比鹿肉更香，放下筷子道：“这肉鲜美滑嫩，香味浓郁，什么肉？”
她道：“锦鸡，”
我惊道：“珍惜保护动物，山庄老板胆大包天，犯法的事也做。”
她不屑地道：“傻子，你真以为吃的是野味，都人工饲养的。若真是偷猎来的，我岂会下嘴，想想都觉得恶心。有些人就跟牲口似的，什么都不放过。”
“原来如此，”我道，“姐，你别光喝酒，吃点菜。”我给她夹菜，她捋捋散落的青丝，慢慢咀嚼食物，不过依然吃得很少，饭到吃了一晚，便望着我狼吞虎咽。酒足饭饱，服务员撤去残羹冷炙，端上一壶香茗。此地环境清静，适合赏月喝茶。我想该干正事了，从包里掏出岗位分配表递给她，说道：“姐，这是我和飞蛾定下的岗位分配名册，你看看若有不妥之处，直接改掉。”
水月奴接过表册细细审视，柳眉时而伸张，时而微蹙，表情变幻莫测。我品茶抽烟，任其定夺。弯月如镰，倒悬于天。檀香缓慢燃烧，灯光下的她姿色倾国倾城，我久久未曾挪动眼光。半柱香之后，她放下表册，骤然发觉我的痴样，嘟囔一句：“傻子。”
我道：“姐，有问题吗？”
她淡漠地道：“大体可以，但还有商榷的地方。”她语气温和，并没责怪的意思。我知道隐隐猜到哪里出了问题，故而问道：“何处不妥。”
水月奴道：“谢雨的岗位，据我所知她的确优秀，只是工作阅历欠缺。我想把她放到其他部门去磨练几年，大堂经理的职位；另选高人吧！”
这女人真是厉害，一针见血，看出了蹊跷之处。我心跳加速，说道：“但她真的很优秀，能否考虑一下。”
她冷冷地道：“你的大脑是不是生锈了？没看她的岁数吗？才二十三岁，还是个小姑娘。你别小看大堂经理一职，代表的可是公司的形象。因此，我还是觉得她不够资格。”
我据理力争，诚恳地道：“姐，你说得不错，但我认为年龄绝对不是问题。只要我们给年轻人机会，让他们在实践中锻炼，定能培养出一些拔尖的人才来。任何企业，其核心竞争力是人才，而培养人才最好土壤是给他们展示才能的平台。”
水月奴沉默半刻，说道：“你这话很有道理，培养人才的确是公司的重中之重。然而，我始终认为谢雨不适合这岗位。你要培养她，就让她从小职员做起吧！”
这女人就是个榆木疙瘩，难于说服，现在别无他法，只得委曲求全。我央求她给谢雨一个机会，并以自己的职位担保。水月奴面如冰霜，目光越来越凌厉，冷笑道：“任鬼，你与这丫头关系不浅嘛！嘿嘿，想让我高抬贵手，给我一个理由。你，你太让我失望了。”言毕，她眺望远方不再看我，毫无转圜的余地。
事已至此，只得开诚布公，我平静地道：“姐，谢雨与我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她是我的小姨妹。
“什么？”她震惊地望着我，一脸不相信，尔后竟然笑了。她道：“任鬼，你真会开玩笑，没结婚就有小姨子，我真是佩服你。”
我无奈地道：“她是我前女友的妹妹。”
“喔，”水月奴道，“我知道你与前女友的事，但只是浮光掠影的了解，能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么，我很好奇。”
“好吧！”我淡漠答道，虽知回忆很痛苦，特别是被别人强迫回忆内心最隐秘最惨痛的经历，灵魂就更加的苦难。此时此刻，我恍然明白鸟儿为什么那样害怕回忆，不是要对我隐瞒什么，而是讨厌回味流逝的时光。我平复情绪，跟水月奴娓娓道来。她侧耳倾听，脸色时喜时悲，当我讲到仙湖自杀的时候，眼眶竟然红了，目光里多了几分关切。故事戛然而至，水月奴低语道：“对不起，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不，”我摇头道，“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虽然不愿与人述说，但我能感受到。”水月奴失魂落魄地望着我，一行泪猝然而下，继而灿然而笑，更显凄凉。我愣愣望着她，很是后悔自己的口无摭拦，勾起了她是伤心往事。水月奴抹去眼泪，说道：“大堂经理的职位确实不适合谢雨，但你放心，我会给她安排更好的职位。任鬼，你也知道我在公司安排了一些关系户，并非我想这样，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公司的未来，只能这样运作，希望你能理解。我也不想瞒你，酒店项目仅仅是个开始，我们还有很多项目要做，把相关利益人招入公司，就形成了一个利益联盟体，无形之中堵上很多人的嘴，做事也就事倍功半。你现身为公司总裁，需要一个助理帮你处理杂事，我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没跟你提及此事。现在，终于有人选了，那就是谢雨。她跟着你能学到很多的东西，锻炼两三年，若是她不喜欢这岗位，那就另行安排。再说了，总裁助理一职并未亏待她，无论薪水和地位都比大堂经理的好了许多。我这样安排，满意吗？”
“满意，”我感激不尽地道，“姐，谢谢你了。”
水月奴道：“谢我，得拿出诚意来，别光说不练。”
我哭笑道：“我不知道拿什么谢你？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我搞不懂你需要什么?等我弄明白了，立刻跟你去弄。”
水月奴格格娇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我蓦然发觉自己挺傻的，如果她要天上的月亮，我如何去弄，这不是自个给自个挖陷阱吗？水月奴严肃地道：“很好，你好好琢磨，搞清楚然后送来，我很期待那一天。记住，千万别忽悠我。”
我道：“我敢吗？”
余下的时光，水月奴详细介绍了关系户的背景，告诫我如何与之相处。我心想既是背景深厚之人，只要这些人别触及底线，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其中有一个名字被我牢牢记住了，此女名叫孟轲。她的公公和丈夫都是市里的实权派人物，我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只能敬而远之。赏月品茶，时间慢慢过去。冷风兀起之后，水月奴懒懒伸腰，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步出小院，我去大厅付了钱。水月奴站在院子仰望着星空，月亮高悬头顶，群星闪烁。大地，青山，山村笼罩在柔和的光环里。我望着仙子般的水月奴，竟然有种一亲芳泽的冲动，但知道那是找死的奢念，赶紧驱逐出大脑。水月奴望着我，娇媚地道：“我想去散步。”然后率先出门，我紧随其后而去。
漫步在黑色的乡间，空气混合了青草和泥土的清香，稻田里传来阵阵蛙鸣，清脆悦耳，此起彼伏。我们缄默静静地行走，前方已是山谷，风突然变大，呜呜哀叫，仿佛身负无穷的冤屈。水月奴双臂抱身，微微颤抖。她总是这样，明知道晚上冷却不带外衣，非要感受那彻骨的寒意不可。我又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她任由我为之，乖巧的就像个小女孩。
我道：“回去吧！风很大很冷，容易感冒。”
水月奴道：“再待一会儿，可好？”
我点头，她笑了。我们站在这陌生的地方不言不语，沿着公路向前，直到更黑更荒凉的地方。天上的银河布满无数双小眼睛，俯瞰大地，延伸到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她突然问了一句：“你还想她吗？”
我沉思半刻，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想又有何用！除了把她铭刻在记忆深处别无他途，幸好她活着的时候我很珍惜这段感情。她不在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我能从失去的苦难中走出来，多亏现在的女朋友，要不是她陪我一路走来，真不知道结局会如何。”
她道：“鸟儿，很好的女孩子。”
我奇怪道：“你认识她？”
她摇头道：“他们都提过她，可见鸟儿相貌必定出众。我猜鸟儿肯定不是她的真名，你说是不是？”
我道：“鸟儿是她自己取的绰号，时间一长，大家反而忘了她真名，真名是叶无痕。”
“叶无痕，”水月奴念叨几遍，轻声道：“叶落无痕，好名字，她怎么不用呢？”
“她说那是过的她，不是现在的她，故而不用。”我饱含深情地道，“鸟儿幻想做一只飞翔于天际的真鸟，翱翔不息，直至死去。”
水月奴笑道：“这鸟儿真有意思，我很想认识她。对了，她做什么工作？”
我道：“鸟儿开了一家健身中心，兼职舞蹈教师。”
“蛮有本事的，”水月奴又问道，“健身中心叫什么名字。”
我道：“梦想岛。”
她望着远方的星空道：“我听说过，梦想岛在孤岛区很有名。”一颗流星划过天宇，水月奴闭眼祈祷，神圣庄严。流星陨落，我却想她就跟户籍警察似的，一味咄咄逼人地追问，叫人难于接受。她张开星眸，我问道：“为谁而祈祷。”
水月奴道：“那些逝去的灵魂，我们回去吧！”沿路返回，聆听脚下潺潺的流水之声，公司就要开业了，我询问她开业典礼的相关事宜。水月奴道：“仪式尽量简单，我亲自出马请几个重量级的嘉宾出席，其他人你自己定夺。”她驻足望我，叹道：“任鬼，今后不用唯我马首是瞻，凡是都跟我请示汇报，我真的很累。我相信你的能力，你放手去做吧！”
我道：“我解决不了的事呢？”
水月奴道：“那就通知我，我们一起处置。公司的账目要做两份，一份正式的，由财务部完成。一份内部的，最好你来完成。内部账目仅限于我俩知道，绝不能让第三人见到，飞蛾他们也不例外。”我颌首答应，暗自兴庆，她真把我当心腹看待了。到了“璧山居”，水月奴恋恋不舍地望着寂静山岗好一阵儿，方才钻入车里。
汽车在山林间行走，音乐兀自流淌，大地静谧。快到别墅的时候，水月奴低声叹息，点烟吞吐，凄美之色更甚。到了别墅，她丢弃燃烧殆尽的烟头，脱下外套还我，默默下车而去。我掉头离去时，瞅见她形单影只地站在深重的阴影里，对我微微挥手，旋即转身进入别墅。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等到别墅灯光大亮，便加油离开了熙竹园。路上，我打电话给谢雨，告诉她岗位分配的结果。谢雨知道助理一职位高权重，连声道谢。我嘱咐她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正式上班。接着，又打电话给鸟儿，询问她身在何处？鸟儿啐道：“家里，赶紧给我死回来。”言毕挂机，我驾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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